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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小食光 第1节

    《金陵小食光》

    作者:果酱果酱

    文案

    火rou调羹美,丹桂烧鸭香。

    鲈肥蟹可持,麦熟饼堪尝。

    沈琼英身为盐商女,自幼懂得品尝烹饪美食,兼与顾希言青梅竹马,年少相知,原以为会顺理成章嫁为人妇,一生富贵顺遂。然而一场变故改变了一切。

    再次相遇,沈琼英已是金陵醉仙楼老板,而顾希言高中探花,步入仕途。往事如烟,物是人非。

    顾希言一遍遍提醒自己:我的人生已和她没有交集!

    吃瓜群众:可顾探花跑醉仙楼的频率可不低呀。

    一向冷静自持的顾希言脸红了:我只是办案需要。

    第1章 重逢

    大雨似是永不停歇。

    沈琼英在杭州采买了虎丘山茶,雇了艘淌板船沿运河北上返回金陵,这一段水路原本极为顺畅,只需三、四天时间即可到达,却因为这恼人的天气,走了四天才过瓜州渡头。

    “jiejie。”服侍沈琼英的丫鬟春兰急匆匆跑来道:“你看这雨势越发急了,刚才船工说,暂时走不得了,要赶紧收帆拢岸呢。”

    说话之间,狂风陡作,水涛汹涌,淌板船猛地一抖,沈琼英站立不稳,若不是扶住一旁的桅杆,几乎要直挺挺倒下去。却见自己雇的那名脚夫惊惶赶来:“沈掌柜,船进水了!咱们买的茶叶怎么办?”

    沈琼英一惊,忙稳住心神,一面吩咐脚夫将茶包从船舱里搬运过来,一面与春兰急急收拾细软行李。那一厢篙师舵工手忙脚乱将船只向岸边驶去,只一两里河面,却因风急浪大,挣扎了半个时辰还靠不到岸,河水已经漫过脚面。又一阵狂风刮来,船身竟是要直直向□□过去。

    正情急之间,沈琼英看到右侧相隔数丈远停了一只官船,忙与船家一起大声呼救。那边官船舱门的帘子卷起来,一名青年男子快步走出。

    那是沈琼英青梅竹马的恋人——顾希言。

    他的身量比少时又高了许多,身着玉色直襟长袍,头戴黑丝网巾,越发显得星眉剑目,风神俊逸,萧萧若松下风,朗朗如秋夜月。

    顾希言似是认出了沈琼英,匆匆向前走了几步,因走得过急,一旁撑伞的下人未能跟上,细密的雨线很快打湿了他的玉色长袍。

    自从再次见到顾希言那刻起,沈琼英觉得周围的喧嚣奇异地消失了。懵懵懂懂间,春兰似乎在急切地与官船上的人说着什么,很快便有人帮她们搬运茶包,帮她们打捞沉没的行李。沈琼英就只是这么呆呆地站着,这一刻,生死似乎与她无关。

    沈琼英的全身已经湿透了,秋风带着瑟瑟寒意吹来,激得她浑身一抖,似是恢复了几许清明。却听见春兰急急催道:“小姐,官船那边请咱们赶紧上去呢,行李已经都搬到那边了。”

    沈琼英觉得自己的脚有千斤重,沉得迈不开步子。

    一旁的脚夫也催道:“沈掌柜快些走吧,咱们这艘船眼看就要沉了。”

    沈琼英此时已完全清醒,深吸了口气,快步向顾希言那艘官船走去。

    一名鬓发皆白的老仆见到沈琼英,惊异过后,面上悲喜交集,颤声道:“原来竟是沈小姐,老奴整整十年没见到您了。”

    沈琼英认得那位老仆,顾希言自小便是由他服侍的,她怔了一下方笑道:“陈伯好,多年不见,您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杨姨身体可好?”

    陈伯亦露出笑容:“夫人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少爷这么多年…….”他迟疑地看沈琼英一眼,转移了话题:“沈小姐还是赶紧进舱吧,少爷请您过去呢。”

    呵,一晃十年过去了,而她与顾希言之间的种种牵绊纠葛,却还是躲不掉吗?

    舱门的帘子已经高高卷起,晚风送来舱内隐隐的松木香气,夹杂着隐隐药香,那是她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她的泪水下意识要涌出来,却又仰起头,生生地忍了下去。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她看见船工拿竿子挑下船檐下的纱灯,点燃一盏盏烛火,这一切不真实得像一场梦境。

    春兰在一旁十分纳闷,自家小姐就这样呆呆站着,只是不进去,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顺着沈琼英的眼光看过去,却见她在瞧船檐下的纱灯,这灯究竟有啥看的?

    正想着,舱内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嗦声,沈琼英猛然回过神来,不等人再催促,已是走进了舱内。

    在沈琼英入门的那一刻,顾希言下意识抬眼向她望去,多年不见,她似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辗转反侧,他怎么会忘记这张脸。

    沈琼英上穿雅青缎子袄儿,下着月白熟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头上只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云鬓堆鸭,恍若轻烟密雾,越发衬得面色莹白,眉目如画,如美玉一般散发出隐隐光华。

    昔日的少女已经长成,风采更胜当年。

    此时现场出奇的安静,良久的沉默。

    一旁的黑衣士人似是觉到情形尴尬,咳嗦一声正要说话,却见沈琼英上前深深道了万福:“妾身沈琼英,谢过阁下搭救之恩。”

    顾希言并不答话,凝视沈琼英良久,方淡淡道:“沈小姐大可不必。我只是不能见死不救。”

    十年前,自己与顾希言不辞而别,又拒绝了他的求亲,他一定伤透了心吧。尽管沈琼英已经预想过无数次二人久别重逢的情形,预想过顾希言会深怨自己,从此形同陌路。但这一刻真正来临,心底还是会痛。

    一旁的黑衣士人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以自己对顾希言的了解,他虽然为人刻板清冷,但待陌生人也算彬彬有礼,似这样让人下不来台,未免做得太过。况且对方还是青年貌美的女子。

    黑衣士人清清嗓子道:“不必客气,我们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沈小姐也是要去金陵吗?”

    沈琼英刻意不去看顾希言,点头道:“正是。妾是金陵人,这次是去杭州买茶,幸得二位搭救,否则就人财两失了。”

    青年女子孤身去杭州买茶,这可真是稀罕事,黑衣士人十分好奇:“沈小姐难到是茶庄的掌柜?”

    沈琼英笑了:“阁下猜得八九不离十,妾在金陵经营醉仙楼。”

    醉仙楼位于金陵聚宝门东,是□□年间官府统一督建的八大楼之一。经过几代更迭,八大楼现已交由私人经营,而醉仙楼便是八大楼中最华丽最有人气的酒楼。它三层相高,四楼相向,高基重檐,栋宇宏敞,是国朝仕宦豪族、文人sao客宴饮所在,等闲之人根本订不上位置。

    黑衣士人十分惊喜:“原来沈小姐就是传说中醉仙楼的那位女掌柜呀,幸会幸会。在下韩沐,现任应天府治中,此次正是要去走马上任。我们在这里遇见也算有缘,以后免不了要去醉仙楼叨扰的。”

    韩沐天生有和人自来熟的本领,不出片刻,便与沈琼英聊得火热,还定下了去醉仙楼的时间,正要一鼓作气争取价格优惠,一旁一直不出声的顾希言开口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忙,沈小姐的舱房在后面,请回吧。”

    “哎,别呀。我们在船上也无事可做。”韩沐深怪顾希言不识趣:“沈小姐,醉仙楼的酒蒸刀鱼味道真是绝了,家里的厨子仿作了几次,味道总是不大对,能稍稍透漏一下,有什么秘诀吗?”

    “季安。”顾希言淡淡看了韩沐一眼:“我给你的那册卷宗,你看完了没有?”

    因背着灯光,沈琼英看不清顾希言的神色,迟疑片刻,终是心一横道:“原不敢继续叨扰,只是阁下这次出手相救,妾无以为报,特备下少许银两,还请笑纳。”

    说完,便向一旁的春兰使了个眼色,春兰很识相地打开包裹,拿出几锭白花花的银子。

    韩沐离得近,发现顾希言的脸色霎时变了,片刻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沉声道:“我即将出任应天府丞,沈小姐这么做,是要迫不及待地行贿官府吗?”

    沈琼英这些年有在留意顾希言的消息,他十年前高中探花,却因得罪了权贵,不能出任馆阁之职,一直在偏远郡县沉浮。金陵乃国朝留都,规制一如顺天府,这次顾希言右迁出任应天府丞,也算是否极泰来。

    沈琼英被顾希言顶了回去,面上却并无不悦之色,随即道:“这是妾思虑不周了,但此次蒙阁下救助,若不表达谢意,便是失礼。妾这次出行匆忙,没来及带别的东西,只随身带了几包自己做的风消饼,原也不值什么。若顾府丞不嫌弃,还请收下吧。”

    顾希言凝视沈琼英片刻,忽问道:“沈小姐,对于少年时的那些吃食,你现在还会喜欢吗?”

    沈琼英内心一动,亦直视顾希言问道:“顾府丞呢?还会喜欢少年时的吃食吗?”

    顾希言闻言起身上前,靠近沈琼英冷冷道:“是我先问的,先回答我的问题。”

    沈琼英眼眶微红,略一迟疑,忽又自失一笑:“让顾府丞见笑了。妾以为,人都是会变的。”

    她亦不再去看顾希言,转头吩咐一旁的春兰:“你去拿两包风消饼来,便是顾府丞不喜欢,就赏给下人吧,也算尽到咱们的心意。”

    春兰忙应了退下。韩沐在一旁只觉得这两人的对话莫名其妙,忙在一旁打圆场:“好好好,那我们就收下了,沈小姐亲自做的点心,味道肯定差不了。”

    “如此,妾便不打扰二位,先退下了。”

    沈琼英向韩沐笑了笑,默默道了万福,转头走了出去。

    沈琼英的舱房离这里只有短短几步路距离,走过去却似跨越了十七年的光阴,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少年。

    第2章 风消饼

    初次遇见顾希言时,沈琼英十岁,顾希言十二岁。

    沈琼英的父亲沈德清是金陵有名的盐商,沈琼英是家中独女,自幼生长在人间富贵乡,少年不知愁滋味。

    顾希言之母杨文俪与沈琼英之母谢小鸾是手帕交,幼时曾有疾病困窘相扶之誓。杨文俪的夫婿顾清举原出身江阴世家,祖辈不乏出阁入相之才,但到了顾清举父亲这一辈,顾家便渐渐没落,声势大不如前。

    好在顾清举书读得好,在县学谋了个教习之职,杨文俪与顾清举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独子顾希言又聪明伶俐,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十分圆满。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顾希言十二岁那年,顾清举得了痨病不治身亡,顾家为了给顾清举治病,原本不丰的积蓄也消耗殆尽。顾家几世单传,族中人口零落,在江阴已是举目无亲,加之顾希言要来金陵参加乡试,杨文俪便带着儿子投奔顾小鸾。

    “英英,今天我们家要来一位神童了。”谢小鸾笑吟吟道。

    “什么神童?”沈琼英好奇地问:“比大表哥学问还好嘛?”

    沈琼英口中的大表哥,即是谢小鸾兄长的儿子谢临,比沈琼英年长八岁,去年在府试中考了案首。

    谢小鸾笑了:“你大表哥固然学问不错,但今天来的这位小哥儿,刚刚十二岁便已是院试的案首,这次是来金陵参加乡试,你说这不是神童是什么?看来江阴谢家后继有人了。”

    然而沈琼英见到传说中的顾希言,却还是有些失望。

    原来神童也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与平常人家的少年并无二致。那时顾希言身量还未长成,头戴秀才方巾,身着宽大的圆领襕衫,实在是不合身,有一种孩童强充大人的滑稽。

    顾希言向谢小鸾请安问好后,便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沈琼英总觉得他是故作老成。

    谢小鸾与杨文俪少时分别,时隔多年再次相遇,自是悲喜交集,有好多体己话要说。沈琼英被晾在一边百无聊赖,给一旁地顾希言使了好几个眼色,他只是不理,就好像抛媚眼给瞎子看,只好抓起碟子里的风消饼吃来消遣。

    沈琼英之父沈德清精于饮食之道,府上厨子技艺高超,母亲谢小鸾亦擅长烹饪,沈琼英自幼得以尝遍各种美味,但还是对风消饼这道点心情有独钟。

    风消饼的做法并不复杂,用糯米、蜂蜜、酒醅和麦芽糖和面,擀成薄薄的圆饼下油锅炸制,出锅后撒白糖、面屑和少许熟芝麻即可。关键要将饼擀得像纸片一样薄,又要把握好火候,所以极考验人的厨艺。

    刚出锅的风消饼晶莹剔透,散发出诱人的芝麻香和酒香,咬一口又酥又脆,清甜不腻,很快在口中化开,不多一会儿,沈琼英便将一张饼吃完了,控制不住的,她又开始吃第二张。

    正在这时,沈琼英看到小大人一样坐着的顾希言略微动了动,朝她这边好奇地转过头来。

    被客人看见吃独食实在失礼,沈琼英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向顾希言招手笑道:“你要不要也尝一点儿,可好吃了。”

    顾希言很快便恢复了少年老成的神色,摆摆手道:“我不饿,世妹自己吃便好。”

    沈琼英撇撇嘴正要说话,却听母亲提高了声音道:“顾家大哥儿不要拘着,在姨姨这里,便同在自家一样。”一面又嗔着沈琼英:“你怎么光顾着自己吃,还不快让让大哥儿。”

    “哎。”沈琼英点点头,把拿碟风消饼推到谢希言旁边。“别客气,还请用一些吧。”

    顾希言且不吃点心,抬起头看母亲杨文俪的脸色,见母亲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起身道了谢,拈起一片风消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真好吃!这饼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像纸一样洁白透明,入口酥酥脆脆,还带着甜甜的酒酿香,这比母亲在三山街买的油酥饼好吃多了。

    顾希言毕竟是小孩子,这些日子跟着母亲一路舟车劳顿,没吃什么像样的饭食,早已是饥肠辘辘,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看到顾希言露出孩童本性,谢小鸾笑了,看向对杨文俪道:“你看我这记性,你们远道而来,原该摆酒接风的。”忙吩咐一旁的仆妇:“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准备酒宴。”

    顾希言闻言起身:“姨姨不必费心张罗,家常便饭就好。”

    谢小鸾眼中的笑意更浓,情不自禁上前摸了摸顾希言的小脑袋:“大哥儿真是稳重伶俐的孩子,我一见就喜欢。”又转头对沈琼英道:“你看看你,明明只比大哥儿小两岁,人家可比你懂事多了。”

    杨文俪叹道:“自大哥儿父亲去世后,他是比从前沉稳懂事了好多。不过孩子嘛,还是要天真烂漫一些才好。我还是喜欢英英这样的,她就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谢小鸾不愿勾起杨文俪的伤心事,忙笑道:“我瞧这两个孩子挺投缘的。我们大姐儿只有个弟弟,比她小六岁,平常玩不到一起未免孤单,不如两人认作兄妹,日后一块儿读书玩耍也有个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