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十八章 大雨倾盆,湖水渐渐上升,淹没了通风口。 暗室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卓凌觉得很热,又觉得很冷。 撕裂的痛苦还在继续,无法呼吸的肺腑中呛出了腥甜的血沫。 恍惚中,卓凌看到了大红喜字,看到了挂着绸花的喜堂。 宾客满堂,故友亲人笑意盈盈。 娘亲用翡翠簪子绾了乌发,笑着唤他乳名。 他穿着鲜红的喜服,被喜婆牵着袖子,迎着风走过开满合欢花的院子。 繁华尽头是一袭红衣的江淮渡。 他的夫君温柔俊美,一双凤眸中含着缱绻百世的温柔痴情,轻轻牵着他的手,走进喜堂中。 司仪也在笑,拉长了嗓子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卓凌回头,风吹得合欢花满天飞舞,落在他的发梢肩头。 江淮渡轻轻牵着他的手,温柔含笑:“小呆子。” 干涸的眼睛流不出泪了,一行鲜血缓缓流淌。 前所未有的剧痛忽然炸开,卓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惨叫着,生下了那个让他受尽折磨的孩子。 异兽稚嫩的咆哮声猛然响彻天地。 地面震动,天空变色。 惊雷一道接一道,凶狠地劈向江府之中。 在场的人脸色骤变。 言清澹率先开口:“水下!” 天水一楼众人纷纷欲下水寻找,曲行舟带人上前阻拦。 魔教借机先行下水。 江淮渡长剑一挥斩落机关,万千箭簇自四面八方的假山上射出。 魔教教主怒吼:“先杀江淮渡!” 异兽就在水下,江淮渡已无用处,不如杀了。 江淮渡顿成众矢之的,再无转圜的余地,眨眼睛遍体鳞伤,踉踉跄跄地退到水榭边。 刀剑寒光扑面而来,一把利刃穿透胸口。 江淮渡眼前一黑,跌入了湖水之中。 猩红的水遮挡住视线,下水围捕异兽的各方人马混战成一团,循着震彻天地的嘶吼声寻找异兽的踪迹。 只有江淮渡,平静地任由自己缓缓下沉。 他记起来了。 那天在水榭上,他正与曲行舟喝茶,魔教信使匆匆而来,被卓凌追杀着跳入了湖中,躲进了湖下暗道里。 他一直以为,卓凌在湖中游了一圈却一无所获。 可原来……原来那个小呆子,早就发现了异常,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依然用黑曜石般的眼睛痴痴地看着他,认真地发誓“我要保护你”。 那个小呆子……真的……好傻……好傻…… 江淮渡在一片血海中闭目而行,穿过厮杀的人群,胸口的铁剑让鲜血一点点流出身体,混在凡尘俗人们的血污中。 江淮渡找到了暗道的入口,沉闷的撞击声从里面传来,是他的孩子想要出来。 他打开了机关。 水下暗道轰然一声巨响,身量尚小的异兽,在血水中抖着翅膀。 鲜血侵入它黑曜石般的鳞片中,半尺长的异兽顷刻间猛然长大数倍,稚嫩的尖叫变成雷鸣般的可怖龙吟。 暗道狭窄的入口被它坚硬的身体骤然撑裂,破碎砖石激起千层浪花。 异兽背上驮着昏迷的卓凌,金色瞳孔深深望着江淮渡的脸。 它体型不足,无法带走两个人。 江淮渡在血水中缓缓伸手,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异兽冰冷的鳞片,无声地缓缓微笑,在水中吐出一口血花:“带他回家……” 他发过誓,要带卓凌回家。 可他一生说尽谎话,总爱骗人,从未履行过自己的誓言。 他对不起卓凌,对不起小呆子掏心掏肺的刻骨情深。 还好,还好。 还好有人,可以替他带小呆子回家。 回家吧,回长夜山去。纵使故园已成荒土,却仍是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家。 异兽驮着昏迷的少年,咆哮着冲出湖面,嘶叫着冲向雷雨交加的夜空。 雷电击向地面,湿漉漉的枯草燃起了火花。 沈桐书怒吼:“陛下!走!快走!” 叶晗璋仍不甘心:“弓箭手!” 沈桐书气得一口血吐在胸口衣襟上:“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了,你要是死在这里,还替我求什么长生!” 暗影司仓促撤离,各方人马终于看到了藏在草丛里的炸药。 一时间,湖里的,水榭中的。 打成一团的各方人马纷纷弃剑狂奔。 热闹了一夜的江府,顷刻间恢复了平静凄凉。 江淮渡一个人走在暗道中,缓缓走进了卓凌独自产子的暗室里。 地面上一滩血泊,汗渍和泪水浸透了地上的草垫。 江淮渡忍着胸口流血的剑上,俯身在地上找到了那个沾满鲜血的大红喜字。 昔日的缠绵温存,隔世一般模模糊糊地葳蕤在心底。 炸药被雷电引燃,狭小的暗室在爆炸中震动着,头顶不时有碎石泥灰落下。 江淮渡把那个浸透卓凌鲜血的大红喜字按在胸口,笑着闭上了眼睛。 这一生,终究是有人,真的爱过他。 曾是兴安名景的江府,在天色微亮之前,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炸成了一片荒芜废墟。 有早起浇地的农夫说,曾在江府上空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异兽,咆哮着冲进了大雨乌云之中。 兴安府一战,天水一楼副楼主身受重伤,等回到天水山时,只剩了一口气。 魔教十二君死伤大半。 武林盟主曲行舟受了些轻伤,剑圣山庄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这个江湖好像还是那个样子。 烟鸟阁有了新的主人,其他势力还在为了新的江湖秘宝争来斗去。 长夜山中,卓凌坐在高耸入云的老树上,怔怔地看着远方。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出身。 他是长夜山中始鸠部的一员,幼时随父母生长在长夜山中,靠狩猎为生。 夜里,部落里的年轻人们会燃起篝火,在火边跳舞欢笑。 那样的日子粗糙简陋,天为被地为床。到了冬天,父亲就会用狐裘把小小的他整个裹起来,靠在火边取暖。 异兽跌跌撞撞地飞在树枝间。它太小了,还不怎么会飞,总是一头撞在山壁上,疼得化成三岁孩子的样貌,滚到草丛里哇哇哭起来。 卓凌无奈地低头看了一眼,灵活轻盈地几个起落跳下大树,把儿子抱起来轻轻晃着哄:“好了好了,以后不要飞那么高,慢慢来,好不好?” 小孩子委屈地用rou嘟嘟的小手抹眼泪:“呜呜……笙儿以前……呜呜……以前……会飞的……呜呜……” 他出生那日,正值父母遭受大劫。他还很小,却记得自己已经能驮着娘亲从水底逃出一飞冲天。 可后来,怎么就不会飞了呢? 卓凌眼神渐渐暗淡了。 那一天,他疼得昏倒在江府的暗室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没想到,最后救他逃走的,竟是他百般防范的那个孩子。 江淮渡呢? 卓凌微微苦笑,抱着自己软趴趴的小儿子走向深林中的那间小屋:“好了好了,不会飞就不会飞。你若真的一辈子这样乖乖的当个普通孩子,又有什么不好的?” 小家伙还是委屈巴巴的,挥舞着小胳膊想要飞。 卓凌在山里住了半年多。 他七岁前都住在长夜山中,因此倒不觉得辛苦寂寞。 转眼已经入夏,山中的蚊虫多了起来。 小孩子皮rou嫩,整天被咬得上蹿下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卓凌虽然无所谓,可他舍不得孩子受苦,忧心地扇着扇子驱赶蚊虫,抚摸儿子委屈巴巴的小嫩脸。 小家伙迷迷糊糊被咬醒了,双手抱住卓凌的胳膊,软绵绵地打哈欠:“睡觉觉……娘亲也要睡觉觉……” 卓凌轻轻叹了一声,低声问:“笙儿,你想去山外生活吗?” 小家伙一脸茫然:“山外是哪里?” 卓凌说:“那里树少,蚊虫少。有房子,有窗户,能挂上挡住蚊虫的纱帐,还可以点艾香驱蚊。” 小家伙被蚊子咬的扭来扭去,依旧抱着卓凌的胳膊不撒手,奶声奶气地小小嘟囔:“好~” 卓凌低下头,轻轻抚摸儿子乖巧的睡颜。 他不愿出去。 卓凌从小就愚笨,总是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擅长处理世人繁杂的心思往来。 他喜欢长夜山,喜欢这种彻底安静的世界。 如果走出长夜山,那些让他不安焦虑的麻烦又会蜂拥而至。 而且……而且……他也许会听到江淮渡的消息。 那个人,一定过得比他好。 长夜山外,是昔日许国的旧都。 乱国十七王中,许国最为富有。 许国的都城极大,城墙浩浩荡荡绵延几千里。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来,一荒就荒废了几千年。 出山之前,卓凌捏着儿子的小耳朵千叮咛万嘱咐。 “不许变成原形。” 小家伙扭扭屁股,乖乖地说:“好!” “不许呲牙,也不许变成金色的眼睛。” 小家伙摸摸自己的小虎牙,乖巧地收了回去:“好!” 卓凌摸摸儿子的脑袋:“乖,你要是不听话,就会被吃掉的,知道了吗?” 小家伙气鼓鼓地张开嘴,假装要喷火:“呼——” 卓凌被小儿子吐出的白气逗乐了:“也不许伤人,记住了吗?” 许国旧都旁的长夜山小路,已经数十年无人进出。 这天,山路旁的村民们正在田里劳作,忽然看到一个清秀俊美的少年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从长夜山中走了出来。 村民们惊得摔了锄头。 卓凌无奈,只好编了一套谎话,说自己是京城人士,和儿子来长夜山抓蝴蝶,却没想到被困在山里半月有余,今天才好不容易走出来。 村民们见他言行举止都不似山中野人,反而像城中的名门公子,也渐渐相信了他的话。 乡下农夫惦记着权贵公子能给的报酬,纷纷热情地把人往自己家领。 小笙儿搂着卓凌的脖子,小声说:“娘亲,你说谎话的样子好熟练。” 卓凌眼前恍惚间闪过了一张温文含笑的脸。 那个人是个大骗子,能用深情脉脉的眼神对他说一万句不同的谎言。 卓凌以前不会说谎的,可现在,他也能像那个大骗子一样,随口把谎言说得天衣无缝。 卓凌无法欺骗自己,他思念着江淮渡,疯了一样地思念着。 他想要知道江淮渡的消息,他怀念那个人的温暖的怀抱和低沉的情话。 哪怕哪个人,骗他,利用他,给他下毒,甚至想过要他死。 深夜,他们住在民夫家里。 砖瓦房和纱帐挡住了蚊虫,小笙儿睡得四脚朝天,小呼噜打得震天响。 卓凌却睡不着。 他一遍一遍回忆着江淮渡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拥抱他的力道。 他一边唾弃着自己的痴心和下贱,一边忍不住地思念成疾,日夜梦魇。 江淮渡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会不会也有一点点思念他…… 第二天一早,卓凌带着儿子告辞离开,给收留他的农户留下一点碎银。 小笙儿抓着卓凌的衣服,说:“我们要去京城吗?” 卓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们去兴安府。” 他心中有太多疑惑。 为什么他会生下这样一只异兽,为什么娘亲会带他离开长夜山,并死在历州城的破庙里。 始鸠部落的旧址堆满枯骨,像是被人屠杀而死的。 还有……还有江淮渡…… 那个嘴里说着爱他,又不要他的大骗子…… 如今……到底过的怎么样…… 兴安府依旧热热闹闹。 那场撕裂天地的大爆炸,在这座安逸富庶的城中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若不是笙儿说,那天的炸药真的爆炸了,还烧伤了他的屁股,卓凌甚至会怀疑那些炸药泡了水,根本没炸过。 可还是留下了些痕迹。 江府水榭附近的楼阁都是新修的,墙上有些火药燎烧过的痕迹。 那片湖泊填上了土,新种了些花草。 可花草长得并不好,一个个焉头耷脑的。 笙儿指着那个地方,奶声奶气地说:“笙儿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呼——!就飞出来了。” 他能记得一些事,却也记不清一些事。 就像那天,他记得自己驮着卓凌飞出湖底,却不记得自己遇到过什么人。 卓凌摸摸儿子的小脑袋,低声说:“好了,我们走吧。” 笙儿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我们不找爹地啦?” 卓凌说:“他不在这里,走吧。” 江府中的楼阁花木,都是江淮渡喜欢的样子。 若是……若是江淮渡还活着,那一定是在这里,活着一如既往的快活日子。 他何必再去招惹,再去……再去打扰江淮渡的生活。 卓凌抱着笙儿跳下墙头,转身快步要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妖媚沙哑的声音:“卓侍卫,好久不见。” 卓凌回头,惊愕地对上了一双缱绻如画的桃花眼。 洛寒京?他怎么会在此处? 合欢花的香甜气息淡淡地涌进鼻尖。 卓凌怔了一怔,苦笑着说:“你是烟鸟阁的人。” 江淮渡手下,有这般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人,又怎会看上他这样一个相貌平平头脑愚笨的呆子。 洛寒京笑着说:“他乡遇故交,是喜事,卓侍卫不如进来喝杯茶?” 卓凌艰难苦涩地说:“不必了,还请洛兄,替我向江阁主问一声好。” 洛寒京说:“这个好,我可替你捎不了。” 卓凌微怔。 洛寒京长叹一声,悠悠说:“那夜江府中被人埋下了无数炸药,天雷引燃炸药,江阁主和一众武林好汉一起,死在了爆炸中。数十人的尸骨烧成焦炭堆在一处,谁还能认出谁是谁?” 卓凌心中猛地钻出一阵搅碎肺腑的剧痛,他眼前一黑,抱着小小的笙儿几乎栽倒在地。 江淮渡……江淮渡……那一夜…… 那一夜…… 他在江府湖底的暗室中艰难产子,痛得几乎发狂,哭着喊江淮渡的名字,恨那个人抛弃了他。 可是……可是……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顾着自己,在自己的痛苦和付出中痛不欲生,憎恨着……那个为他而死的人…… 洛寒京说:“那一夜,有传言说异兽诞世,各大门派倾巢而出,纷纷强夺。江阁主一力阻拦,身受重伤跌入湖中。所以,炸药被引燃之时,他已经无力逃脱。” 卓凌痛得抱不住怀里的孩子。 笙儿懂事地跳下来,抱着卓凌的大腿试图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娘亲。 卓凌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怕自己哭泣时的样子吓坏他们的笙儿。 那个大骗子,他恨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大骗子,已经死了。 为了保护他,死在了……死在了他亲手布下的炸药中。 可他竟还恨他,恨他不真情,不体贴,不能像凡尘痴儿一样不顾一切的爱他。 卓凌想要的那么多,那么狠,那么纯粹。 他总是觉得江淮渡给不了。 可江淮渡……江淮渡那个骗子,早就偷偷的,把一颗真心鲜血淋漓地交给了他。 卓凌失魂落魄地离开兴安府,小小的笙儿迈着小短腿,不安地使劲儿扯着卓凌的衣服:“娘亲……我变成小怪兽带你飞吧……” 卓凌哭笑不得,连忙把小短腿抱起来:“还想飞?小心被人抓走煮着吃了。” 小笙儿害怕地搂着卓凌的脖子,怂唧唧地往卓凌怀里钻。 卓凌有些茫然。 江淮渡死在爆炸中,尸体江湖中人混在一起,草草埋在了郊外荒山里。 不该如此。 江淮渡……不该如此。 他是个枭雄,不该……不该死的如此狼狈荒凉。 卓凌轻声说:“笙儿,我们应该给你的爹亲立个衣冠冢,就立在烟鸟山中,日后常常祭拜,莫让他魂魄无所归依。” 小小的笙儿窝在卓凌怀里,小声说:“笙儿不要。” 卓凌苦笑,无法再和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说太多生死之事。 他想要为江淮渡立一处衣冠冢,却发现自己身上有关江淮渡的东西,竟只剩下了被碧丝强行系在他剑上的那缕流苏。 流苏上本是有玉坠的,被他摔碎在了烟鸟山中,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缕流苏。 卓凌拿着那缕流苏,江淮渡温润含笑的模样好像就在面前。他心口一痛,几乎要当着孩子的面吐出血来。 一个男人,背着药筐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药香吸引了卓凌的注意,他下意识地抬头,却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 卓凌凄切地喊:“江淮渡!” 他喊得太急,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小笙儿吓哭了。 背着药筐的男人回头,是一张丑陋冷漠的脸。 卓凌被血呛得咳嗽起来,小笙儿抱着他的大腿一直哭。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很不耐烦,但还是走了过来,问:“你没事吧?” 小笙儿见到这么丑的人,哭得更大声了。 男人俯身把小笙儿拎起来,扔进了背后的药筐里,对卓凌说:“走,去我的药堂。” 小笙儿趴在男人的药筐里就不哭了,好奇地探头探脑,抓抓药材,放嘴里尝尝,再苦得皱起了小眉毛。 卓凌边走边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抬头对上儿子亮晶晶的大眼睛,忍不住笑了。 男人是个大夫,在犄角旮旯里开着一个很小很小的药房。 去那里看病的都是穷人,交不起药钱,就拿粮食衣服来换。 卓凌心中不忍,拿了些铜钱递给一个抱着孩子来看病的枯瘦母亲。 那母亲看到了卓凌包裹中的银子,眼中闪着渴求又胆怯的光。 卓凌抓起几粒碎银要递过去。 那个其丑无比的男人却忽然抬手拦住,冷冷地说:“我这里是药方,不是善堂,大少爷想行善,去郊外的黑岩洞去,那里有成千上百等死的乞丐。” 母亲抱着儿子悻悻而去。 卓凌低着头,沉默着看向手里的碎银。 男人面无表情地整理桌案上乱七八糟的药瓶:“你来这种地方,最好装得穷一些,否则会死的很难看。” 卓凌被训得郁闷不已,闷闷地说:“多谢大夫。” 第十九章 小笙儿在男人的药筐里钻来钻去,像只顽皮的小猫咪,把药材弄得满身都是。 卓凌板起脸:“笙儿,不许胡闹,快出来,我们一起帮大夫把药材整理好。” 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无妨,让他玩吧,过来我给你看看脉象。” 男人的嗓子像被火烧过一样,十分的粗哑难听,张口便带着一股毛骨悚然的血腥味。 卓凌心中惴惴,只好一直看着笙儿。 那个男人实在丑得有些骇人,小笙儿在药筐里钻了一会儿混熟了,小心翼翼地爬上爬下,前后左右偷偷观察着男人的脸。 卓凌有些尴尬:“笙儿,你这样很失礼,快下来。” 笙儿是天生的野兽,就喜欢活泼地上蹿下跳,让他乖乖呆着,他都要委屈地吃手手了。 男人把笙儿拎起来放在柜台上,随手扔给他一堆还没切分的小树枝玩,捏着卓凌的腕脉,说:“气虚脉弱,肝胆皆虚。你是不是多年来常常不吃不睡,还得过几场大病。” 卓凌低声说:“晚辈……晚辈是常常少食少眠,但并不觉得有何不适之处。” 男人哑着嗓子说:“你这病,需要花不少银子,莫再想着接济旁人了。” 卓凌心慌地看向笙儿:“前辈,晚辈……晚辈究竟身患何疾?” 男人充血的眼睛瞟他一眼,说:“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购置一处清静宽敞的宅子。请几个家仆替你料理杂事照顾孩童。你嘛,就看看书,养养花,什么都别乱想。养上三五十年,此疾方可痊愈。” 卓凌低头浅笑:“前辈这是取笑我了。” 男人淡淡地说:“我没有。” 他有一只眼睛被大火烧毁,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只剩一只眼,不受控制地扫过了卓凌白皙的脖颈。 那么白,那么年轻。 看着他的脖子,你就知道他还有多么长,多么灿烂的美好人生。 你怎么舍得毁掉他。 卓凌抬起头:“前辈,您是说,只要我心情宽广,少忧少思,便会痊愈吗?” 男人说:“还有,每月初一十五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要看你恢复的如何。” 卓凌递上诊金和被儿子破坏的药材费用,对着坐在药柜最上面那一格里的笙儿招手:“下来,我们该回家了。” 笙儿咯咯笑着从最高处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了卓凌怀里。 卓凌被吓出一身冷汗,扭头去看那个男人。 男人低头写着方子,好像并没有察觉一个三岁孩子的异常。 卓凌乖乖听话,带着笙儿回到了烟鸟山里。 那几间房子还在,菜园里的菜无人管束,长得七扭八歪。 笙儿很喜欢这片广阔的地方,不小心变成原型呼啸着撩蹄子狂奔起来。 此处僻静,数月不见人烟。 卓凌也就没有多加管束,让笙儿自己跑了一会儿。 傍晚时分,跑累了的笙儿化成人形,撒着娇扑进了卓凌怀里:“娘亲~娘亲~笙儿饿~” 刚到此处,还没来得及收拾锅灶。 卓凌在院子里支起锅灶,把带来的熏rou和地里新挖的萝卜土豆一起煮了,咕嘟咕嘟一大锅。 笙儿喜欢吃rou,饿极了生rou也啃。 卓凌有些担忧孩子身上的野性,于是尽量哄着小孩儿吃熟rou。 笙儿也不挑,眼巴巴地看着大锅里咕嘟咕嘟的深红rou块,用红柳木的小树枝戳着里面上蹿下跳的萝卜和土豆。 卓凌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了下来。 烟鸟山中布满香樟树和艾草,少有蚊虫,夜间还随风泛着阵阵清香。 笙儿喜欢趴在屋顶上睡,不小心摔下了几次,还好卓凌手疾眼快,没让那个软绵绵的小可怜摔个大马趴。 这一天,烟鸟山中来了一位客人。 笙儿还在撒欢,慌忙变成人形,脚下一趔趄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坡。 客人手疾眼快,闪电般冲向笙儿,抬手拎起来抱在怀中,皱眉:“怎么这么调皮?” 卓凌在院子里做饭,熏得小脸黑漆漆,拎着锅铲跑出来:“前辈?您自己来了?是进山采药吗?” 丑陋的男人背着药筐,面无表情地说:“今天六月十五,你没有去找我复诊。” 卓凌尴尬地擦擦脸:“可是……可是我们上次分开的时候已经六月十二了。” 男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初一十五,就是初一十五。” 卓凌举着锅铲尴尬地说:“那……那前辈,您要一起吃个便饭吗?” 男人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笙儿。 小笙儿伸出rou嘟嘟是小爪爪戳戳男人的脸。 男人说:“好。” 两人份的晚饭多加了一个成年客人,卓凌去地里又拔了几根白萝卜。 男人默默摘下药筐,从里面掏出几个油纸包。 一只烤鸡,一块酱肘子,两条三斤半的腌草鱼。 小笙儿开心得拍手手,乐颠颠钻进药筐里,试图再找到更多好吃的。 可是药筐里只剩下了又苦又呛的药草,什么好吃的都没了。 小笙儿委屈巴巴地从药筐里探出小脑袋,脑袋上还顶着几片草叶。 男人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了委屈巴巴的小团子。 小笙儿好奇地打开,一股香甜扑鼻而来,小笙儿开心地喊:“是花生糖!花生糖!” 小孩子心思单纯,高兴地在药筐里连蹦带跳,搂着丑陋男人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大口,捧着小木盒跌跌撞撞地找卓凌献宝去了。 晚饭的时候,吃人嘴短的小笙儿甜甜地一口一个伯伯,把自己不喜欢吃的白萝卜块全都夹进了丑伯伯碗里。 男人也不挑,慢慢吃着小家伙给他的萝卜和土豆块。 卓凌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若是……若是江淮渡还在,也会这样宠着笙儿吗? 吃完晚饭,眼看天色已晚。 想到山路崎岖不便,卓凌留下那个男人在这里住一宿再走。 男人似乎不太愿意,但经不起小笙儿甜滋滋的左一口伯伯右一口伯伯,还是勉强留下了。 这院子虽小,房间倒还有几个。 卓凌收拾出一间卧室,请男人在此休息一夜。 烟鸟山中很静,偶尔能听到飞鸟掠过树梢的声音。 卓凌睡不着。 他已经很久没法好好睡觉了。 睡梦中,他总是好像能听见江淮渡的声音,看到那座来不及拜天地的喜堂,梦见自己穿着大红喜服走在合欢花下。 从江府窗户上揭下的大红喜字,失落在了那天的大火中。 整个江府都被付之一炬,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能证明他曾经和他的夫君相爱过。 卓凌搂着怀里软绵绵的小笙儿,在孩子小小的鼾声中,沉默着淌下了一行清泪。 这时,院子中忽然传来草叶窸窣的声音。 很轻,像是什么小动物飞快地穿过了草丛。 卓凌却被彻底惊醒了,他悄悄起身,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好像刚才卓凌恍神的刹那只是错觉。 可卓凌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出身暗影司,他的本能就能先一步分辨哪些是真实哪些的错觉。 刚才,有什么东西穿过了院落,消失在了半人高的荒草中。 卓凌闭上眼睛沉思片刻,顺着记忆里的声音,一步一步拨开杂草走过去。 一只皮毛火红的狐狸飞也似地从江淮渡屋里窜出来,转眼消失在黑夜中。 卓凌惊呼:“阿缘!” 可那只狐狸却怎么也不理他,四条小短腿跑的飞快。 卓凌追不上,只好一头雾水地赶回来。 小笙儿还在蚊帐里呼呼大睡。 大夫的房间里也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这个夜里,好像只有他被惊醒了。 烟鸟山中有很多红狐,难道那只狐狸真的不是阿缘? 卓凌将信将疑地睡下了。 梦中,他又闻到了合欢花的香气。 不再浓郁呛人,不再甜到发腻,只是浅浅淡淡的香气,让他想起江淮渡那身如云似墨的青衣,宽大的袖口便带着这么浅淡怡人的清香。 一向浅眠的卓凌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 他睁开眼睛看到小笙儿不见了,惊慌失措地披衣下床,冲出门:“笙儿!笙儿!” 院子里,那个相貌丑陋的大夫正带着小笙儿锄草。 一大一小握着镰刀和小铲子,从院子的一侧开始,慢慢铲掉半人高的杂草。 男人漫不经心地问:“你就叫笙儿?” 小笙儿乖巧地说:“笙儿是奶名,娘亲说了,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先生和同窗们要叫我江思淼。” 男人手中镰刀重重砍进了泥土中。 卓凌冲过来:“笙儿,怎么能让客人做这种活呢?” 男人低着头,焦炭似的手指紧紧握着镰刀,轻轻颤抖。 他说:“无妨,我和这些草木打交道惯了,做起来比你们顺手。” 此时已经晌午,男人昨天带回来的鱼rou还挂在厨房里。 于是三个人又一起吃了午饭。 下午,男人要去山中采药,天黑时回镇上,正好路过卓凌的小院子。 笙儿在黑夜中看见熟悉的药筐,欢呼地扑了上去。 于是,男人又在卓凌家住了一宿。 卓凌做惯了暗卫,性格警惕敏感。 这一夜,他干脆不睡了,隐藏在暗处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子时一过,那只火红的小狐狸果然又溜了进来,悄悄顶开大夫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那是阿缘。 卓凌无比确定,那就是阿缘。 可是阿缘……阿缘为什么不和他们见面,反而要偷偷钻进陌生人的房间里? 卓凌心中升起了狂喜的预感,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煎熬在心口纠缠着百般滋味。 那个丑陋陌生的男人,虽然总是冷着脸,可对他却那么温柔,对笙儿那么耐心。 江淮渡……江淮渡那个大骗子,居然又易容来骗他! 卓凌气冲冲地潜到窗下,透过窗缝查看里面的动静。 面目丑陋的男人坐在床上,阿缘伏在他胸口,浑身散发着温暖的金光。 那是江淮渡,那一定……一定就是江淮渡…… 江淮渡虚弱地轻轻抚摸着小狐狸光滑的皮毛,沙哑着声音说:“阿缘,你以后都不要过来给我补充元气了。那个小呆子虽然傻乎乎的,但是,他很警惕,一定会发现你的。” 阿缘呜呜叫着,用自身元气修补着江淮渡的五脏六腑。 那一天,江淮渡赶它去找卓凌。 可它根本不知道怎么找卓凌,就跟着江淮渡跳进了水里,看着江淮渡一个人走进了密室中。 炸药被引燃的时候,它张开结界想要护住江淮渡,却晚了一步。 江淮渡五脏六腑被震碎,脸和手都被烧焦了。 它只是一只道行尚浅的小妖精,没有替凡人重塑rou身的本事,只能勉强保住江淮渡的性命。 这个凡人虽然讨厌,但它到底是不想看着他死。 忽然,一阵熟悉的气息飘进鼻子里。 阿缘吓得跳起来,飞一样想往窗外跑。 “砰!” 撞开窗户。 “啪叽。” 它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阿缘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滴溜溜转的小狐狸眼对上了一双黑曜石般温柔纯净的大眼睛。 卓凌气冲冲地瞪着它。 阿缘惊恐地开始翻滚撒娇。 卓凌只好怒瞪屋里的江淮渡:“你又易容骗我!!!” 一次两次,他总是被易容后的江淮渡骗得团团转,那些丢人羞耻的小心思藏都没处藏,全被江淮渡看见了。 江淮渡苦笑。 他是骗了卓凌。 可是……可是他这回……真的没有再易容。 那张温柔无害的俊美容颜,或许是命运对他唯一的温柔馈赠。 试想,他若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目似铜铃,那或许……或许他和卓凌,根本就没有后来那些故事。 可那张脸,已经葬送了那天江府的大火中,只剩下烧焦的皮rou,勉强恢复成了今天这个能看的模样。 顶着一张这样的脸,他怎么敢再把卓凌抱进怀中。 卓凌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进屋里:“江淮渡,你给我把面具撕了!” 江淮渡揉揉脸,信口胡诌:“这面具不好撕,我要回去用药水洗了。” 卓凌将信将疑地皱着纤细的眉毛:“我觉得你又在骗我” 江淮渡平静熟练地说着谎:“我不会骗你的,小呆子,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把面具摘了来见你。” 卓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哪里出问题了。 江淮渡回到山下的小药堂里,关门落窗,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蜡烛。 镜中映出他鬼魅一样丑陋可怖的脸,半瞎的眼睛在烧焦的皮rou中泛着骇人的惨白。 这就是现在的他。 这就是现在的……江淮渡…… 江淮渡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一个的药盒,在镜前一一摆开。 这是他用来易容的药膏和胶块。 江淮渡慢条斯理地在蜡烛上化开胶块,用颜色和药膏调好,涂抹在伤痕累累的脸上。 他这一生用过很多别人的身份,画过很多别人的脸。 没想到,到了最后,他需要假扮的那个人竟是他自己。 小呆子想要一个容颜依旧的江淮渡,他……怎能不答应。 guntang的易容膏烫得伤口生疼,烧伤的手指在疼痛中微微发抖。 做不到,他已经做不到了。 那双出神入化的手已经不再稳,那张百变千面的脸再也承受不住药物的侵蚀。 可他的小呆子……他的小呆子……想要一个从前的江淮渡啊! 江淮渡闭上眼睛,狠狠撕下了脸上已经快要凝固的药膏。 脆弱的皮肤被撕裂了,鲜血渗出来。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偷偷咽了下口水。 江淮渡提剑而起,猛地拨开了角落里的药筐。 药筐里滚出一个软趴趴的小白团子,正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坐在地上吃手手,瞳孔中偶尔闪过一道金色的光。 江淮渡沉默了一会儿,俯身把小团子抱进自己怀里:“你喜欢血的味道?” 小笙儿搂着他的脖子,歪着圆滚滚的小脑袋问:“你是我的爹亲吗?” 江淮渡苦笑一声,说:“是。” 小笙儿拨浪湖似的摇摇头:“娘亲说,笙儿不可以随便咬人,更不能咬爹亲。” 江淮渡从脸上抹下一点血迹,把沾血的手指递到小笙儿唇边:“没事,就一点点。” 小笙儿扭来扭去地犹豫了好久,还是抵挡不住新鲜血液的诱惑,伸出舌头舔了一小口。 他明亮的大眼睛里亮起金色的光,刚出生时模糊的记忆呼啸而来。 小笙儿想起来了。 那一夜……那一夜水中有好多血,有的味道很恶心,有的味道很香甜。 那股鲜血随着湖水灌进他喉咙里,他就会飞了。 可他那时候太小了,没能力把爹亲一起带走。 小笙儿愧疚地仰头看着江淮渡烧毁的脸,小脑瓜一顿乱转悠,仓促间投桃报李地伸出了自己rou嘟嘟白嫩嫩的小爪爪:“爹亲也喝!” 他喝了爹亲的血就会飞,那爹亲喝了他的血,是不是就能康复了? 江淮渡捏捏那个rou嘟嘟是小爪子,轻轻笑了:“小傻瓜,快回去吧,娘亲找不到你要着急了。” 小笙儿焦急地扭来扭去,嚷嚷:“笙儿不回去!爹亲喝!” 江淮渡拗不过他,只好礼节性把儿子的小爪爪含在嘴里亲了一口。 没想到这小家伙心眼儿太多,在江淮渡的嘴里偷偷用指甲弄破了自己的手指。 异兽的鲜血涌入凡人口中,江淮渡舌头如被火烧,不受控制地把那一滴血咽了下去。 江淮渡怒瞪这个嘟嘟嘴的小团子。 小笙儿不等爹亲发火,忽然化成兽型张开小翅膀冲出了药堂,还顺便撞坏了江淮渡的窗户。 江淮渡哭笑不得,起身想要去追儿子,却觉得全身热到生疼,一步刚迈出去,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了镜子前。 他梦到了故乡。 长夜山中有很多部落,他的家乡和始鸠部,是最不好客的两个部落。 世世代代,部落中的长者就不厌其烦地向晚辈们叮嘱,绝对不可以与始鸠部落往来,更不可通婚。 可江淮渡却从小就对那个大山深处的隐秘部落充满着幻想,一夜一夜在梦中看到异兽盘旋在始鸠部上空。 那一夜一夜的梦太模糊,天水一楼可能给他用过了太多清洗记忆的药物。 可他记得他站在山崖上,看着远方山壁上巨大的异兽图腾。 部落里的老人说,那会是他们全族的劫难。 江淮渡在梦中又站在了童年的山崖上,远处始鸠部落山壁上的巨大图腾咆哮着活了过来。 异兽全身布满黑曜石般的坚硬鳞片,张开蝙蝠似的双翼,瞳孔中是金黄的光芒。 异兽背上驮着一个人,是他的小呆子。 他的小呆子,背着小包袱,拎着剑,一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正带着欢喜的笑意看向他。 异兽是劫难,却也是他此生不敢再求的缘。 江淮渡在一片温暖安宁的舒适中缓缓睁开眼。 他正躺在床上,手指上的烧伤疤痕不见了,恢复了修长如玉的模样。 他的小呆子坐在床沿,低头缠着一把破旧的流苏。 江淮渡伸了个懒腰。 好像不是重伤初愈,而是好好了睡了一觉。 卓凌把流苏重新整理缠好,系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江淮渡握住了卓凌的手,轻声说:“小呆子。” 卓凌低着头,低声说:“你给我的流苏太旧了,都散了。” 江淮渡说:“我送你一串新的。” 卓凌说:“我娘的簪子你戴着太娘了,收起来吧。” 江淮渡懒洋洋地笑:“我喜欢。” 卓凌红着脸,小声说:“笙儿跟着阿缘去山里玩了,我怕他吓坏了山里的野兔小鸟,你既然醒了,我去喊他回家吃饭。” 江淮渡握着卓凌的手,认真地问:“笙儿说,他大名叫江思淼,是哪个淼?” 卓凌的小脸彻底红透了,喏喏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 他还在生江淮渡的气,怎么能给儿子取名叫江思淼呢? 谁会思念一个嘴里半句实话都没有的大骗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