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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苦贰

    

离别苦·贰



    林瑾返回学校时,礼堂正在进行毕业汇演,她随手找了个最末的位子坐下。

    歌声从舞台悠悠传来,这让她想起了五年前,穆尔教堂的晚歌也是这般优美。

    没想到一晃眼,居然都过去五年了,她也即将从重庆的医科大学毕业。

    刚来重庆时,她几乎像鸵鸟一样将自己封闭起来。

    无论外面东洋人炸弹机如何轰炸,爱国群众如何群情激奋。

    我中华四万万同胞,倭寇何惧!如何响彻烽火狼烟的神州大地。

    她都只会躲在学校,埋头苦学。毕竟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因为这场战争,已失去了最爱的男人。

    有时她会去旁听看护的实训课,拿着注射器,将冰凉液体推进手臂时,会有一种别样的快感。然后独自回到寄宿舍,剥一个花旗橘子慢慢地吃,只是再没有人会帮她剥去经络,一小瓣,一小瓣,温柔地喂进她嘴里。

    直到有一日,她随学校去防空洞救人。

    她记得那日天气很好,但这样风光明媚的日子,对于住在重庆的人而言,却是相当的害怕。

    因为这意味着,东洋人很可能进行空袭。

    长杆挂起红通通的三角球,警报拖延长音,呜呜咽咽地响着,鬼子轰炸机已然从汉口机场起飞,届时重庆大地又是一片瓦砾闪烁。

    等到了半夜,林瑾随老师同学到达防空洞,还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经过长达六个小时的轰炸,洞内人群过度饱和,加之通风不顺。许多数人都已经窒息而亡,如同死鱼烂虾般,脸颊惨白,翻滚着肚子,躺倒一片。

    没有哭泣,没有嘶喊,时光冻结,宁静得仿佛久远的天堂。

    她蓦地想起曾在报上看过的报道,战地记者采访一名满脸疲惫的年轻士兵。

    胜利后,未来想做些什么呢?

    我不会有未来。

    为什么?

    因为我会死。

    那时候,林瑾才骤然发现这些士兵无论男女老幼,都长着同样一张脸,一张视死如归的脸。

    明知道会死,为了保卫国家,守护故土,还是义无反顾,拼却掉自己最为珍重绚烂的生命。

    于此,她又有什么理由偏安一隅,为她渺小可怜的爱情伤春悲秋?让更多更多的人如同她一样,失去挚爱?

    林瑾忘记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走出尸横遍野的防空洞。

    只见外面依旧炮火连天,映亮半片天空。

    一个瘦弱的男人在重重烟雾中,费力爬上大石块,用毛笔在墙壁上写下四个黑色大字愈炸愈强,下一秒,飞机炸弹投落,男人四肢随毛笔高高抛起,在空中打着转儿,残影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

    晚霞四倾。

    滑竿夫眼瞧女人下了竿子,慢慢往台阶走去,心中不禁感叹,这女人身材真是他妈咧的好,高高低低高高,水蛇样的sao腰还扭来扭去。

    他们像木头般戳在原地,挪不开溜溜喷火的眼珠,良久才心满意足地说了句,巴适!(漂亮)

    林瑾从医科大参加完毕业典礼,匆匆赶回家,先是坐了滑竿至岸边,接着换渡轮,到了南岸又是滑竿,坐得她腰酸背痛,索性下来自在走着。

    她姗姗步进一座三层洋房。那洋房唯恐东洋人的炸弹,外墙刷成深石灰的暗色,掩着里面极精致的嫩芽黄楼廊。

    花圃里香石竹正逢期,紫红粉白,伴着卷曲翠叶,艳艳迤逦着大半园子。黄漫漫的木架子,凌霄花壁虎式地攀着,柳橙色喇叭小花。努力叫嚣地直逼厚厚云层。

    林瑾打万花丛中拂过,却在一棵茂密香樟树前止住脚步。五年前,这树还瘦弱,现在倒也郁郁葱葱了。

    五年,时光瞬息竟如流电般飞快。

    她进了门,就有穿阴丹士林大褂的漂亮女佣迎过来,恭敬地唤,太太回来了。

    林瑾朝她点点头,问,心心呢?

    小小姐在上钢琴课。女佣接过林瑾手里的漆光皮包,又讨好地问,太太饿不饿,要不要煮碗抄手先吃着?

    这女佣跟了林瑾几年,倒是很了解她的口味,她最喜欢吃重庆的抄手,不放红油那种。

    林瑾摇头,径直往二楼最南面的小房间走去。

    一进门,便见简老太太正在和七八位银行家太太唆哈,雪亮灯光映在圆桌,上面堆着小山高的法币,伴着窸窸窣窣的洗牌声。

    林瑾笑着和她们逐一打招呼,而后乖巧坐在简老太太身旁,素手从果篮捡起枚红苹果,慢慢地削着。

    赌桌台上,已散到第五张牌,场面上有人加注,也有人弃牌。

    林瑾瞄到坐于她对侧的王太太,面前支票簿子,已写好数字,盖好印鉴。王太太此刻正撕着支票,准备丢到赌池子里火拼。

    这王太太的先生也极爱赌博,弄得自家银行一屁股亏空。林瑾很明白,这支票大概是空头,不作数的。但在赌桌上,若有人赢了支票,却兑不到款子,这后果只好由主人家的一力承担。

    她很不愿意简老太太受这损失,因此手里悠悠削着苹果,眼眸却看向王太太微笑,王太太总是爱拿大票子压人,不过是小玩玩罢了。

    旁边围拢的好几位银行家太太,也忙着帮腔,还是现金结算容易。

    王太太的柿子脸绷不住了,面颊子潮红红,灰扑扑。她站起来,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去打电话,让人送现款子来。

    她前脚离开房间,后脚桌上的女客们就嗤嗤笑起来。简老太太伸手揪着林瑾腮,佯怒道,你这张嘴!

    简老太太对这种小数额,实在看不上眼。不过有人替她说话,避免她的损失,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房间里正说笑着,由远及近,传来软绵绵甜辣辣的叫声,mamamamamama

    众人寻声望去,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身上穿着洋红连衣裙,肩膀处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槐花,腿上是糯米白的丝袜,蹬着圆头皮鞋,像铃铛般轻快地跑。身后簇拥着好几位,气喘吁吁的年轻女佣。

    mama,你可算回来了。简心扑在林瑾怀里,贪婪闻着她身上的脂粉香。

    平日带简心的女佣大都是本地人,因此她也带着浓厚川音。林瑾很喜欢听她这样说话,甜丝丝,又带着鲜辣椒的微呛。

    想起当年在重庆废墟里捡到的她,还不过是襁褓婴儿,如今已是出落得越发可爱。

    mama,你毕业了吗?以后可以留在家里陪我了吗?简心摸着林瑾绸缎旗袍上的金线蝴蝶,大眼睛扑闪扑闪地问。

    林瑾点头,笑着把她搂进怀里。

    王太太正是此时回桌的,她看着众人哄笑,神色愈加阴沉。简心见状,连忙迈着小腿跑过去,挽着王太太胳膊,十分亲昵地晃着,阿姨,你长得真漂亮

    王太太不太好意思和小孩过不去,面颊子只得浮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宾客们又赌了几轮,正值饭点,女佣来请入席。

    简家的晚餐,一向是隆重而盛大的。几位女客看着彩花玻璃装着的海鲜拼盘,便知这都是坐飞机,枪林弹雨来到桌上的。

    有钱人,果然无论去哪里,都是有钱的。就算来重庆避难,也还是这样的奢靡。

    简溪正捧着一碗嫩鸡蛋羹,混着米饭,小口小口喂着简心。其实简心早会自己用筷子,不过她喜欢爸爸这样喂她。简溪对此也非常受用。

    王太太在赌桌上碰了林瑾钉子,现在当然要报复回来。她夹了一片鲍鱼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然后看着简溪和简心笑,

    简先生真是疼爱女儿。不过我听别人说,女儿长得都像父亲。简小姐却不是很像呢。

    简溪迅速敛起眸中不悦,待简心咽下口中米饭,又拿餐巾替她擦拭嘴角。方得了空,抬眸望向王太太,温文尔雅回,是么,我并没有这样觉的。

    简心是战争孤儿,自然同谁长得都不像。但简溪厌恶别人说简心长得不像他,对他而言,简心是这些年他在重庆唯一的慰藉。

    他在陪伴简心的时候,才觉得心里失去的温度方一点点找回。

    才没有呢,我长得可像爸爸了。以后再养个弟弟或meimei,长得像mama好了!简心歪着小脑袋,一本正经地说。

    简心的话倒是逗乐桌上众人,大家纷纷向她打趣,是想要小弟弟还是小meimei?

    王太太脸上也讪讪陪笑,觉得自己无趣极了,只默默低头吃饭,再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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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有人说不明白为什么简溪这么坏的人,会对简心这么好,不符合人设逻辑。但我认为人是多面的,是立体的。

    在林瑾不搭不理简溪这五年来,简心确实成为了简溪心灵上的慰藉,让他觉得自己被需要,被热爱,被珍视。

    他俩之间是非常纯洁的父女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