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章 茫茫(补全)
第七三章 茫茫(补全)
花扬在他身后,顾荇之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依旧是手起剑落、毫不留情,仿佛方才那句话,根本没被她放在心上。 包围圈在收紧,两人现下几乎是背靠着背。风雪呜咽,却并没让人乱了心神,两人虽是第一次合作,但配合却十分地默契,不多时已经杀出一条通路。 顾荇之拉着花扬一路狂奔,终于与包围圈外,前来接应的小队人马汇合。 对方眼见他们就要突围成功,对着城楼上大手一挥,顾荇之余光里霎时出现一列列看不见尽头的寒光。 那是城墙上正在搭弓的箭手。 刚才他们与对方的人马混战在一起,弓箭手不好放箭,怕误伤自己这一方的人,而如今自然再也没了顾忌。 箭矢如雨而落,遮天蔽日,饶是风雪呼啸,对其有一定的缓和,可势单力薄的几人依旧是抵不住这绵延不绝的攻势。 外圈的人看见两人携手而来,赶紧牵了一匹高马前来接应。 泥土夹杂着残雪飞溅,顾荇之的手几乎摸上马背。余光中突然出现一柄雪亮的剑,从一个不及避闪的角度向他刺来。 与此同时,身后再次响起了放箭的下令声。 漫天白雪再次被一片黑沉沉的箭矢遮蔽。若是后退,两人恐会被飞速而来的箭射成筛子;但若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顾荇之无疑会把自己的胸口送到敌人手下。 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个瞬间,顾荇之只觉腰上传来一股蛮力,那力量虽然不大,但足以改变他迈脚的方向。 咚咚! 身后传来密密麻麻箭矢扎入泥土的闷响,顾荇之没有回头地冲了出去。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预判之中,那剑锋入rou的感觉并不曾传来。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想回头去找那柄寒剑,却见花扬已经翻身上马,对他伸手嗔道:还在发什么呆?!快上来! 顾荇之便也再顾不得多逗留,拉住花扬的手,与她上了同一匹马。 寒风呼啸,雪花凛冽地拍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当身下的马匹颠簸起来的时候,顾荇之揽着身前那个一身玄色劲装的人,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察觉到,许是为了行动方便,她穿得真少。就这么抱着她,都能感觉到那具躯体散发出来的凉意。 现在去哪里?他问,默不作声地扯过自己的氅衣,将人拢进去。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身前人的不对劲。她仿若失力一般,身子一软,就要往马下滚去。好在顾荇之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住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摸到一片温热的濡湿。 是血。 顾荇之怔忡了片刻,霎时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里,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原来方才他确实没有看错。 真的有一柄暗剑朝他而来,只是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挡在了他的前面。 去、去易州花扬抓着顾荇之手里的缰绳,用尽全力往两人骑下的马身上狠狠抽了一鞭。 马儿嘶鸣,发了狂似地朝着境外的荒野一路奔去。 不!顾荇之登时便反应过来,想去抢花扬手中的缰绳,奈何她抓得太紧,根本由不得他夺过去。 血流得很快,不多时就染红了顾荇之身上那件月白狐裘。 她根本撑不到几人赶回易州。 回去!一向儒雅的人,难得跟谁急,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却是掩不住的嘶哑。 花扬根本不听他的。缰绳被她拽在手里,马儿跑得飞快。 方才的震惊在这一瞬间全然化作了愤怒,顾荇之赤红着眼,侧身对护在一旁的人呵道:我说停下来,不去易州,先找大夫,都没听到?! 然而他的怒喝,却被淹没在呼啸的寒风和耳畔阵阵的马蹄之中。 风雪漫天,长路漫漫,顾荇之搂着怀里的人,心中却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感,像这片被白雪覆盖的旷野。 他知道,她的伤太重了。 饶是现下得到救治,只怕也会是无力回天。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让这群人再回去送死。 许是迎面的冷风太凛冽,终是将顾荇之心中翻涌的心绪吹得冷却下来。 他只觉自己被人从喉咙里灌入了一把刀,那森凉的利刃正一点点地刨开食道,一路滑到胃腹。 他不再挣扎着想去夺她手里的缰绳,而是夹紧马腹,用大氅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灼热的呼吸扑洒在两人之间,她的发心蹭着他的下颌。顾荇之只觉得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冷风呼呼地灌进胃里,吹得他张不开口。 一片仓皇中,他忽然听见怀里的人笑起来,那声音还是那么得意。 她说:顾长渊,抱紧点。 她说:你离开金陵那日,我有去送你。 她说:你这人贯是这样,嘴上说着不要,做的事却这么诚实。有时觉得你真讨厌,可有时又觉得你真可爱 白雪纷飞,马蹄声声。她一直在说话,顾荇之头一次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跟他说了好多有的没的,可唯独没为他最在意的杀手身份辩解过一句。 包括那句,秦澍不是我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顾荇之甚至期盼她会为自己开脱。 只要她说,他也许会信的。 可是她没有。 怀里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只是那声音渐渐虚弱下去,很快就要隐没进风雪里。 隐隐约约,顾荇之听见她说:我六岁学剑,为的就是在乱世之中活命。我手下亡魂无数,但我从不后悔。可是顾长渊 你是我用手中之剑,救下的第一个人。 你的命是我换来的 你要活下去。 皑皑旷野,飞雪潲进大氅,打湿鬓发,天地皆默。 原来人间之事,天地都是不管的。 泉下泥销骨,人间雪满头。 自古如此,向来如此。 他想自己终究是后悔的吧。 后悔没有认真了解过这个人,后悔没有好好抱过她一次,也后悔没能在她受伤疼痛之时,给她吹一吹。 就连她手上的那串铃铛,他都没能告诉她用意为何。 那一年,七夕华灯,她问他想不想她? 现如今,乱雪空茫,铃声响在耳边。 每一步,每一步 * 世子府,书室。 窗棂上一抹纤月,落在一堆糖炒栗子的空壳上。烛火晃了晃,宋毓手里刚剥好的栗子一滑,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那道圆滚滚的影,最后停在了一双云纹靴前面。 宋毓怔了怔,还是埋头继续剥桌上的栗子,半笑着叹了句,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顾荇之将手里的栗子轻置于桌案上,眼光在宋毓面前那一堆地形图和布阵图上扫了一圈。 他从小就是这样,心里躁郁、举棋不定的时候,就喜欢剥东西。小时候每回燕王考察功课,宋毓没少给他和宋清歌剥过坚果。 室内很暗,周遭寂静,只有宋毓手里不时发出的窸窣声响。两人默契地沉默着,一坐一立,周围仿佛结了冰。 还是宋毓打破沉默,他忽然笑了一声,半晌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问题问得模棱两可,但顾荇之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故而他也不绕弯子,语气平淡地道:今天。 呵宋毓轻哂,言语间夹杂着得意,那我还是早一点的。 嗯,顾荇之点头,应该是我让你去调查斑鸠垩功效的时候。 宋毓笑了笑,伸手去拿另一个栗子的时候,被顾荇之捉住了。 但这不能证明北伐的事,就是他做的。 宋毓一怔,又笑起来,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神情晦暗,他说:顾长渊,我不傻。你能推测出来的事,我也能看得明白。况且,前日我在朝中的眼线还送来了这个。 他说着话敲了敲面前的一份密报,抬头看向顾荇之道:当年北伐之前,先帝就有改立皇储的打算。北伐一战南祁本是势在必得,先帝有心待我父王凯旋、扬名立威之时再提此事。 可就是因为先帝这一个还未成形的想法,我父王便再也没能回来。宋毓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挣脱顾荇之的钳制,又开始剥栗子。 可你知道我父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宋毓喃喃,近乎自语,当年他请命北伐,也不是为了扬名、更不是为了皇位。可那帮人 话语断在喉头,宋毓轻叹道:算了。往事已矣,总看过去多没意思。 所以你在金陵,到底有多少人马? 宋毓还是无所谓地笑,往后靠上椅背,将椅子腿摇晃得吱哟作响。 人马不是关键,他说:时机才是。 顾荇之明白他的意思。祭祖之时,徽帝和皇室宗亲都会前往灵隐寺。虽有亲卫随行,但灵隐寺依山傍水,饶是守备森严,也严不过宫里。倘若提前部署,沉舟一搏,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结合上一世的梦境和徽帝近来的安排,对方一定是早有察觉。如今正在暗处蛰伏,就等着一个师出有名的一网打尽。 顾荇之平静道:皇上下旨,让我往北护送北凉使臣。 剥栗子的手先是一顿,宋毓继而轻哼一声,笑道:你去也好,反正留在金陵,你也必不会站我这边。还不如远离这场纷争,保全了顾氏的百年名声。 宋毓,沉默良久的男人嗓音低沉,唇间辗转的两字,也若有千金之重。宋毓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顾荇之这样全名全姓地唤他,是什么时候了。 他怔怔地望过去,只见月色烛火,顾荇之孑然地批了一身,于静室中茕茕,竟然有几分当年燕王的影子。他有一瞬恍惚,却听顾荇之道:你若信我,便将金陵的人马留给我,回去易州。 宋毓愣了愣,反应过来,继而轻呲一笑,果然啊,在顾侍郎眼里,什么都比不上朝局的稳定重要。 话音未落,耳边倏然响起一阵碎玉之声。 宋毓看过去,只见面前的桌案上,躺着一半碎开的玉珏。那色泽温润流光,一看便是常年随身佩戴才会有的水色。 这不是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顾荇之接过他的话,肃然道:而今,我以它向你许下君子一诺。 说话间,他手持玉珏,珍而重之地将那一半递给宋毓道:万国之上有百姓,皇权与苍生,若要我选,我想我的选择会和你父王一样。 十六年,并不足以消磨每一个南祁子民心中的夙愿。故如今,我许你,长渊在世一日,便不会让燕王白死、让那埋骨他乡的十万英灵心寒。 周遭霎时很静,静到宋毓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轰然。他半晌才缓过来,却开口道:那你求什么? 月华寥落,煌煌灯火。 昏灯冷月之下,他看见面前男人眼中的笑意与坦然。 他道:我只求若有一日你得登帝位,当励精图治、光复河山,去北地,将那些十六年里都不能归乡的将士们接回来。 十万人,一个都不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