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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为何那样 第108节

    大多数时候,她只闭目靠在厢壁上沉默,或是将手放在船沿,轻轻拨动微凉河水,目光放在水波上,心却不知何处去了。

    他们有时也说话,说梅七给出的讯息,说倒悬塔的可怖传说,说儿时关于长安的记忆。

    对于裴远时来说,他离开那里不过一年,而对于清清,却是太过遥远的从前。

    她枕在他膝上,一边听着水流从船底潺潺而过,一边谈那些已经泛黄远去的一切。

    心爱的磨合罗、最喜欢去的芙蓉园、某场淹了大半个长安城的暴雨。西市的透花糍是如何让她念念不忘,以及第一颗乳牙是如何黏在糕点上,让她再也不敢吃透花糍。

    女孩的声音轻而低,她絮絮地说着这些琐碎片段,有些怀念,但更多的是怅然。

    她说话的时候,裴远时便轻轻抚摸她散落在他腿上的发丝,她头发很漂亮,乌黑细腻,柔韧纤长,如果梳着长安女孩们惯爱的发式,一定非常好看。

    他并没怎么注意过哪家女孩梳着什么发式,她们头上戴的是绒花还是珠玉,他对这些其实一无所知。

    但若是对于此时靠在自己腿上的女孩,他便能很轻易的想象到,她墨玉般的发丝缠绕成双鬟,用有暗纹的绢带系着,再缀上两枚珠花,灿灿地闪烁,衬得她双眼更亮如清泉。

    她本该拥有这些,他默默地想,当朝太傅的孙女,备受宠爱的女孩,无论是珍珠金玉,丝缎绣裙,这些东西都该被人捧着送到她面前。

    同其他京中贵女一样,穿着丝衣朱裙,在西市街道上摇着小扇走过。端午时去曲池看龙舟,元日夜提着花灯嬉闹。在呵护与温柔中长大,一生都沾不到半点血腥和尘土。

    她的双手,本该柔嫩细腻,用缀了宝石的玉镯来装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有执纸笔的痕,有持刀剑的茧。

    但这终究只是“本该”。

    他只能见到她穿着素淡衣袍,扎着长长发辫的样子。她嘲笑他竟然不会在炉灶中生火,同他争论烤兔子到底放什么佐料,带着他穿过幽深密林,去夜晚的池涧边捉鱼。

    他们在湿滑的田埂上行走,她的发丝有露水和青草的香气,在夜风里拂过他的鼻尖,那晚的月亮很美,她或许早忘了,但他一直都记得。

    她站在门口,背后是无尽的夜色,屋内是狰狞的妖鬼,他看见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她的剑锋凛冽不可阻挡。这一切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是很难以忘怀的事。

    纵使无法得见她发间缀上珍珠的模样,但他知道,她双眼永远胜过任何珠玉,它们才是永不熄灭,永不暗淡的珍宝。

    在名唤命运的事物的cao纵之下,他有幸得以见识这一点点美好,有如在厚厚云层之间,窥见了一丝乍破的天光。

    他为此深深感恩,同时也为与之相关的遗憾而钝痛着。

    即使她并不喜爱所谓珍珠,但她也该拥有,他的女孩本就配得上任何珍贵。

    他的指尖从她发间穿过,他低声问她:“你喜欢珍珠之类的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师姐喜不喜欢这些?”

    “一般般吧……好东西我见过不少,但也就那样……比起什么南珠北珠夜明珠,我更想多尝两块透花糍。”

    并不是超出他预料的答案,裴远时叹一口气,说了句好。

    “好什么?”清清翻了个身,发丝倾斜而下,露出一截纤细脖颈。

    她懒洋洋地说:“你要给我准备及笄的生辰礼物么?还有两个月,早着呢。”

    这倒是说中了。

    少年的指尖拂上她的眼,她的眼睫在他手下颤动,轻轻地扫触,如蝴蝶脆弱的初生翅翼。

    他低下头,用嘴唇代替了手指的位置。

    他轻吻着她的眼尾,低声问询她想要什么。

    女孩愉快地哼哼了两声,像一只被奉上食粮的猫,她翘起唇角,说她不知道。

    于是少年的吻又落在她唇边,轻轻缓缓的触碰,在静得只有水声的船厢之中。

    不知道……便慢慢问吧,哄高兴了自然会想到的。

    船只在途径汉中时停下。

    他们只能到这里,再往前,难免会碰上盘查的守卫士兵。长安可不比青州,天子脚下,任何无身无份的人,都很难浑水摸鱼。

    还好,他们二人虽然没有身份和公验,但有——

    “有够使的轻功和够大的胆子。”清清站在高岗上,眺望远处巍峨高耸着的城墙。

    “天黑了就进去,”她言简意赅,“虽说金光门布防最严密,但也同苏少卿所居住的居德坊最近。”

    裴远时点头,他有点意外,离开了长安那么久,她对这些还记得那么清楚。

    清清看着晴朗天空下拥挤嘈杂的城门,担忧地眯起了眼:“苏大人见我们不请自来,不会吓一大跳罢?”

    第121章 夜访(下)

    时值仲夏,即使在夜晚,风中也有潮热之气。

    今夜无月,星子亦没几颗,实在是个夜黑风高,作jian犯科的好时候。

    城楼上,值夜的将士刚刚换过一轮,盔甲在走动间碰撞出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可闻。

    没有人看到,两道身影正紧贴在城墙墙面上,如狩猎的壁虎一般迅捷无声。从墙根攀爬到墙垛,只用了几个吐息的时间。

    清清将手扣在墙沿上,屏气凝神,去听女墙之内的声响。

    什么都没有,看来无人巡逻至此处。

    她手臂微微使力,冒出头往里望,却冷不丁瞧见,墙角正有两个士兵静默地站着,双目平视前方,似是严阵以待的样子。

    这可不太好办……她朝下方的裴远时略微摇头,示意情况棘手。

    虽说解决掉两个士兵不算难事,但事后也必定会被人发现,清清一点也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苏少卿受到牵连。

    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里。

    一时陷入僵局,她和裴远时就这么吊在宽阔高耸的墙面上,前未有通路,后不见归途。

    正在此时,身后却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一队人马在靠近,要从这道门入城。

    清清心中一紧,金光门向来是严防死守的一道抑外之门,她完全没有考虑到会有人半夜三更还能进来。

    从来人的方位,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挂在墙沿的两个鬼祟之徒……

    果然,一声利喝在城墙下响起:“什么人在那里!”

    一瞬间,原本昏暗的墙垛内立刻燃起火光,离这里最近的两位士兵已经举起枪杆,大步走了过来。而更远些的城楼上,正有更多值夜将士闻声纷纷靠近。

    前一刻还静寂无声的夜即刻热闹了起来,最先走近的士兵用火把一照,墙头挂着的人影赫然。

    士兵大惊,一边高呼着敌袭,一边将枪尖狠狠一捅,就要刺到那人乌泱泱的头发中去……

    士兵们手持武器,警惕着上前,却见最先出手的同僚愣愣地站着,好似没反应过来。

    “怎么了?可是没刺中?”

    “刺是刺中了,只是……”

    那士兵枪尖一挑,从墙外拉回来个物事,那是——

    一件白色外袍!

    外袍挂在枪尖上,在风中一摇一摆地飘,远远看去,还真像有个人挂在那上面。

    原来是虚惊一场,众人纷纷散去,只道是要进城的兵士们看岔了眼。

    也只能是看岔了眼,众目睽睽、严防死守之下,谁能从那上面逃脱?不过这衣服出现得也有几分诡异便是了……

    它最后被今夜带队的长官拿走,想必得需追查一番,若查出是哪个守城的弟兄不慎忘在这的,那可有好果子吃了。

    只有出枪的年轻士兵还在原处站着,夜风吹过他额上冒出的冷汗。

    方才……明明是刺到实处了,枪刃没入□□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怎么转眼之间,只剩一件袍子了呢?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飞掠而过。

    容不得半点休息停顿,翻过城墙,便是宵禁时刻的街坊。街使、巡使、金吾卫,这些佩刀带剑的朝廷鹰犬,正在四下巡逻,搜寻着胆敢在街上逗留的任何一人。

    若被撞到,便是当场毒打砍杀。

    所幸今夜无月,地上连影子都投射不出。

    很快,坊门出现在了眼前,但那并不是他们的通途,绕过一处拐角,清清望了望四周,毫不犹豫地翻身而上,踩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屋顶之上。

    站定之后,身边又落下一人,那是同她狼狈为jian的裴远时。

    清清猫着腰,从排列着整齐青瓦的屋顶上一窜而过,步子轻巧到了极致,踩过的瓦片连一丝摩擦之声都未曾发出。

    身后跟随的人也没弄出半点声响,清清一面穿梭在高高飞起的檐间,一面暗想,师弟的萍踪学得这般好,当初为何能被师叔气成那样?

    几个起落过后,她在一处高墙外停下,紧接着纵身一跃,落入墙内的花园之中。

    院子里似乎种了茉莉和栀子,在仲夏的夜晚散发着幽幽香气。清清在香气中站定,止不住的气喘吁吁。

    如此灵巧无声的轻功,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从金光门奔来这里,不过区区几百丈,但比她在森林中自在穿行一个时辰还累。

    一边的裴远时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抬起眼,看到少年靠着棵树,胸膛正剧烈起伏。

    望着那片布料下边的挺拔,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今年正月,她为自称做噩梦的师弟行了次“除尘”之法,借此机会,好好摸了两把他身上的结实线条。

    可惜平日里的师弟高洁秉正,并不过多允许探索他的身体。她稍微摸深一些,他便急急叫停。

    就算她用“是不是不行”、“怎么哪里都不行”、“不可以不行”来激他,他也神色淡淡,一副不可亵玩的高洁之相。说得多了,便捉住她的手,压着她密密地亲吻,叫她全然忘了要轻薄师弟的事。

    这个人,真是小气得很!

    裴远时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孩投来的愤恨视线,正想问询,她却两步走上来,在他胸口使劲摸了一把。

    力道有点大,也弄得他有点疼。

    他有些委屈地说:“师姐,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女孩的背影,以及转身之时,泄愤般甩在他鼻尖上的发尾。

    仍旧是好闻的青草般的香,裴远时轻咳一声,默默跟在了师姐身后。

    脚下便是苏府了,这么多年,苏少卿似乎还保持着当初的习惯,处处摆设与布局风雅简朴,绝无其他高位之人的铺张华丽之好。

    清清边走边打量,夜影重重,偶有几声犬吠从坊内传来,花木假山在暗色中只能看见些轮廓,回转曲折的走廊,也不晓得尽头是通往何处。

    她终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尴尬道:“我不认识路。”

    顿了顿,她又说:“而且,大半夜从天而降,杵在人家床头,实在是很奇怪啊。”

    裴远时说:“我们弄出点响动,把那个姓邓的老仆引来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