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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傀儡铁石 无我无她

    尹竺莘一家四口被押送上京,送到大理寺监牢里。她这案子本不该由大理寺管,因是媱帝下诏让颜炤负责押送,故大理寺才多承一职。

    牢中,公良氏轻拍着两个懵懂稚子。见她们已酣然入梦,便掖好被角拿起外袍走到尹竺莘身边为她披上。

    “孩子们都睡呢。”

    尹竺莘听到动静,转头握住他的手,扶人坐在自己身边:“是我无用,才让你和衡儿澄儿受这样的罪。”

    “妻主。”公良渊朝尹竺莘浅浅一笑,如幽暗牢笼内洒下的一缕辉光:“如今还能陪在妻主身边已是万幸,您莫要忧心呢。左右不过是我们全家四条性命,凰上要拿去便拿去好呢。”

    尹竺莘从出身起便是天之骄女,父亲庞氏宠冠内廷多年。她自小聪明机敏,深受母凰宠爱。分府出宫后,更是风流不可一世。王府内侍奴成群,他对这个祖母轻寒出身,却官至监丞。自幼熟读,循规蹈矩时常劝谏于她的正君公良氏,不屑一顾。

    常借伺候不周为由,令府中教养嬷嬷调教羞辱。公良渊委屈求全,沉默隐忍多年。

    不想苦胆案发,太孙被毒死。父亲在宫内撞柱自戕,她获罪流放。由致高处直跌泥塘,灾祸临门之时。唯有这个男子尽力为她安定府中一切,领着一子一女随她一道去了镇宁。

    如今她们荆钗布衣,却体会到了这世间最难得的至诚情意。

    尹竺莘将夫郎生了冻疮的手窝到自己衣襟里,两人紧紧的拥到一处相互取暖。公良氏想起从前不管是在母家还是王府,虽是锦衣玉食但时时刻刻被教导得矜持端庄。

    直到贬黜去了镇宁,在那个破落院子里,她们被阻断了与外边的一切交际。便是送饭食的杂役,都是一月一换的聋哑之人。公良渊的温柔平和不改仍苦中作乐,打理她们的生活用度。尹竺莘亦懂得了他的好,慢慢的她们相互依恋。

    放眼大多男子的一生,便是从一个院子困到另一个院子。荣华富贵时尹竺莘对他不屑一顾,沦为囚徒却让他感受了一回人间挚情。老天爷啊,也算是没薄待他。满腔柔情终有托!

    第三日,尹竺莘被人领到烟雾升腾的浴桶里沐浴。更衣后给她带上手镣,只罩在大氅里让外头人见不着。大理寺丞亲自押她到宫门前,再由傅式缨护送至抚怡殿。

    宫内一片银装素裹,雪花纷纷扬扬并不停歇。承霄殿前玉阶那儿一片冷清,只有几个宫婢在打扫。尹竺莘的布靴被雨水侵透,寒风如刀割般呼啸扑向面颊,卷起绺绺乱发。在她呼吸之间,口中呵气如白雾散在余晖里。

    直走到西暖阁终于又是一番天地,外面寒天冻地殿内却温煦如春。尹竺莘快要冻僵了的四肢,被一点点暖了回来。

    尹竺偲一身靛色绣鸾袍端座于上,见她立在那里久不行礼道:“孤既没将你全家下昭狱,亦没命人压你到承霄殿,可算是仁至义尽。但你到了抚怡殿居然还不跪不拜,是何道理?”

    尹竺莘面上毫无惧色,淡然的很:“凰上不过将这里作为我的审堂,您亲自担了主审官。我跪或是站,您都是凰上。更不可能因我一跪,就饶了我夫郎女儿性命。凰上若真要将我绑缚承霄殿问罪,亦是不容置喙。成王败寇,我一个落败者哪有抗拒之力。”

    尹竺莘说完自嘲的笑了两声,继续道:“所以那何必多此一举,让我这膝盖再受一重罪。”

    “你谋逆弑君,刺杀朝廷肱骨。所犯皆是死罪还在此揣度圣意、大言不惭。”尹竺偲语调低沉,眸光冷冽:“枉母凰在延辰斋日夜忧心你衣食不周,看来是在镇宁呆的太舒服呢!”

    “谋逆弑君?那我倒想问问凰姐,您安排在镇宁的看守卫士是聋人哑巴,还是行动不便的残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尹竺莘说完霍然抬头,她万分佩服这位凰姐手段:“罢了,秦之宥确曾是我的得力幕僚。你如今还有供状在手。对天下人来说,我是死有余辜无理可辩。你登机不过一月那童睦灵便过世了,想必也是你和她做的交易。若真是我动手,如童家这样的骑墙派,我定要将童睦丹留下,告诉她长姐是被陛下逼死的。让她备受煎熬,如履薄冰。再看童隽,又能如何效忠于你做天子近臣。”

    媱帝脸色微变,抬头定定的看着那人。衣料粗糙,脸被吹的皴裂,落魄至此却还嘴硬。

    “胡言乱语,你是疯魔了不成?”

    尹竺莘摇摇头,脸上浮现落寞伤怀的神情:“你既已押解我全家到了上京。那我在死前只有一愿,让我见一见母凰。

    媱帝一脸漠然,似淬了寒冰般道:“母凰在位时对你们父女何等宠幸,孤同父后却过的如履薄冰。你到如斯下场是咎由自取,孤为何要遂你的愿?”

    “哈哈哈,哈哈!”尹竺莘闻言,深深看一眼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亲凰姐。眸中隐约透着的是淡淡倦色:“您已经在至尊之位,却还嫉妒母凰对我和我父亲的恩宠。可你还记得,那一年你生父章彬还在。天比这还冷,我们都烦跟在后边的那群宫婢侍奴。你就带着我偷偷到会旃宫,我俩拿着糕点果子围坐在大熏炉边上。”

    媱帝的思绪被尹竺莘的话勾到了孩童时候,脸上的如冰冷漠也被化开了丝丝裂缝。

    “我到镇宁常想,若是君后有自己的嫡女,我们说不准也能姐妹情深一辈子。可即使不是你,也总有一个为颜家,为自己野心去争夺凰位的无情之人。是啊,天家你若不争不斗,命运便是握在别人手里。

    母凰疼了我二十多年,旁人稍设局挑拨便将我发配镇宁。凰家的母女情,真真比纸还薄。任何事若沾上了凰权帝位我看都得抛情舍性,入者皆是逃脱不得啊!”

    尹竺莘说完神色黯然,后面再说的话竟带了几分自嘲:“我输就输在不如你狠!秦之宥,毕启她们设计毒害母凰,你该早有察觉。才能在宫中寿宴之上,演出那样一幕大戏。”

    “所以,泉儿是你杀的吧!”

    尹竺偲听她提起泉儿,起身走到两人相距不到三尺的地方:“如今你的话怕是没人愿意听,孤说甚么那才是甚么!”

    尹竺莘露出癫狂神色,放声大笑:“杀亲子祸引姐妹,这至尊之位怕是能舍心肝的人才能坐的上、坐的好!二凰姐,我之前有多想夺这位置,如今就有多怕。说到底能稳座凰位的,不是傀儡便是铁石,断然做不得人呢!”

    尹竺莘说完转身到殿外宫廊下,看着眼前纷纷扬扬还在不断飘落的雪花。她想起那年他才七岁,母凰去上书房本想考她们功课,却见她已然睡熟。便让人替她裹上貂裘,将自己抱回奎良殿。那天尹竺莘是被晚膳飘出的香味熏醒的,掀开被子就同母凰撒娇笑闹,被父亲训了才老老实实的用膳。

    如今回想起来,母凰这许多独一份的恩宠,都只在她尹竺莘身上出现过。

    她不似寄养在君后膝下的尹竺偲,步步小心。尹竺莘天性直爽不羁、不矫饰也更得妡帝宠爱。其实庞贵君也有规劝过她稳住性子,约束手下。但她却自认为受上天垂爱,就是真有错漏母凰也必会护她周全。

    她同尹竺偲也曾有姐妹之情,却在这经年的权力角逐、明争暗斗中生生消磨耗尽。余下的不过是杀之而后快,或是掌控对方命门,以得上位者尊荣。

    凰家无情,性命一旦拿捏在她人手恐怕都是在劫难逃。她落到如此境地,只恨自己想法浅薄、手段稚嫩,到头来终是连夫郎幼女都护不住。

    尹竺莘目光空茫,抬手正了正自己的顶髻,对着漆黑夜空仰天张狂大笑:“鱼羹是她做的,泉儿是她杀的,至尊之位由她登!天理不昭,这个公道我要不来,便只能去天上和你讨!”

    傅式缨见尹竺莘朝檐柱奔去,伸手要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不可,万万不可!”

    只听得“砰”一声闷响,眼看着尹竺莘撞到红漆檐柱倒在地上。粘稠热血从她低垂的额头直下,蔓延到地上如同一条曲折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