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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小食光 第2节

    杨文俪亦笑:“如此最好不过了。”

    国朝素重男女之防,虽不至于七岁不同席,但像沈琼英、顾希言这个岁数,也该分隔开了。母亲却让他们认作兄妹。大概从那时起,便动了两家结亲的念头了吧。

    只是沈琼英当时还懵懵懂懂,与顾希言相处日久,倒也觉得他不像一开始那样刻板不近人情。沈琼英本是热心肠的孩子,因自小没有玩伴,便真心把顾希言当兄长看待,自家得了什么好吃食、好玩具,都不忘给顾希言留一份。

    日子一长,沈琼英的弟弟沈均益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向她抱怨:“阿姐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那顾哥哥留着,风消饼日日都往他那里送,怎么就不记得分给我一些?太偏心了!”

    沈琼英振振有词地反驳:“你还小,吃那么多点心不好消化,顾哥哥正在长身体,人又瘦弱,不吃点好的补一补怎么行?”

    沈均益当时年纪小说不过沈琼英,气得找大人哭诉,此事在沈家传为笑谈。

    呵,一晃十七年过去了,少时种种便如那风消饼一样风消云散。夜深了,沈琼英尚在床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索性走出了舱门。她下意识向顾希言那侧船舱望去,灯火犹明,原来他也睡不着吗?

    沈琼英看到有人提着风灯向她这边走过来,心下一惊,下意识想要在被发现前回到自己舱房。却被人叫住:“沈小姐,您还没有歇下吗?”

    原来是顾希言的老仆陈伯。

    沈琼英收回脚步,勉强露出笑容:“大概是茶喝多了,我睡不着呢。老伯怎么也不睡呢?”

    陈伯叹了口气:“少爷不睡,正在连夜处置公务,老奴自是不敢先睡。再者心里也惦记着沈小姐,多年不见,沈老爷和夫人身子可好?”

    沈琼英面色一黯:“家父家母已于九年前相继辞世了。”

    陈伯看向沈琼英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歉然道:“顾沈两家为世交,夫人少爷却未能前去吊唁,的确失礼,望沈小姐原谅。此事夫人和少爷实在不知情啊。”

    “不怪你们。”沈琼英的语调已是不带任何波澜:“是我不让下人通知的。都是往事了,老伯不必介怀。”

    陈伯沉默片刻,忽又问道:“沈老爷和夫人辞世后,您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沈琼英笑容中有几分辛酸:“便是再难不也过来了。如今我身为醉仙楼的掌柜,这日子在众人看来,应是不错吧。”

    陈伯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便好,夫人那里,虽然面上不显,却一直都惦记着您呢。今天……您也别怪少爷,这么些年来,他实在心里苦。与您分手后,少爷着实消沉了一阵子,即使后来高中探花,老奴看他也还是不开心,镇日里和几位旧友饮酒买醉,仕途也不留心经营,直到后来任职地方,才稍好些。”

    沈琼英心里涩涩的,记忆中的顾希言一向冷静自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卯时即起窗下苦读,为的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恢复江阴顾氏的荣光。没想到他竟然会放浪形骸,饮酒买醉,可见自己当初伤他至深。

    “沈小姐,”陈伯的话音忽然有些激动,低咳了几声道:“您和少爷都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您和少爷的为人,老奴是最清楚不过的。当年您离开少爷,是有苦衷的吧。”

    沈琼英忽然打断陈伯的话,沉声道:“陈伯,都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现在一心只想经营好醉仙楼,不愿与顾府丞再有交集,您又何必执着于往事呢?”

    陈伯怔了一下,半响方叹息道:“是老奴造次了。老奴先回去了,秋夜风凉,沈小姐也早些歇息吧。”

    陈伯提着风灯,转身回去,那一抹亮色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苍茫的夜里。

    第3章 茶泡饭 香豉芹菜 清蒸鲈鱼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沈琼英便会早早起身,为自己准备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茶泡饭配香豉芹菜。

    新下来的京山桥米,颗粒细长、莹白如玉,用来煮饭最适宜,不一会儿功夫,灶间便传来诱人的米香。

    将煮好的米饭盛在越窑青瓷碗中,淋上烹好的虎丘山茶,中间点缀一颗腌好的梅子,青白红三色向衬,这碗茶泡饭美的像一幅画,令人不忍下箸。

    芹菜气味清新,无需复杂的烹饪,只要洗净放入沸水快速汆一下,再冲凉控干水分,切成小段加入水豆豉拌匀即可。

    茶泡饭入口清爽,却又滋味绵长,茶叶的清香与稻米的米香融合在一起无比和谐,而梅子酸爽不涩,给茶泡饭带来了更丰富的口感。这道饭食就好似气质美人,初看并不艳丽甚至有些平淡,相处久了,就会感受到她的气韵风华,值得人慢慢体味。

    芹菜是从河边现摘的,带着水乡特有的芬芳清新,而沈琼英特制的水豆豉咸鲜酸辣五味俱全,与芹菜搭配在一起开胃爽口,赋予了这道菜灵魂。

    吃一口清香宜人的茶泡饭,在尝一块鲜辣爽口的芹菜。沈琼英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一旁的春兰也吃得很香,不过没有rou菜,总归有些不大过瘾。她有些不理解沈琼英,身为醉仙楼的掌柜,按说就算餐餐山珍海味、顿顿水陆杂陈也不为过,可自家小姐却自甘淡泊,日常饮食与食前方丈毫不相干,私下里独爱这一碗茶泡饭。

    似是看出了春兰心中所想,沈琼英笑笑道:“茶泡饭虽然简单清淡,却是人间至味。厨师做菜当擅于激发食材的本味,否则便是舍近求远,有悖于道了。”

    六年前,沈琼英从扬州重返金陵,历经种种波折才慢慢做到醉仙楼的掌柜,这期间八珍玉食、三牲五鼎她不知做了多少,成名后坊间皆传她做的火rou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麋鹿之味,一匕一脔妙不可言。可是沈琼英内心清楚,阅尽繁华之后终要归于平淡,就仿佛这一碗茶泡饭。

    二人正在专心用餐,不成想韩沐从舱房走出,就像是相熟的旧友一般和沈琼英打招呼:“沈掌柜起得好早呀,这是在用早餐吗?”

    沈琼英有生以来尚未遇到韩沐这样不羁的人物,颇为头大,但想到他毕竟于己有恩,便笑笑道:“今天起得早,便简单做了些粗茶淡饭。韩治中用餐了吗?”

    “尚未。”韩沐一点也不客气地扫视沈琼英的餐桌:“啊,是茶泡饭、芹菜,皆是当地风物。虽然简单,但出自沈小姐的妙手,想必滋味非常。”

    话说到这里,沈琼英不得不客气一下:“韩治中既然未用早膳,便同我们一起吃吧。”

    “好咧。”韩沐竟然毫不客气,答应一声便在沈琼英身旁坐下。

    沈琼英无语扶额,呆了片刻方道:“既是三个人用餐,那我做的这些便不够了,还请韩治中稍等,我再去准备些小菜。”

    “沈小姐不必麻烦了。”韩沐笑道:“我刚才看到船夫刚刚打捞上来一条鲈鱼,便买了下来,此物清蒸最是下饭。”

    原来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呢。沈琼英强迫自己露出笑脸:“那么,我就家做一条清蒸鲈鱼吧。”

    沈琼英取了那尾鲈鱼重新返回灶下,用一根木棒将鱼的头部猛地一拍,原来活蹦乱跳的鱼立即不动了。沈琼英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厨刀,利落地给鱼去鳃开肠破肚,又将鱼身两侧切邪刀,不出片刻功夫,鱼便收拾好了。

    “真是神乎其技呀。”韩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庄子》中有庖丁解牛,沈小姐的剖鱼的技术,也不遑多让了。”

    沈琼英吓了一跳,忙道:“稍等片刻鱼便做好了,韩治中还是回去坐吧。”

    都说君子远庖厨,像韩沐这样跑到灶下参观自己烹饪的士大夫,她还是第一次见。

    韩沐却是毫不介意,摆手道:“无妨,能亲眼看到沈小姐烹制美食,是韩某的荣幸。韩某久仰沈小姐大名了。”

    真是油嘴滑舌,沈琼英撇撇嘴且不理他,切了葱丝和姜丝塞入鱼腹中,把鱼摆进特制的鱼盘里,放入笼屉的大火蒸制。

    “慢着。”韩沐好奇问道:“沈小姐蒸鱼的时候不放清酱吗?”

    韩沐既然乐于请教,沈琼英也耐心解答:“一开始蒸鱼的时候放清酱,鱼rou容易发硬发腥,要等鱼rou蒸软了再放,rou质才会鲜嫩。”

    韩沐恍然:“韩某这次没白来啊,果然学一学就有收获。回头我也叮嘱家里的厨子这样蒸鱼。”

    过了半刻时间,沈琼英掀开蒸屉,淋上清酱和水豆豉,再撒上少许葱花。那一厢起锅烧热,加入少许菜籽油,待油开始冒烟,迅速地淋在鱼身上,只听得滋啦一声响,葱香与鱼香四溢。

    “做好了。我们回去吃饭吧。”沈琼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

    闻到那香味,韩沐真觉得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忙不迭跟了去。

    沈琼英盛了碗茶泡饭摆在韩沐面前,那饭甫一入口,韩沐便笑道:“这京山桥米,配上虎丘山茶,真是绝了。”

    此人还真识货啊,沈琼英笑了:“韩治中真是解人,这京山桥米是今年新下来的,醉仙楼统共只得了几担,韩治中能碰上,也是有缘。”

    韩沐得意地笑了笑,把筷子伸向那盘鲈鱼。蒸好的鱼rou色泽莹白,点缀以碧绿的香葱,看上去便有人食欲。

    夹了一筷鱼rou送入口中,因为刚刚打捞的江鱼现时烹制,加之方法得当,rou质细腻、鲜美、丰腴,丝毫没有鱼腥气,仿佛吸收了这江漕的灵气,配上清香的茶泡饭,让人越发停不下筷子,这实在是他这些年来吃过最美味的蒸鱼。

    不知不觉中,一碗饭、半条鱼便下了肚,韩沐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头上的汗,笑笑道:“对不住,今日吃得有些忘形了。白乐天有诗云:鱼香肥泼火,饭细滑流匙,诚然诚然。”

    沈琼英笑了,作为酒楼的掌柜,她是很欢迎韩沐这样识货的老饕的,也就不怪他举止唐突了。

    她又把鱼盘向韩沐那边推了推,笑道:“韩治中不要客气,再用些吧,我们食量小,已经吃饱了。”

    一旁的春兰不满意韩沐和她抢菜吃,撇撇嘴招呼道:“没错,韩治中赶紧吃吧。”

    “哎。”韩沐还真不再客气,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鱼扫完了。

    当日晚间,顾希言唤陈伯来到自己舱房,问道:“我让你查的那件事,有结果了没有?”

    陈伯压低了声音道:“老奴查过了,沈小姐乘坐的那只淌板船,当是有人故意做了手脚,才导致进了水沉没。”

    江漕的水本就不深,陈伯一早便带了可靠的家丁到沉船附近,借打捞行李之名查验,发现右侧的船舷上有细小的裂痕。

    这就是了,凡是运河往返船只,出行前自当反复查验,确定没有隐患后方才启航,那些船工半世都在运河上度过,经验老道,若有裂痕不可能发现不了。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在途中有人蓄意接近沈琼英的船,并暗中做了破坏,想要不动声色取沈琼英的性命。

    顾希言面色一沉,冷声道:“你去查查与沈小姐往来密切的富商,看看最近有谁坐船沿江漕出行?”

    “少爷的意思是,此事当是沈琼英的同行所为?”陈伯眼睛一亮问道。

    顾希言并不答话,沉默良久方道:“沈小姐近几年的经历,你也去查一查吧。”

    沈琼英在他生命中消失的这十年,他有意不去打探她的任何消息,原是怕揭开内心狰狞的伤口。毕竟用了十年时间,这伤口还是不能痊愈。

    陈伯答应着退下,夜色再次降临,绵绵秋雨再次下起来,舱外雨声潺潺。

    顾希言从书案旁起身,信手推开窗户,清寒入室,枕簟生凉,细密的雨线急急扑来,一点一点打湿了衣袍。他向沈琼英的那侧船舱望去,似是也亮起了灯。不知她冷不冷,多年未见,她的言行举止似乎并无改变,又似乎一切都和当初不一样了,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顾希言闭目细听那雨声,似是又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时断时续。他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倦意渐渐涌上来,便关上窗户回到榻上。

    原来少年相恋,亦会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第4章 凤髓汤 五香糕

    航船今日下午便到金陵了,这天一早,沈琼英的丫鬟春兰来找陈伯,递上了一张方子。

    春兰笑道:“我家jiejie令我上覆老伯,老伯每到秋天易犯咳疾,这是一张风髓汤的方子,止咳最有效,老伯平日可代茶饮。”

    陈伯道谢收下,内心苦笑,每到秋天易犯咳疾的不止是自己,顾希言也是。

    十六年前,顾希言十三岁,沈琼英十一岁。

    在这一年,顾希言秋闱高中,成了金陵最年轻的举人。沈琼英的母亲谢小鸾喜悦非常,就好像自己儿子高中了一般,逢人便感叹:“本朝杨文忠公十二岁中举,大哥儿十三岁中举,真是英雄出于少年啊。”

    于是在金陵,顾希言便成了神话,有仕宦子弟不好好读书的,家长便举顾希言的例子:“你看看人家顾家大郎!”

    沈琼英对顾希言的科场名次并不感兴趣,她只是担心他的身体。顾希言太过要强,每天要读书到深夜,卯正即起,只睡两三个时辰,他的身子本来就弱,又这样cao劳,每到秋分必犯咳疾。

    沈琼英闲时翻看古方,发现其中的凤髓汤对治疗咳疾很有效。沈琼英和母亲一样,平常在家喜欢亲自烹饪美食,这天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去厨房做凤髓汤。

    沈琼英挽起袖子,仔细将事先准备好松子仁、核桃仁、杏仁各去皮,再用热水浸泡片刻,加水研磨成细浆。这个步骤极费力气,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便冒出细密的汗来。

    她下厨一向很专注,她也顾不上擦汗,拿出细纱布来,一遍遍过滤掉残渣,便得到莹白如玉的浆水,将浆水倒入小铫子内加热煮熟,待稍凉,加入少许白蜜,凤髓汤便做好了。

    搭配风髓汤的点心,沈琼英选择了五香糕,能疏肝健脾,对顾希言的病症也很有效。

    这道吃食同样很费功夫,取糯米两份、粳米一份,芡实一份,人参、白术、茯苓、砂仁也算一份,将它们混在一起磨成极细的粉,再用筛子仔细筛过,加少许雪花洋糖和清水搅匀成米浆。做完了这一步,沈琼英这才松了口气,掏出帕子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稍微休息片刻,沈琼英将浆水倒入梅花样的银模子内,上笼屉蒸熟,五香糕便做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天已经大亮。沈琼英怕耽误顾希言用早点,急匆匆将汤碗装入食盒中,却不小心洒了出来。

    “嘶,好烫。”沈琼英皱眉。汤水撒到她的手腕上,周围的皮肤当即红了,好在撒得不多,沈琼英不顾上许多,提起食盒转身就走。

    不出意料,顾希言早已起身,坐在窗前写字。

    在众人面前,顾希言小小年纪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端方严谨的样子,但他运笔习字时,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笃定,尘世的重压陡然卸去,难得的露出几分少年意气。沈琼英突然发现,谢哥哥的眉眼是极好看的。

    顾希言发现了她,停下笔露出几分笑意,招招手道:“英英,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给你送吃食呀。”沈琼英卖宝似的掏出食盒,把风髓汤和五香糕摆在案上,笑道:“这是我早上刚做的,还热着呢,你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