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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周画屏问得猝不及防,不过窦丰并不糊涂,敏锐察觉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斟酌一番才开口回答。

    亭文常年疾病缠身,邓师兄每次出门都将他留在家中,我记得有几次师兄走得急来不及告诉,我去他家找他,都是从亭文那里知道的消息。

    也就是说按常理此次邓高义受命前往京城大概率也没带上邓亭文

    这就奇怪了,如果邓亭文留在延州,为何京城木料交易的纸契上会有他的名字?一人不能同时出现在两地,难道他会分身术不成?

    似乎了解得事情越多,便有越浓的迷雾浮现,但周画屏全然没有被影响,她脸上看不到任何茫然迷惑,一双眼睛愈发明亮。

    周画屏去唤门外守卫:来人,替本宫取一份通缉文书来。

    不用,我这里就有。

    宋凌舟出声拦住守卫,从袖口里拿出一方叠纸,纸张平展开来即是周画屏要找的通缉文书,上面有邓亭文的信息还有绘像。

    心知邓亭文是破这件要案的关键,宋凌舟特地留了张文书在身上,只是周画屏现在忽然要这文书作何用处?

    宋凌舟满腹不解地将文书递了过去,而周画屏在拿到文书后立马将它放到窦丰面前。

    周画屏手指划到人像上:窦老先生,你看看,这上面的人可是邓亭文?

    窦丰眯着眼睛凑近,随后摇了摇脑袋:亭文那孩子长相清秀,绝不是这个模样,是不是印错了?

    周画屏没有回应窦丰的话,她回头望向宋凌舟,眼中闪动着兴奋的神采: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直以来我们都找了错人,那个携银款逃走的人并非邓亭文而是另有其人。

    宋凌舟略一思忖也明白过来。

    他们起初被契书上的签名所误导,先入为主地认为昧走钱款逃离京城的那个人是邓高义的孙子邓亭文,可实际上邓亭文一直住在延州城中没有离开,没有犯案的可能。

    真正与念瑶台坍塌一案有关的是假冒邓亭文随邓高义上京的神秘人,要是能知道神秘人的身份,调查起来会更方便些。

    在周画屏和宋凌舟这样想时,咦的一声疑惑从窦丰口中发出,两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窦丰紧缩眉头,头微微沉下,对着的膝上放着方才周画屏拿过去的那张通缉文书。

    窦丰口中呐声道:这人怎么长得有些像长庚啊?

    从未听过的陌生名字让周画屏和宋凌舟眼睛一亮,周画屏立马问道:您口中说的长庚是什么人啊?

    窦丰沉默了有一会儿才回答:长庚是我一位已故师兄的儿子,姓薛,薛师兄死前将他托付给了邓师兄,长庚从小跟着邓师兄长大学得一手好工活儿,邓师兄去哪里都带着他,和他比亭文还亲。

    周画屏和宋凌舟对视一眼。

    看来这个薛长庚才是他们要找的逃犯。

    抓住这条大鱼,渔网便可以收了,然而还有一些东西从网洞中漏了出去。

    比如薛长庚为何要以邓亭文的名义犯罪、死在邓宅大火里的人是谁、真正的邓亭文究竟身在何处,这些谜团不解开,就算最后收网也不算成功。

    既然问出了薛长庚,不妨再问一下邓亭文,如果能知道邓亭文的下落应该能更快拼凑出真相。

    因此,宋凌舟开口问窦丰:窦老先生,能否请您简单描述下邓亭文的长相,他现在不知所踪,如果能知道他大概长什么样子可以更方便我们找到他。您看着他长大,也希望能够尽快知道他是否平安无事吧?

    窦丰忙挺起身子,一口答应下来:好的好的,亭文他...

    窦丰才起的话头被另外新出现在房间里的人影给截断,一袭白衣从门外闪进,披着太阳的余辉,有些刺眼,等到那人走到阴影下脸庞才清晰起来。

    是闻婷端着碗走了进来。

    周画屏微微一愣:闻婷,你怎么会来这里?

    今日难得天气好,我便想出来走走,下楼时正好遇到负责煎药的下人,他突然身体不适临时托我替他,这不药煎好了,我就拿到这里来。闻婷一边说着,一边向窦丰走去。

    她似乎知道窦丰身体不好,体贴地将盛有药汤的碗送到窦丰唇边,药汤微微晃荡着,闻婷的面容倒映其上,只有笑容没有完全模糊掉。

    窦爷爷,您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说了那么多话应该累了吧,喝完药以后一定要记得好好休息啊。闻婷盯住窦丰的眼睛,认真叮嘱道。

    突如其来的访客攫取了窦丰全部注意,自从闻婷进入房间后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到现在闻婷走近到面前,他的双眼更是时刻不离地黏在闻婷脸上,直到汤药热气飘到眼前,才收回目光。

    哦...好...窦丰轻声答应下来,却只抿了一小口就将药碗放下。

    闻婷也不勉强,没有多留直接退了出去,这回窦丰没再看她,全程低头一点余光也没留给她。

    宋凌舟瞧了窦丰一会儿,又望向闻婷,一片衣角飞快消失在门后,可见其走得毫无留恋。

    一切似乎非常平静。

    宋凌舟面上也平静,但眼里眸光闪烁,如仿佛浮云游动后的灼日。

    窦老先生,您还没告诉我邓亭文相貌如何呢。   宋凌舟上前问道。

    窦丰犹豫着:啊...

    旁边的周画屏也开口:您如果觉得不好口头描述,我可以让人拿来纸笔,您画出个大概模样也可。

    窦丰垂下头,嘴唇蠕动了一下:我,我一时想不起来亭文那孩子长什么样了。

    周画屏惊讶地睁大眼睛。

    刚才分明无比肯定地说通缉令上的人不是邓亭文,一转眼就不记得邓亭文那张脸了?

    周画屏正欲上前质问,却出现一只胳膊拦在她身前,宋凌舟先一步开口,语气既温和又体贴:窦老先生大病初愈仍需休养,今日才醒过来就陪我们说了好一会儿话,想必体力脑力都已不支,我们不妨让他再歇息一段时间晚点再来询问。

    然后回身看向周画屏,无声摇头。

    周画屏不满地撇了撇嘴,但还是向后退去,简单告别后与宋凌舟离开这间屋子。

    一踏入廊中,周画屏便揪住宋凌舟袖口:你方才为什么不让我逼问窦丰?越快找到邓亭文,这个案子就能越早破。

    纵使周画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急躁还是从嗓子眼漏了出来,迟迟无法撕开这个案件的口子,消磨去了她不少耐心。

    相比之下,宋凌舟要显得有耐心的多,他回过身,不急不缓地合上房门。

    公主何必如此心急,按方才的情形,即使我让你上前逼问窦丰也不会说。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做一件事,旁人再威逼利诱也无用。

    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宋凌舟道,等一个他改变心意的时机。

    只是等?倘若等不到呢?

    若他不愿改变心意,那便强行扭转。

    宋凌舟说得斩钉截铁,好似已有充足把握,周画屏虽不清楚为何但稍觉心安,从她个人而言,不用使上强硬手段即能得到线索也不失为好事。

    握着门环的手逐渐贴近,两扇门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唯一不变的是透过门缝看到的景象。窦丰躺在床上却未睡去,他似乎总找不到舒服的姿势,时不时翻身转向动个不停,仿佛秤杆中间的摆针,而摆针终有停下的时候。

    木门并到一起,同时周画屏将心中焦虑的情绪留在那扇关上的房门后,她不再计较:那本宫便再给窦丰些时间,希望他不要让本宫失望才是。

    *

    少见的晴天扫去延州积累多时的阴潮,许多百姓出门到街上走动,直到太阳西沉才拖着步履回家。

    然而,这城中也有人如鬼魂般见不得光,只能在夜晚现身。

    为了不被抓到,薛长庚听从曹俊茂的话一直待在曹家老宅中没有现身,曹俊茂也遵守承诺负起责来,在薛长庚无法自由走动的期间,每日定时差人送衣物和饭菜来。

    到了约定的丑寅之交,薛长庚悄悄推开门打算取东西。

    以往人放下装有东西的包袱就会离开,只有包袱斜靠在门槛上,可今日他竟在门口同时看见了包袱和提包袱的人。

    薛长庚警惕地眯起眼睛打量来人。

    月色朦胧,片刻之间无法看清人的面孔,但身形不难判断,如今立在门口的人像个山包,是个庞然大物。

    曹大人怎么亲自来了?薛长庚警惕之色不减。

    先进去再说。说完,曹俊茂将包袱扔到薛长庚怀里,错身经过他身前,勉强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进屋后薛长庚解开包袱,包袱里满满都是衣裤,但他却连看都没看就将它们扔到一旁,眉头微皱,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

    翻到最后,薛长庚总算有所发现,只见他伸手将什么物什抓到掌中,露出兴奋的神采,曹俊茂举着蜡烛过来,烛火的光照清了包袱最底,那里躺着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小木块。

    这些木块是薛长庚特意要曹俊茂让人带过来给他的。

    你要这堆破木头干嘛?

    只是待在这里不出去实在太无聊了,我总得想法子消磨时间,做木雕就是个不错的法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动刀了,曹俊茂凉凉飘来一句,似带嘲讽,毕竟你的刀工是那邓老匠传授给你的。

    薛长庚摆弄木块的手一顿,眼睑半垂,睫毛在微弱的烛光下拉出镰刀状的投影,锐利又阴郁。

    他搓动着手指上粗厚的老茧:只是这段特殊时期不得不拿消磨时间而已。顿了一下后道,等到风头过去,我会离开延州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找个营生过活,不会再碰刻刀。

    说完,在木块上找准一个位置,将锋利的刀锋没入其中。

    曹俊茂不置可否:你以后动不动刀是你自己的事,不过在你离开延州前,我需要你再用一次刀。

    嗅到曹俊茂话中不同寻常的味道,薛长庚转头,只见曹俊茂走上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刻刀从木块上移开。

    这刀如此锋利,用来雕木头岂不大材小用,看着更适合划破人的脖颈。

    原来他嗅到的味道是杀意。

    薛长庚问:你想让我杀人?曹俊茂点头后,他又问:什么人?

    窦丰。曹俊茂回答,朝廷的人找到了他,已经从他那里问出了你的存在。

    这个理由没能说服薛长庚,虽然窦丰与他不太亲近,却是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关照过他的人。

    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觉得没必要,没有窦伯伯,朝廷迟早也会查出我的存在,更何况,窦伯伯从前常照看关心我,我不能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曹俊茂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都说养恩大于生恩,邓高义将你抚养成人,你不还是把他杀了,怎么到了窦丰就下不了手了?

    薛长庚攥紧刻刀,默然片刻后才又开口:那不一样。之后便闭口不言。

    曹俊茂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无非是认为窦丰和邓高义不同,他没有害死你父亲的嫌疑。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可你怎么能确定窦丰没有参与谋害你父亲。

    什么意思?薛长庚看过来,双眼射出两道锐利的视线。

    曹俊茂不急不慢道来:你的窦伯伯可也在最初修造怒河河堤的那批人中。当年筑建河堤是大功一件,有这份功绩,工匠之路会比别人更宽更远,但自那之后窦丰几乎不参与任何大型工程,十几年来活得颓废异常,你不觉得奇怪吗?

    曹俊茂声线温和、语速缓慢,从他口中出来的话语在白日里最容易遭人忽略,但此时不同,寂寂黑夜为其施加了魔力,一个个字词钻入薛长庚的脑中不停打转。

    信任一旦动摇,怀疑便会滋长,薛长庚虽然没有改口,但闪烁的眼神暴露出他变化的内心。

    曹俊茂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察觉到薛长庚心里天平开始倾斜,又往上面填了一个砝码:我已经打点好了,负责驿馆的守卫长会在每晚子时结束后带手下兵丁吃宵夜,在外面待上小半个时辰再回来,只要你能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任务就没有被发现的风险。

    计划和安排详尽又周全,即使心有顾虑,听了以后也不免被煽动。

    但越是这样,薛长庚越是不放心。

    官驿直属朝廷,曹大人不仅对其中情况尽收眼中清二楚还能cao控一二,本领之大实在令我叹服。只是我不明白,大人既然有通天的本领,为何不安排别人非要我去干掉窦丰?

    倘若曹俊茂所说为真,自己与窦丰间有杀父之仇,自己为报仇而动手确实无可厚非,但曹俊茂为了什么非要置窦丰于死地?

    夜静无风,一点烛火却无端摇曳,墙上的黑影不断变换,时而像胆小jian猾的老鼠,时而又像恐怖扭曲的恶鬼,直到曹俊茂拿来剪子剪断烛心才恢复原样。

    剪刀从火焰中离去,借着烛光可以看见剪头尖端有一小截烧焦的线头。

    蜡烛烧久了就要剪一剪烛芯,否则烛芯分岔,火就会灭;有些事情也是一样,出现岔子就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而对于我们合谋的事而言,窦丰就是个岔子,必须除去的岔子。曹俊茂用手指拂去焦黑线头,之所以让你去是因为你与窦丰相熟,他对你不会有防备之心,更容易得手些。

    出于自保,力求完善,曹俊茂这番辩解比他之前所说有说服力的多,他们从官家那里移走三万雪花银,如果被抓住有几个头都不够砍,谁都不想摊上有命拿钱没命花的命运。

    更何况,别人的命再金贵也没有自己的命来得重要。

    几经思索,薛长庚终是松口答应下来:好,这件事我替你办了,你帮我准备一身夜行衣,明日过去我便行动。

    曹俊茂露齿一笑,两颊上的rou堆叠起来,仿佛现出魔纹的佛面,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这简单,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