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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天际线延伸出熹微,雨林上空的天将明未明,未落的湿云沉沉垂下。

    木屋里传来几声响动,掩盖在衣物下的手机响几声,狭窄的床上躺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人遽然睁开了眼睛。

    他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从狭窄的床上下来,弯腰从那堆衣物里翻出了手机,流水般的肌rou线条暴露在将明的天光下,看起来健硕结实。

    手机是老式按键机,收件箱里是一串号码发来的信息:

    -局里接到报案,旧案重审。

    -据点暴露。

    顾白的眼眶深邃,眼神隐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清,他看了一眼床上裹着他的衬衫熟睡还未清醒的人,将这个号码记下后,动了动手指彻底删除了信息,重新把手机塞了回去。

    ·

    翌日清晨,烟海市局接到报案,报案人称手中掌握多方证据,能够推翻八年前的荣西公司总经理涉毒案,同时警局收到一条来自掸国境内的信息,为警方追查新型毒品‘虞美人’提供了新线索。

    ·

    一家航空飞机平稳降落在掸国边境国际机场,飞机上运载的是华国援助掸国的医疗物资,以及今年新组织的一批援助医生。

    出了机场有专门的人员接应,这批医疗物资将用于掸国边境贫困地区的医疗卫生建设,一路上浩浩汤汤驶过好几辆卡车。

    医疗队跟在卡车后面,是辆老旧的客车。客车上的空调坏了,只能依靠开窗通风来降温,然而从外头吹进来的风带着温度和湿气,根本无济于事,温热的湿气和汗水混在一起令人更加难受。

    路不好走,发动机的轰鸣加上晃晃悠悠的车厢,已经有人趴在车窗上吐了起来,车厢里的人也一个个面如菜色,并不好受。

    其中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的男人正定定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荒芜的景色,客车驶入城区又穿行而过,太阳西垂让这片落后偏远的土地看上去愈加贫瘠。

    邵逸风拧着眉,显然他也是竭力在隐忍着难忍的劲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被他调成了当地时间,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三,还得再走一个多小时。

    “要我说那些个高层的领导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提前就提前,我老婆出差,我都没来得及通知就回家收拾行李了。”

    “就是啊,来援助的又不是他们,这么仓促提前我准备工作都没做好,要不是为了职称我早不来了!”

    “你前几天不还说医疗援助讲究的就是奉献精神,积善行德吗?”

    “累了,懒得跟你说……”

    邵逸风将外套的衣领拉高,不去理会耳边细碎的动静,歪头假寐。

    日暮西山时,医疗队到达了指定地点,由于当地政府还未建设好给医疗队暂住的营地,政府人员便安排了几户当地的原住居民,在他们的草房里给医疗队匀出了几个房间。

    其中有几家是华裔,邵逸风住的这家正巧是其中一户。

    房间有限,只能两个人一起住,同他一起住的是一位碧眼的混血男人。

    两个人都背着一大包行李进来,狭小的房间瞬间就塞满了,房间四壁都是毛坯,因为环境潮湿有些满目疮痍,除了床就只有四五步的距离,狭窄地可怜。

    混血男人打量了四周倒也没觉得怎么样,既来之则安之地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邵逸风也顺着他的动作把背包放到了床上。

    “你好,叫我查理就好。”

    邵逸风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报了个名字,“沃伦。”认得这个混血男人的声音,客车上说话的几个人里有他一个。

    “你也是混血?”查理借着自我介绍仔细打量了邵逸风的五官,好奇道。

    “我外婆是英国人。”

    “那挺巧的,我父亲也……”查理还未说完门外就走进了一个人。

    走进来的人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年迈的老人,“两位收拾完就出来吃晚饭吧。”

    木桌上摆着几个简单的华国菜,看得出来是为了款待两个华国来的医生特地做的。

    两个医生长得人高马大,老人在二人面前显得尤为无措,连声说道,“你们坐,你们坐。”

    查理也热情,“一起吃,一起吃。”

    “不了,你们吃,我……”老人显得有些局促,他的双手不安地抓了抓两侧的衣裤,“我还忙。”说完就走到一边,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忙活起来。

    两人只得坐下,饭菜简单,白饭加上当地的绿蔬炒菜,尽量贴合了华国人的胃口,查理看起来是个不挑的人,吃得也老实。

    邵逸风没说话,低头吃着。

    “诶老人,村里病人多吗,你们附近有没有建什么医疗站?”吃饭的间隙,查理忽然想提前调查一下村里的近况。

    老人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想了一下说,“村里就剩下些年纪大的,毛病多,很多都是没钱看,能看得起的也都得赶老远的路去县城的医院看,赶路要坐拖车人受不了,有时候就只能这么算了。”

    查理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咽下了嘴里的东西,“阿爷您一个人住吗?没有什么老伴子女在身边吗?”

    “老伴前几年过世了,有个儿子,外头打工去了。”

    “我看您腿脚不是很利索,是不是关节有什么毛病,一会儿我给您看看?”

    老人手里的动作一顿,背着身子倒也没让两个人看见自己脸上的神情,“我这是前几天地滑摔的,不碍事。”

    “摔的?这种事您别不当一回事儿,很多毛病就是这么来的……”查理的话还没说完,门外院子的栅栏就被踹开了。

    一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冲了进来,瞪了查理和邵逸风两眼凶狠地拽住了颤巍巍站起来的老人的衣襟。

    他嘴里说着查理听不懂,但是一听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当下便扔下碗筷跑过去制止。

    查理冲着他说教,华国话和英语轮番来了一遍对方根本听不懂,见对方一拳要砸过来,吓得闭上了眼。

    查理闭上眼,料想中的拳头却并没有落到脸上,紧接着听到一声痛呼,他睁开眼只见那个年轻人被邵逸风一个擒拿扣押在墙上不得动弹。

    年轻男人被压到了墙上仍旧骂骂咧咧,只听邵逸风对着他说了几句话后对方瞬间就不敢动了。

    待他冷静了几秒邵逸风才松开他,对着他低吼了一句,年轻男人瑟缩了一下甚至不敢看邵逸风只能狠狠地瞪着老头,愤愤离去。

    那人走后,老人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般往下坠,还好有一旁的查理扶着。

    突如其来的闹剧令查理都恍惚了,他接着老人后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男人是谁啊,您欠他钱了?”

    老人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表情甚至是伤心欲绝的,“那是我的儿子。”

    “你儿子?”查理讶然,“你不是说你儿子出去打工了吗?”

    “他是出去打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染上了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没钱买药了就来找我,我不给甚至他就会动手,我……哎……”

    查理扶着他坐下,听闻后不禁跟着一起唏嘘,他看向邵逸风以为对方也会和他一样跟着为老人感到痛心,但没想到对方依旧是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只是眉头皱紧了点。

    “你刚说村里人就剩下些年纪大的,那年轻人呢,都去哪儿了?”邵逸风问。

    “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回答说。

    “哪儿?”

    邵逸风的目光锐利,在这样的眼神下老人的目光开始有些闪烁,“县城。”

    “你说这儿距离县城非常远需要坐拖车,但你儿子脚上明显泥泞,甚至腿肚子上有溅上的泥点,从村口走到这里我的裤脚甚至没有沾上泥。或者你儿子没钱坐拖车走回来,按照一个成年男人的运动量他需要从早上九点就开始走才能在刚才那个时候赶过来,但我看他的力气不像是赶路回来的,而且我看过天气这两天没有下过雨,从县城到村寨的土地无法达到这个湿润程度,距离这里十五公里外有个雨林,雨林的沼泽地能溅起这样的泥点。”

    他越往下说老人的脸色就越白,最后甚至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垂在双膝上的手骤然攥紧,就连一旁的查理也跟着愣住了,迟迟没反应过来。

    “雨林里能打什么工?”

    “挖矿,他们说戛贡雨林里有金子。”老人瞬间像是个xiele气的皮球,他只是一个当地普通村民根本无法抵挡住邵逸风的诘问。

    “金子?”查理喃喃着这两个字,他来之前特地做过这个村子的资料,如果有金矿,这个村子连同附近的几个村寨根本不可能成为掸国东部最贫困地区,并且矿藏受国家管制,真有金矿这就是属于非法开采,怪不得这位老人闪烁其词。

    “你们这属于非法开采!”查理反应过来诧异道。

    邵逸风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关注的并不是这一点,“他们是谁?”

    老人突然就闭口不谈了,挣扎着要起来,却被邵逸风伸手拉住。

    “哎沃伦你这是干什么……”这下连查理都有些不知所措,邵逸风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原先他只是带人疏远了些,并且刚才还帮了阿爷,现在却神色阴鹜,整个人让人产生畏惧。

    “是赛伦将军……”老人索性放弃了,他看了一眼邵逸风,“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如果你们保证不出去宣扬,我可以告诉你……你们。”

    “可以。”邵逸风松开了他,两人领着他进门坐到桌前。

    老人看了眼查理,查理一脸懵,显然是自己还没理清这庞大的信息量,他又看向邵逸风,虽然这个年轻人态度强硬,但终究是正气居多,且见对方是个华国人在这里根本做不了什么,见对方等着自己开口,遂叹了口气,缓缓道:

    “四十年前,在我小时候,村里来了一支军队,他们侵占村寨,政府先后来围剿过几次,但都失败了,几次围剿只解救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村寨,军队盘踞在雨林深处,欺压当地的弱小部族,用暴力,毒品来控制他们为军队卖命。”

    “这里地处掸国边境,又有自然雨林作为天堑,这位军阀在跟政府的一次火拼中身亡,政府曾派遣民兵过来维护治安,当时军阀的儿子赛伦继位,赛伦野心勃勃并不满足于苟且在雨林之中一辈子当个缩头乌龟,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跟民兵勾结在一起,让这里彻底沦为了他的独裁王国。”

    “十年前他声称在雨林里发现了金矿,强迫村里大批的年轻人进雨林采矿……”

    “里面真的有金矿?”查理问。

    “我不知道。”老人轻摇了脑袋,“十年前我也被抓走,当时我还有老婆孩子,我一走,这个家就完了,我不走他们就朝我开枪,子弹打中了我的后腰,虽然就回来了,但也从此干不了什么重活,但我……但我真的感谢那一枪,我没有被抓进雨林,进去的人没有再出来过。”他说到这时脸上带着惊恐。

    “可你儿子回来了。”

    “十年前的那批采矿的没人回来。”这段回忆对他来说似乎很痛苦,他全身紧绷,颤栗着说,枯瘦的手攥紧在胸前,“回来的人都染上了赌瘾,戛贡天神取走了他们的灵魂,被天神遗弃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邵逸风听到他说的立刻变了脸色,他脑子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因而迟疑了两秒问道,“你见没见过你儿子吸毒,他吸的什么毒?”

    “我……我不知道。”老人瑟缩了一下,连忙摇头,但他摇完头又好像想起了些东西,试探性的回答,“好像是一包红色的粉。”

    查理见邵逸风似乎还想继续追问,连忙出声制止,身为一个心内科医生他能判断出这个老人有高血压,他这样问下去可能会造成彻底的病发。

    邵逸风几乎是固执般看着老人,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眼底的血丝,情绪地克制导致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有种撕扯的沙哑,“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类似触屏手机的东西,点亮屏幕举到老人面前,屏幕上是一幅地图,地图上闪烁着一个红点。

    “红点闪烁的地方,是不是在你说的雨林范围。”

    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地图,然后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猛地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你好好看清楚,东南方向十五公里的雨林,是不是这个地方……”

    邵逸风不肯放弃但是被查理打断了,“好了你别问了,他经不起你这样!”

    随后查理将老人扶起,扶着老人往屋子里的另外一个房间走。

    屋里只亮着一盏钨丝灯,邵逸风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举着定位显示器的手从半空中滑落,从影中看似有一把无望的利刃落下。

    他望向垂挂着月亮的西南方,月色下的夜嶙峋、灰暗。

    ·

    邵逸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此时起了一阵风,吹动了附近乔木的叶,沙沙作响。

    风止后一阵脚步声踏破了不堪一击的栅门,一队全副武装的佣兵闯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佣兵用蹩脚的英文冲着邵逸风说,“你是不是新来的医生?”

    邵逸风试图将手里的定位显示器塞进口袋,他警惕地看着这些佣兵,一时猜测不出他们的来意。

    “我们将军需要你们,识相的跟我走!”佣兵头说着,他身后的佣兵就有几个举起了枪,他们的态度就是如果你说一个‘不’字就会被立刻爆头。

    佣兵头说完视线被从里屋出来的查理吸引,“你也过来!”他举着枪,指着从门里出来就看到这一幕后被吓得脑袋懵掉不知所措的查理。

    见查理愣着没动,有佣兵朝着夜空开了一枪,查理当场就尖叫了一声,吓得差点尿裤子,他一个新世界接受文明开化教育生在和平国度的青年哪儿见识过这个,当下腿都软了,差点爬着过去。

    “绑起来,一起带走!”

    佣兵头转身想走,结果他刚要转身,手底下的人就跑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佣兵头脸色一下就变了,他立刻转头,眼神凶悍地看着邵逸风,“你口袋里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