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泽昱斜眼看着大殿底下跪了一大片的老臣,感觉额头上的青筋都跟着跳了跳。 “陛、陛下,这安大人前几日刚从病榻上起来,不如陛下先让几位老大人起来说话……”一边的刘太监看不过去,斗着胆小声替下面一堆老头子求情。 “朕何时让他们跪了?”景泽昱的头都不抬,随手批下朱红后将奏折扔到一边,不轻不重地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有身边的太监跟着抖了抖。 “陛下,立后之事不能再拖了!我朝虽南风开放,但国不可一日无后,不可一日无储君!”底下的那位安大人明显是有些跪不住,音调都跟着打颤,可声音还是不小,震的景泽昱两耳都跟着发响。 “安卿说完了吗?”上面的皇帝面带不虞合上最后一本奏疏,打算起身离开。 “说完就退下吧。” “陛下!现如今朝中人人皆道妖妃误国,流言四起!若陛下此时再不立后,怕是人心不安,将……” “将如何?”景泽昱眯着眼睛停下脚步,“安大人对这朝中动向倒是了如指掌啊。” “臣万万不敢,只是立后之事迫在眉睫,臣也只得秉忠直言!” 景泽昱磨了磨牙,这帮老头子们回回都拿这个当由头,忠心的像是下一刻都能一脑袋磕死在这大殿上,分秒都能以命相搏似的。 “不立后,到底是迫了谁的睫?是迫朕的,还是迫安大人的,还是迫这江山的?” 此话一出,果然没人再敢说话,跪地俯身都更低了一些。 “立后之事,朕自有决断,若是有哪位爱卿想做朕的主,又或是想探探朕后位的虚实……”景泽昱目光阴冷,扫过底下跪着的一排老臣,最后落在正中央的安道任身上。 “就带着奏疏和头顶的乌纱来见朕。” “退朝。” “陛下!三思啊,陛下!” 直到走出禄渊殿,景泽昱才长吁一口气。这景家江山他才刚坐稳不久,日日都得应付这帮子倚老卖老的老头,还真不容易。 “陛下,现在往哪去?” 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帝陛下还能去哪儿,这人都站在后宫门口了,还能去哪儿? 景泽昱看着刘太监这副不太上道的模样,只能扶额装模做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 “既然都走到这了……” “那朕就去看看青阑吧。” “是。”刘太监跟在景泽昱后头有点想不通,这后宫拢共就这一位人,陛下还得想这么久。 走到卧澜宫门口,景泽昱看了看身后一帮太监,故意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青阑不喜人多,你们且都退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刘太监肿着包子脸,有些不知所措,“陛下,这、奴才们该干就是跟着您,伺候您,这也不知道该往哪去……” “刘公,年纪大了就去歇着,朕又不是不知道回禄渊殿的路。” “可陛下……” “不要多言,快点退下。”景泽昱说着就自顾自地推开卧澜宫的朱红门,玄色身影悄悄从门缝中闪了进去。 刘太监的包子脸更肿了一些,皱着眉毛转身。陛下这对着老臣拿捏厉声疾色的模样,一换到这卧澜宫就…… “伴君如伴虎啊……” 卧澜宫内。 某位阴晴不定的老虎,还没能进得去寝殿的大门。 “青阑,我这今日刚下了早朝就过来了,你好歹让我看你一眼……” “我有何可看的,陛下奏折批完了吗,还是早些回禄渊殿吧。” “青阑、让我进去,我就看一眼……” “不进,不看。” “青阑,你不让我进我就走窗了。”景泽昱看了看卧澜宫寝殿的窗,大致估算了一下高度,应该不是问题。 “堂堂一国之君,也不嫌丢人。” “奴才们我都遣走了,没人会看到。” “……” “青阑,还是不能走门吗,那我去开窗了。” “等等、” 顾青阑话还没说完,向前推门的动作跟着晚了一步,就听见哐当一声,窗户外撞进来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再看地上,这位一国之君正捂着腰坐在地上呲牙咧嘴。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将要脱口而出的责备,只是表情无奈走过去将人扶起来,又不轻不重地替人掸了掸身上的灰。 “失误,失误。”景泽昱有些不好意思,“这卧澜宫的窗子是比你们顾府的难爬些。” 见他没事,顾青阑就撤了手坐回一边去饮茶。烹茶的泥炉还是景泽昱亲手从顾府废墟里捞回来惯用的那个,他也一直用到现在。 “几时醒的?早饭进过了吗?可还合口?” “在煮茶吗,江闽诸郡又进贡了一些玉夜春,我记得你喜欢喝这个,一会儿我让人拿来给你。” 皇帝眼巴巴地凑到自己身边开始聒噪不停,恍惚间让他觉得好像一切都没变,自己还是顾家不受宠的私生子,而景泽昱也还是文不成武不就的闲散亲王。 不过景泽昱玄衣上的暗金龙纹提醒他,他们现在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妖妃。 还是群臣口中会祸国的那种。 至于妖妃这档子事是怎么传到顾青阑耳朵里的,那自然不是景泽昱说的。 一些奴才嘴碎,这位刚登基没多久的年轻帝王后位空悬,放眼整个后宫就只有卧澜宫这位,听说还是个男子,不知给皇帝下了何迷魂蛊,竟也让帝王断了纳妃立后的想法。 绝后又善妒,这不是妖妃是什么? 这后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也不知哪个奴才碎嘴扯闲的时候,这妖妃两个字不小心让顾青阑听到了。 妖妃?哪来的妖妃? 不对! 他顾青阑怎么就成妖妃了! 所以,嘴碎的是奴才,倒霉的却是天子。 景泽昱已经整整三日没见过顾青阑了,今日若不是翻窗,恐怕还是白跑一遭。 想到这,他揉了揉自己的腰,感觉这一下还挺值的,遂傻笑。 顾青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人露出这副模样,从前是个无名王爷也就罢了,这如今贵为天子,怎还能如此作态。 不过陛下这皮相太好,就算是傻笑也让人看着如春风拂面,倒像是真心愉悦。 于是顾青阑随手取了一只小盏添上茶水搁在景泽昱面前,并非是真心请他饮茶,只想堵住旁边这人聒噪不停的嘴。 “陛下今日又来这里,也不怕诸位老大人忧虑妖妃祸国。” “青阑,别这么说……”景泽昱讪讪开口将茶盏放下去,“莫提他们了,说的我头痛。”他一边嚷着一边将脑袋搁在顾青阑的腿上,无赖一样抬手抓住顾青阑垂在两边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 “帮我揉揉吧,今日批了一晌午的奏折,还得忙着应付那帮老家伙。” “做皇帝也太难了,真不明白这种劳累活有什么可争的……” “……都是当了皇帝的人了,嘴上还是没个正经。”顾青阑抬手放在景泽昱的眉峰按压,看着他现在疲累的模样,想说的话还是堵在嗓眼没有说出口。 “还是青阑你最好了,真想让你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 “陛下,臣想问……” “青阑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也莫要臣来臣去的拘着,你同他们不一样。” “……” “青阑?” “我何时、才能出去……”顾青阑咬了咬牙,还是将这话问了出来。 “御花园随时都可以去的,只是莫要让人认出来你是顾家的人。嗯…若是你觉得御花园无趣,当然也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若不在你这里,就是在禄渊殿……” “泽昱……”顾青阑停下手,这是他进宫后第一次唤景泽昱的名字,而不是生分至极的陛下。 “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景泽昱难得安静了下来,沉默了很久,谁都没有先开口。 一个兀自沉默,一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景泽昱转身将脸埋入顾青阑的腰腹间,依赖地蹭了几下,而后闷闷的声音传来。 “还不是时候,青阑。” “还不是时候。” 顾青阑叹了口气,握着茶盏将冷透了的茶水饮下。 “你离开之后。”景泽昱的声音有些不情愿,“你离开后,你还会回这京城,回来这皇宫内看我吗?” 会吗? 他会不会呢。 顾青阑捏着杯子没有出声,他不愿骗景泽昱,也不愿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