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商恪道:“国有二法,苍生何辜。” 云琅自己都不知道此事,心情有些复杂:“就因为我在街上骑马,先帝说情有可原,不打屁股……便连苍生也对不起了?” “是。”商恪点头,“我一向自诩读书读傻了,那天才知道,原来强中更有强中手。” 云琅:“……” “我便问他,知不知道少侯爷当街纵马缘由为何,他说不知。” 商恪慢慢道:“我又问他,可知少侯爷纵马是否伤及路人、毁及摊贩,可知街边行人是何说法。听了朝堂之上的三言两语,贸然便来质问,可曾探过半片街头巷陌,查过一句民心民情。” 商恪垂下视线,看了看昏睡的卫准:“他叫我问住,面红耳赤,站在门前说不出话。” 政事堂门前人来人往,当科探花初入朝堂,尚不通政事,叫他句句诘问,局促得几无立身之地。 商恪出身世家,见多了朝堂内情,素来反感这些不问情由、不由分说的所谓刚正直臣。懒得多说,回去取了刚细查详实的卷宗,抛进卫准怀里。 大理寺卿私心昭彰,报上来的案卷只说云琅当街纵马、冲撞车队,行径放肆触犯国法。 案卷之上,竟半句不说云琅当街追拦的是意图刺驾的贡车,不提为避路上行人,横剑勒辔死拦惊马,那日上朝肋下还掩着磕碰出的乌紫淤伤。 卫准捧着卷宗,从头到尾看了整整三遍,哑口无言。 云琅自己都已不大记得起当时情形,更想不到竟还害得参知政事高徒与当科探花郎吵了一架,不由哑然:“后来呢?卫大人便负气去了,从此卧薪尝胆誓要为民请命……” 商恪摇摇头:“不曾。” 云琅好奇:“那如何了?” “我那时年轻气盛,并不知道他是寒门出身不通政理,当众给了他难堪。正要走时,又忽然被他扯住。” 商恪道:“本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同我动手……谁知他死扯着我,不准我走,当众同我行了问道礼。” 商恪那年不过才及冠,出身世家、自幼有名师教导护持,走了官荐荫补入朝,未经科举,对这些寒门子弟的礼数很是生疏。 政事堂门前,偏偏被年纪相仿的布衣探花不依不饶扯着,一揖及地。 “他行了礼,又对我说……谨守教诲,铭感不忘。” 商恪失笑:“我鬼使神差,也还了一礼,送他走了。” “那之后,我在政事堂循规蹈矩,他受圣恩,代行开封府事。” 商恪握住卫准睡得昏松的手臂,塞回薄衾里,掩了掩:“政事堂接到开封府公文时,我偶尔会想起此事……只是他执掌开封,大抵早已忘了有我这一号人了。” 云琅抿着热茶,没绷住,咳了咳。 商恪微怔:“云大人?” “无事。” 云琅扯着哭傻了的开封尹往大相国寺井外拽了半夜,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一句“早已忘了”是从何说起,想想终归是人家私事,体贴地不多嘴:“只是想起往事……有些唏嘘。” “往事已矣,确不该提。” 商恪自觉说多了话,替榻上昏睡的开封尹灭了烛火,引云琅走到桌前:“云大人急传信,约我见面,可是为了襄王下落?” “原本是。” 云琅点了点头,坐在桌边:“可惜你也不知道。” 商恪神色微动,抬头看他。 “你若知道,定然是在襄王身旁护持,能抽空来一趟已经不易,没时间与闲心替卫大人盖被子。” 云琅沉吟:“襄王老jian巨猾、狡兔三窟,不会束手待毙……你是一路疑兵?” “是。” 商恪压下眼底微愕,点了点头:“我留在汴梁,替他牵制宫中杀机。” 云琅帮忙拽卫准时,就已察觉到了商恪身上带伤,心里有数:“我听人背过一遍,说襄王有九星八门黄道使,在各地潜藏蛰伏,替他做事……这些人的下落,我要尽可能详尽地知道。” 商恪猜到他要问这个,取出份已写好的薄绢,递过去:“我所知不全,但天心传令,今年中元节前,黄道使要齐聚朔州城。到时――” 云琅一口茶险险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 商恪停下话头:“怎么了?” “……无事。” 云琅咳得肺疼,按了两下,平了平气息:“我知道了。” 临出门前,老主簿给小侯爷袖子里揣银子,还一路唠唠叨叨,说王爷如今竟也学得指鹿为马、信口雌黄。为了同小侯爷一起去打仗,连襄王在朔州这种荒唐话也敢说。 如今看来,哪是指鹿为马信口雌黄。 小王爷分明是终于得道,口含天宪,在梦中窥了天机了。 云琅将薄绢细细看过几遍,在心中记牢,挨着烛火引燃了一角:“中元节前,商兄一直留在汴梁,可是还有事要做?” 商恪看着他动作,苦笑了下,垂眼道:“是。” “集贤阁被毁,杨阁老匿迹,前几日宫中消息,三司使也换了人。” 云琅道:“襄王在朝中势力,三品以上的,如今已被剪除大半。商兄留在汴梁,大抵是要启用当年试霜阁埋下的那些暗棋,重织成网。” 商恪静听着,轻轻攥拳:“当年补之先生曾说,少侯爷心有天地,当为我辈魁首,原来果非虚言。” “蔡太傅说这话,是拿来气你家老师的。” 云琅听着都觉害臊,想不出老太傅怎么说得出口,耳根不由一热:“我担待不起,往后万万不必说了。” “少侯爷这话……我也担待不起。” 商恪道:“我如今满手鲜血,一身罪孽,不敢再续师徒情分。” 云琅若有所思,敛下眼底微芒,倒了杯茶:“你当初……为何投了襄王?” “当初我在流放途中,遭人灭口,得琰王搭救险死还生。” 商恪低声:“我忽然想通,这张暗网织得太深,这么查下去,永远查不净。” “我反复思量,终归入了杨显佑的集贤阁,以心灰意冷、对朝局无望为由,交了投名状暗投襄王。” 商恪自嘲一般,扯扯嘴角:“到如今……已然走得太深,再不能回头。” 云琅问:“你的投名状是什么?” 商恪顿了顿,肩背不自觉轻颤了下,没说话。 “当初他们将我扔在水牢里泡了三天,又在宪章狱里锁了五日。” 云琅慢慢道:“水牢里灌的是冰盐水,没到胸口,我若站不住,自然跌进水中溺亡。宪章狱内空无一人,狭窄逼仄,日夜死寂……襄王驯服手下,用得都是这些手段。” 云琅搁了茶杯,看着商恪:“你这般半路转投,定然更要受些苦,才能叫襄王信任罢?” 商恪苦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闲聊罢了。” 云琅不紧不慢道:“看在我自扒伤口抛砖引玉的份上,商兄说说,给我解个闷。” 商恪摸不透云琅意图,静坐半晌,终归落下视线:“钉板,脊杖,杏花雨。” 云琅看着他:“三百钉,炭火灼、落英炽,要人命的杏花雨?” 商恪虚攥了拳,勉强笑了下,低声:“少侯爷放心,这些刑具太过非人。如今汴梁这张网由我来织,自然不会叫这些东西再现人世……” “我要的不是这个。” 云琅打断:“我要这张网。” 商恪一顿,呼吸窒了窒,手指慢慢曲起。 “我知道你担忧。” 云琅慢慢道:“你原本只觉得今上没有明君之象,可你越行越深,亲眼看了襄王,却也并没好到哪里去。” 云琅收回视线,拿过茶盏:“你出身世家,原本满腔抱负为国为民,终归磋磨冷透……走到今日,你已不敢再信人心。” “云大人……是来替琰王做说客。” 商恪轻声:“我知琰王有明君之象,可琰王与云大人纠葛太深。” “并非我不信人心。” 商恪垂下视线:“如今朝局,我自然清楚,琰王是最好的。可琰王当真有此意么?云大人该比我更清楚,这张网一旦织成,网得不只是朝堂,更是君主,从此困于庙堂之高,不见归处,不见故人……” 云琅失笑:“谁说我是来替琰王做说客的?” 商恪愕然抬头,盯住云琅。 “明君。” 云琅念着这两个字,拨弄了下茶盏:“明君无非一代,再生个不肖子,一己之力,又能搅回一片乌烟瘴气。” 商恪隐约听出他话音,心神微凝,看着云琅。 不知为何,他在此时的云琅身上,竟隐隐看见了当年学宫内端王世子的影子。 “如今朝堂,一片冗兵冗政,处处掣肘,法不尽事。” 云琅慢慢道:“我只懂治军,不懂治国。若这样一支兵交到我手里,领兵的将军换得再好,也只治标不治本。” “要整肃军纪,就要连根先变。” 云琅抬眼,黑眸朗利分明:“裁撤冗政,制衡权力,重理职分……定规变法。” 商恪叫他最后四个字重重敲在胸口,怔坐在桌前,说不出话。 “我不是替琰王殿下做说客来的。” 云琅笑笑:“小王爷要陪我去卖酒,还要开客栈。我们商量好了,地方我挑,朔州城就很不错。” “我来替天下做说客。” 云琅:“你要织的这一张网,都是试霜堂的寒门子弟,都是苦读十年,科举入的朝堂。见过民生民情,清楚民心民愿……这里有许多人,虽受杨显佑以恩义胁迫,却仍有栋梁之才,有报国之心。” 云琅起身,走到一扇极不起眼的暗门前:“你一个人来织网,不够。我擅做主张,替你找了帮手。” 商恪怔坐着,忽然想明白了云琅方才不惜率先自剖过往、执意要叫自己说出受刑的缘由,心头忽震:“云大人!你今日――” “你越行越深,是为了外面干净清白的人,又不是没有牵挂归处。” 云琅道:“如何便不能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