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蔡太傅被他平白戳穿,虎了脸:“谁说是老夫买的?” 云琅咳了两声,笑着应了是:“这等玩物丧志的东西,绝不是您买的。想来定然是我梦中祈愿,天上掉下来,藏在了我枕头底下。” 蔡太傅抬手作势要打,看他半晌,又重重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如今身上哪还有个容得教训的地方。” “右手。”云琅实话实说,“左手就算了,刚替萧朔挨了您一戒尺……” 蔡太傅早被他气惯了,瞪了云琅一眼,伸手扶着他的背,向软枕上小心揽了揽。 云琅又有点不争气,低头抬了下嘴角,将眼底热意按了回去。 “你小时候最是怕疼。” 蔡太傅扶上他脊背,才觉云琅背后已叫冷汗湿透了,忍不住皱了眉:“当年打戒尺,人家萧朔闷声不吭,你喊得坤宁殿都能听见。” “所以您就不敢打我了,怕我是因为开弓练剑磨得手疼,经不住戒尺。” 云琅咳了一声:“像他那般实心眼,不就被您从小打到大?” 蔡太傅如何不知道他这些小花样,瞪了云琅一眼:“后来端王来告诉我,开弓练剑手上会有薄茧,打着一点不疼。” 云琅微愕:“您知道?那您还——” “还不是那个实心眼的小子。” 蔡太傅没好气:“他老子刚走,他就进来求我。说你要上战场,手疼了拿不稳马缰,跑不快,便要被人家欺负。” 云琅头一回听这个,一时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老夫又不是不好商量,不打手板,罚个禁闭半日潜心读书,总不伤你。” 蔡太傅道:“他却又说,你在外行军风餐露宿、奔波劳顿,身子有所亏空,难得有些歇息的时候,不该被禁闭再占去半日。” “老夫气得不行,只得对他解释,老夫并非有意罚你,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若纵着不管,你早晚能闹上天。” 蔡太傅越说越来气,喝了口茶:“他却说若你闯了祸,只管罚他,他再来劝诫管教你。” 云琅不知此事,顿了片刻,失笑:“什么道理……” “正是,老夫教了这些年的书,如何有这等道理?” 蔡太傅想起往事,仍觉头疼:“当即便问他,能管你一时,莫非能还管得了你一世……” 云琅怔了怔,低声问道:“那他——” 蔡太傅又好气又好笑:“他竟对我说,能。” 云琅靠在榻前,心底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跟着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那两年他跟着端王打仗,去学宫的机会本就少了许多。偶尔闲下来,又要跟着练兵习武、演练战阵,其实已不怎么能见着萧朔。 有几次,萧朔好不容易将他堵在学宫,板着脸立了半晌,又只是训他荒怠学业、不知进取。 云琅不喜欢挨训,还当萧小王爷是哪里看他不顺眼。自问惹不起躲得起,闲暇时便多去了宫里,不再如幼时一般,整日里有事没事往端王府的书房跑。 那之后……他和萧朔再见面的次数,一双手竟都能数出来了。 “罢了,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蔡太傅不再说这个,摆了下手:“你如今的情形,在宫里可还瞒的结实?若真到不可为之日——” “只信得过的人知道。”云琅点了点头,“纵然有一日瞒不住了,我也保得下萧朔。” “谁问萧朔了,老夫问的是你。”蔡太傅皱眉,“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云琅平白又被训了一顿,干咳一声:“我……也有脱身之法。” 这一次云琅在京城现身,自愿就缚,是为了保住朔方军不失。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十个侍卫司也未必捉得住他。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多得是,真到不可为之时,要找个没人找得着的地方,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云琅定定心神:“只是如今诸事未定,未进先思退,非取胜之道。” “倒是比老夫有豪气。” 蔡太傅看着他眼底未折心气,隐约放了心,笑着倒了杯茶:“这话说得对,老夫自罚一杯。” “您是长辈,忧心的是我们两个安危,惦着的是我二人性命。” 云琅笑了笑,以参汤略一作陪:“不能比。” 蔡太傅懒得同他多说酸话,眼底浸过温然,照云琅脑袋上一敲:“除了去教训那几个宫中的木头,可还有什么要老夫做的?” “此时没有。”云琅摇了摇头,稍一停顿,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一时还不曾相通,想请教太傅。” 蔡太傅有些诧异,挑了眉毛:“还有你小子想不通的事?” “您这是教训我。” 云琅失笑:“等日后诸事稳妥,我定然日日去天章阁受教,让先生打手板。” 蔡太傅假意瞪他,半晌自己先绷不住了,摇头失笑:“你这张嘴……罢了,要问什么?” “朝局关系、公室宗亲,实在错综复杂,我并不熟悉。” 云琅道:“我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施恩于萧朔,要扶持他,却想不通皇上是要靠扶持他来对付谁。” “环王叔卫王叔自不必提了。萧错这个景王当得自在逍遥,虽然聪明,可也半分无意于朝政。我前日叫御史台将百官疏送来一份看过,朝臣几乎铁板一块,各家军侯勋贵,也没有势力大到值得皇上忌惮的。” 云琅沉吟着,轻捻了下袖口:“我一时还想不通,是什么人叫皇上如此忌惮,不惜冒险扶持萧朔……” “此事倒并非怪你想不通。”蔡太傅道,“你二人年幼,不知道罢了。” 云琅微怔,抬了头:“太傅知道?” “隐约知道些,不很拿得准。” 蔡太傅点了下头:“老夫当年很不喜欢这些,故而虽然听见过些风言风语,知道的却并不详尽……你方才说朝中铁板一块,是谁告诉你的?” “御史中丞信里所说。”云琅有些迟疑,“中丞秉性方正,想来——” “何止是秉性方正,那就是个榆木疙瘩。” 蔡太傅听他提起,便止不住皱眉:“他倒没什么异心,迂得发憨罢了。” 云琅想起御史台狱中那半月,险些没压住嘴角,咳了一声:“是。” “你若问他,朝中自然是铁板一块。” 蔡太傅喝了口茶,不以为然:“御史台这几年都被打压排挤,不论弹劾哪个,不是被申斥就是搁置不理。在他看来,朝堂当然是块铁板,是个官他就撞不过,只能去撞柱子……” 云琅没绷住,一连咳了数声,尽力压了压:“依您所说,如今朝堂……其实并非尽在皇上掌握之中。也有不同势力,只是御史台一样都惹不起罢了?” “正是。”蔡太傅道,“就不说别家,三司若是叫皇上牢牢把持着,偌大个禁宫,就真能让人这般堂而皇之修一条行刺的暗道出来?” 云琅心头跟着一动,抬了头,若有所悟。 “你二人不缺心思谋略,对朝政不熟而已。” 蔡太傅点到即止,看看时辰,起身道:“老夫既然打算重新教一教宗室子弟,琰王便也在其列。有事没事,让萧朔去我那儿几趟。” “是。”云琅回神,见老人家要走,忙撑身下榻,“您——” “躺着!”蔡太傅横眉立目,“别让老夫亲自动手。” 云琅无奈,只得坐回榻上:“是。” 蔡太傅最气他不知自惜,瞪着云琅:“若非如今情形紧要,还不如把你轰回去,让琰王建个屋子,把你藏进去算了。” “……”云琅听过这个典故,清清喉咙:“这也是萧小王爷和您说的吗?” “是。”蔡太傅被这两个小子烦得不行,“你刚跑了那一年,他来找老夫,喝醉后说的。” 云琅一时有些想不通:“他来找您……是怎么喝醉的?” “他说他想烂醉一场,想了三个月,一个能安心醉死的地方都没找着。” 蔡太傅好好在家做学问,大半夜被学生带着一车酒堵了院子,也憋屈得很:“老夫说了不喝说了不喝!他还非要让,第二日可真是头疼……” 云琅一时哭笑不得,竟不知心底是酸是疼,静静坐在榻上,垂了视线,轻揉了下衣角。 “躺下歇着吧,老夫回宫里,再去替你们打探别的事。” 蔡太傅不准云琅再送,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下次见你,定要要给老夫活蹦乱跳地上房顶,知道吗?” 云琅牵了下嘴角:“是。” 老太傅向来利落,不再耽搁,拂了衣袖,匆匆出了门。 云琅坐正了抬手作礼,目送着老人家走远,敲了两下窗子,叫刀疤套车送太傅回去。他又倚在榻边,歇了一阵,慢慢撑着靠回枕上。 小药童探头探脑了半日,进来送了碗药,垫着脚悄悄关了门。 药香苦涩,云琅阖着眼半躺在榻上,端过来一口气灌下去,咳了几声。 这些年,他其实不曾想过几次……萧朔在京城是怎么过的。 是不是吃得好,是不是睡得着。 书房没人闹腾了,是不是就能清心明目、好好念书,夜里睡个囫囵觉。 是不是还生他的气,万一哪日运气好,在孟婆汤的摊子边上见了面,是不是还要劈头盖脸训他。 …… 不能想。 原本身上就够难受了,一想起来,心里也跟着翻绞折腾,半步再走下去的力气都没有。 云琅把药碗搁在一旁,慢慢调息。脑海里一时是少年的萧朔跪在太傅面前,求太傅允准、替他受罚,一时是两人分道扬镳后,萧朔拉着一车的酒在老太傅的院子里,醉得不省人事。 胸口又有些蛰痛翻扯起来,云琅无论如何都躺不踏实,辗转几次,撑坐起来:“小兄弟?” 门应声开了条缝,小药童抱着膝盖坐在门口,一板一眼探进来个脑袋:“何事。” “劳你帮我买些东西。”云琅摸出一锭银子,朝他笑了笑:“先给你自己买个小药杵,剩下的去醉仙楼,五年往上的花雕,帮我买几坛回来。” “这么多银子?”小药童皱了眉,“能买好多酒,我抱不动。” 云琅帮他出主意:“说是你师父用来酿药酒的,今晚前就要,他们家自然会给送了。” 小药童仍有些犹豫:“可——” “两个药杵。”云琅道,“另一个是我送你的,你自己挑,挑最好看的。” “当真?”小药童终归挨不住意动,“有很多种,我最想要那个刻了字的,看着很有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