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节
- 汴梁有旧俗,七不出,八不归,上九办事无不成。 正月初七,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事不妥便不能出门。正月初八,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任一有违便不可归家。 到了初九,祭玉皇、拜天公,天日大吉,诸事可为。 寺庙的钟吕之音,道场的斋醮科仪。街道坊间爆竹声此起彼伏,交错热烈,像要彻底冲净不久前剑鸣马嘶的噩梦。 向来最爱凑热闹的景王府,今夜却一片清净,只剩微凉月色。 “你要同云琅出远门。” 景王披了件外袍,一路追着萧朔,念念叨叨:“要见朝臣,要定章程,还要安排你走后京城的事。” 萧朔叫他念得心烦:“不该安排?” “该。”景王想不通,“可为什么是我约的朝臣,我抄的章程,我出的王府――” 萧朔扫他一眼,停下脚步。 景王叫他看得怂了,讷讷闭嘴,缩了缩脖子:“出就出,只当租给你了……记得给我银子。” 萧朔压了压脾气,沉声道:“拜帖之上,写了叫你今夜去大相国寺,不要回府。” “凭什么。”景王不服气,“你们在我府上私会,还要把我赶出去?” 云琅不在,便没人能制得住景王。萧朔深吸口气,不同他计较,抬手用力按按额头。 景王气势十足站了一阵,看着萧朔反应,先xiele气:“你比云琅没劲多了。若他在,定然单手拎着我,将我从王府院墙扔出去。” 萧朔原本烦他烦得头疼,此时听见这一句,心头终归压不住一暖,神色隐约缓和了些:“不错。” “你今日过来没告诉云琅,是不想牵扯他,不让我回府,是不想牵扯我。若非你琰王府叫人盯死,你连我也根本不会找。” 景王道:“若来日事败,朝臣只需说是受我所邀来赏酒,我又只需将事情往你身上一推,说是你胁迫我做的,便全干净了。” 萧朔抬眸,眼底静得不见波澜。 “你看似行事悖逆、肆意妄为,其实步步都将退路给我们备齐了,唯独没留下你自己的。” 景王看着他,脸上嬉笑慢慢淡了,正了神色:“可你这样,很像是不拿我们当过命的同党。” 萧朔神色冷嘲:“如何过命,我若死了,有一个算一个拉下来陪葬?” “当今皇上便是这么干的。” 景王道:“襄王也这么干,所以皇上不敢让他活,却也不敢让他死。” 萧朔眼底划过明锐利色,破开沉静,钉住景王。 “你还听吗?” 景王举起两只手:“先皇后与先帝还逼着我背了三十页纸,云琅来那次,我看他脸色太不好,没敢接着背。” “明日起,玄铁卫会到你府上。” 萧朔扫他一眼:“凑够三十页,自会放你出府。” 景王:“?” 约来的朝臣已在厅中齐聚,萧朔不同他耽搁,回身朝议事厅过去。 景王站在自己挖的坑里,恍惚一瞬,堪堪回神,急追了几步:“萧朔!琰王殿下!大侄子!云麾将军他夫君……” 萧朔脚下不停,景王好不容易追上他,喘着气将人拦住:“你等等。” 萧朔看他:“还有事?” “有。”景王文不成武不就,跑几步都喘,堪堪站稳,“三十页,我写给你,给你们两个。” “不必。” 萧朔道:“你口述,玄铁卫会誊抄整理。” “我写。”景王固执道,“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襄王府看似覆灭,其实还有九星八门黄道使,藏了不知多少凶险……他为了能带你走,冒险去见商恪,占了我开的酒楼,还把我的酒楼掌柜打了一顿。” 萧朔想起云琅托开封尹转交的那一封手书,心底翻起不知该苦该甜的滚热,在原地站定。 景王缓过一口气:“我劝他不要去,他说不行……北疆苦寒,要带你侍寝,夜里替他暖被窝。” “家国天下烦得很,才子佳人又矫情。” 景王看着萧朔:“我不堪造就,顽劣得很,又没脑子。可看见你们两个生死百年,血路熬过来的情分,叫我很想――” “叔父。”萧朔道,“我二人很好,不需要第三个。” 景王:“……” 景王:“很想现在找只机关木鸢,给你下点药,把你扔到云琅的床上。” 萧朔抬眸,朝他伸出手。 “……你还真想这么干?!” 景王愕然:“知人知面不知心!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什么药?” 萧朔道:“机关木鸢给我。我出来未同他说,要有些东西,拿回去哄他高兴。” 景王张口结舌,一时气结,匪夷所思瞪他半晌,摸出个极精巧的木制机关鸢砸过去。 萧朔接在手中,妥帖收好。 景王在家斟酌数日,难得酝酿出几句荡气回肠的话,此时叫萧朔存心打岔,彻底说不出口了,捶胸顿足重重叹气。 当年三人总在一处,景王被欺负惯了,以眼刀毫无威力地连砍萧朔,悻悻跟着往议事厅走:“可惜了今夜忙碌,你们两个还得劳燕分飞。不然这等难得好月,把盏共赏,何等逍遥……” 萧朔眸底微微一动,看向浓深夜色,叫时局搅起的无边凌厉悄然淡去大半:“已共赏了。” 景王一愣:“如何赏的?” 萧朔扫他一眼,并不多说,将夜色里那一片格外眼熟的烟花尽数仔细印在眼底,收回视线。 云少将军锱铢必较,说要给他买一百个一模一样的烟花回来,就当真不多不少放了整整一百支。 萧朔一时忍不住算了算云将军花了多少银子,记了个账,敛定心神,推开议事厅正门。 汴梁街前,醉仙楼顶。 云琅放完了最后一个烟花,踏檐而回,倏然折落,站在了被开封尹烂醉痛哭死死扯着的黑衣人身前。 第九十一章 初九天日, 玉皇承恩。 祈福祭天的傩仪要将汴梁城四门走遍,百戏花灯,神鬼烟火, 街头人山人海通明。 开封府的衙役通宵巡街,幸而有殿前司帮忙, 紧锣密鼓巡着几条御道。 开封府掌事官员生平头一遭擅离职守,抱着酒坛, 醉得险些一头祭了大相国寺后院的古井。 云琅也是生平第一次见人这么愿意往井里跳,拍净了袖口沾的烟花火药,合上酒楼窗户, 同商恪拱手:“阁下放心, 这里信得过,又比大相国寺清净些……” “……”黑衣人拎着醉傻了的开封尹, 将人往榻上塞, 焦头烂额:“云大人。” 云琅咳了一声, 堪堪绷住笑意,过去搭了把手。 萧小王爷出的好主意。 云琅一觉睡到半夜,赶去大相国寺, 到了后院,正看见井边坐了个酩酊大醉的布衣书生。 要跳井的人不好捞, 醉昏了又极沉。云琅一时几乎有些怀念撞柱子的御史中丞,仁至义尽拦着劝时,身边已无声无息多了道人影。 卫准一介文人不通武艺, 反应竟比云琅还快些, 瞬间撒手, 死死拦腰抱住了不知何处来的黑衣人。 …… 大相国寺人多眼杂,拉扯不清, 只好换地方说话。 “事情紧急,只能铤而走险。” 云琅上来搭着帮手,助他将开封尹安置在榻上:“下次再会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两次搭救,该谢商兄。” 商恪被拽着身上夜行衣,握住卫准手臂:“不必言谢。琰王出手搭救本就在先,况且――” 商恪慢慢松开了手,由卫准死扯着衣物不放,抬起视线。 栖身襄王府之后,他曾见云琅两次,两次都在大理寺宪章狱。 初次,云琅清醒着,虽然重伤虚弱,仍几乎逼得他拿不住匕首。 第二次,云琅力竭昏睡,倒在琰王身旁,眉宇间却已再没了那般引人心寒的死志。 “我始终担心救错了。” 商恪细看他良久,敛下视线:“今日见了云大人,总算放心。” 云琅一笑:“救人,哪里会有错。” 商恪知他不想多提,坐在榻前,单手拉过薄衾,覆在卫准身上。 凡京中为官的,多多少少,总都有些交集。 商恪自少年起师从参知政事,一朝登科顺风顺水,入了政事堂做到鸾台侍郎,学得第一件规矩便是无事不可招惹云少侯爷。 官员冲撞了少侯爷,是官员该反省。 世家冲撞了少侯爷,是世家该收敛。 …… 云少侯爷冲撞了律法条例,是律法太过僵化,该增删修订。 商恪第一次见卫准,就是在先帝下旨改动一条“凡当街纵马者,不问缘由、皆杖三十”的刑律法条,交由政事堂刊定着笔的那天 才入朝堂的寒门探花,官府下的麻葛中衣浆洗了不知多少遍,踩着双黑布履,寒酸得人人侧目。 愣头青一般,硬邦邦顶着冷风戳在政事堂门前,半分不知进退。 “他那时见人便拦,将我扯住,劈头盖脸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