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无情
【5】 丁一潇给匡明月讲了个故事。 故事本身其实很简单,丁一潇的叙述没带什么感情,全程平铺直叙,讲述很流畅,宛如一个局外人,用旁观者的手缓缓掀开岁月的一页。 南港本地有一个销魂窟,做的什么家都心照不宣。这地方店名起得文雅,叫江南岸,取自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江南岸的老板姓章,原本是做什么发家的已经难以考究。他为人仗义,舍得钱也敢于走险,重要人脉抓得紧,加上头脑确实比一般人灵活,所以生意做得很好,可惜唯一的缺点就是其貌不扬。 但据丁一潇说,章老板还是娶了个漂亮老婆。那真是非常漂亮,是一种很典型的江南水秀的美,长的还是娃娃脸,二十多岁看起来跟十八似的。 他俩结婚的时候见了报,章平锋和邓佳丽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人人都夸一句男才女貌,天生一对。 章老板和邓佳丽感情很好,婚后不久就生了儿子。也许因为邓佳丽的基因占了上风,儿子生下来也很好看,没有受章平锋的影响,成长的路上稳定发挥,顺顺当当地继承了她的美貌。 章平锋很满足,邓佳丽也很满足,江南岸的生意有人罩着,做得越来越好,儿子渐渐长大成人,慢慢有了男人的模样,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美满。 在这种美满里,唯一一个感到不满的人,大抵就是章俊杰。 他是章平锋的弟弟,同自己被财神保佑的哥哥不同,从小就欠缺了一点天赋和运气,所以显得非常平庸,若硬要说这平庸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兴许是他比其他人都狠。 他够狠,所以直到章平锋死前,他才知道原来这个弟弟这么恨自己。 而他恨他的理由又是如此简单,只是因为他比他厉害了那么一点,就一点。 章平锋死的时候惨烈异常,被人连着在身上捅了几十刀,警察去现场勘查,那把带血的匕首上只有他们的儿子章遇一个人的指纹。 警方想要进一步调查,但当时在现场的人就那么几个。邓佳丽受了刺激,当场发疯,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神经病,见谁都往上扑,警方无奈之下只好先将她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而那天一起死的人还有六个,都是江南岸的员工。当时在场的人除了章遇失踪,其余人都纷纷出来作证,亲口指证是章遇动手杀人。 人证物证俱在,警方对他下达了通缉令。 很长时间过去,一无所获。 日子一天天转,章俊杰接手了江南岸,时不时去精神病院探望一下自己发疯的嫂子,离奇的是每次他一去,邓佳丽的病情就会稳定一点。 再又过去一段时间,就在警方觉得这桩案子恐怕就要成为悬案时,某天深夜,警方忽然接到了一位女性的举报,声称章遇就窝藏在南港旧街区的某栋筒子楼内。警方经核实,迅速将章遇逮捕归案。 他们找到他的时候,章遇就一个人跪在即将拆除的旧楼的地上,枪口指着他的脑袋,他不反抗,束手就擒。 只是在给他戴上手铐那一瞬间,他却忽然回头,眼里望着自己身后破旧的小楼,带着无限的不舍和留恋。 再后来就是报纸上说的那样,杀人犯被判了死刑,正义得到了伸张。 据传举报他的人也是江南岸的女员工,干的是风月场的生意,在他宣判的当天,失足从八楼坠下。 知道的人听闻此事,总低声喟叹,因为章遇作为章平锋钦点的小章总,对江南岸的人一向不错,没想到最后是被自己人给卖了。他们感慨、叹息,先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再道果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喝过三杯酒,转头将这件事遗忘。 坐台女能有什么感情呢。 说到底,就是个出来卖的。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会演戏的婊子,无情无义。 故事说到这,一些事情也就解释得通了。 匡明月听完了,她把手里的报纸丢到一边,开了瓶柠檬酒喝。 酒的味道应该是很好的,可惜她品不出来,淡黄色的液体流淌进她身体,喝下去和白水一样没有滋味。 丁一潇盯着这喝大酒的女鬼,满脸写着一言难尽。他看不惯她这德行,你就没点听后感? 有。匡明月敲了敲酒瓶,她对这玩意挺感兴趣的,不知道是不是生前带来的习惯。 她给故事里的妓女伸冤,遵纪守法是每个公民应有的良好品德,对吧? 匡明月抱着酒瓶往后靠,倚在老旧的音响上,冲章遇的房间努了努下巴。 那既然如此,我何错之有?你们至于连我死了都不放过我? 丁一潇无言地看着她。 看什么?她晃着半瓶子酒,笑起来很美,就算是我举报的他好了,我死都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难道你还指望我以死谢罪? 丁一潇轻微眯着眼,半晌沉默后,他说:章遇以前对你很好,江南岸所有女人里,他对你最好。 是吗?匡明月双腿交叠,白裙往上跑,露出她大腿边一块巴掌大的伤疤,凹凸不平,泛着紧致的纹理。 那他打算娶我吗? 丁一潇噎了一下,紧皱起眉。 匡明月很得意地冲他一笑,没有这个打算吧。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我以前是做鸡的,那他没落魄以前起码也是个少爷。少爷怎么可能娶妓女?你说他对我好,怎么个好法?你们这种人所谓的好,恐怕也就是拿钱来砸一砸。 她的笑里什么感情都没有,同丁一潇一样,她只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 她还记得,章遇对自己说的,她是他的宠物。 宠物。 呵。 和一条狗,一只猫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笑得冷,声音也冷,浑身死气沉沉。 说实话,丁一潇。她说,章遇在监狱里没死成,那么推我下楼的人,就是他吧? 冲动杀人的小少爷,逃亡之际恰好被自己手下的坐台女撞见,坐台女向警方举报了他,小少爷被抓,被判死刑,却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成功脱身,找到了举报自己的坐台女,将她从八楼推下,报一箭之仇。 在她的视角里,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章遇凝视着这个女人,相比她从前的沉默木讷,做了鬼的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浪荡,浑身写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放纵,这实在不像她。她应该是迟钝的,单调的,大多数时候还很疲惫的才对。 匡明月抬了抬眼。 她见丁一潇盯着自己瞧,笑嘻嘻地对他来了个wink,而后摆了个自以为诱惑的pose,手拄在脸边,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条腿叠着,裙底风光若隐若现,凸起的锁骨精致迷人。 这样明目张胆,又不带任何性欲的勾引,只是她一时兴起,觉得好玩而已。 丁一潇觉得匡明月没救了,他的眉心能夹死一只苍蝇,神色间难以掩饰一闪而过的厌恶。 最终,他只对她说了一句:他们都说对了,婊子无情。 匡明月放松身体,仰头看天花板,兄弟,笑贫不笑娼啊。 丁一潇旋身离去,来到门前,又停下脚步。 他轻声说:推你下楼的人不是章遇。他那时候刚和我爸换了灵体,身体虚弱得不行,根本没力气去找你报仇。 * 夜深了。 匡明月放下柠檬酒,扭头观赏窗外的夜色。 南港的夜色不是纯黑的,像是浓度极淡的墨,浅浅落于天幕白纸上,笼着底下万家灯火。 她的心里有一种随波逐流的认命感,顺着音响爬上窗台,踩着窗户框张开双臂。 一阵风吹动了她的短发,如野草一样东倒西歪。 真奇怪,她明明喜欢的应该是一头柔软的长发,怎么会留这样一个英气过盛的发型。 章遇从卧室出来,见到的就是匡明月像个小傻逼一样蹲在窗台上,满脸疑惑地揉弄自己的短发。 他在她身后站定,问她:你在干嘛? 匡明月没回头,思考鬼生。 思考出什么了? 匡明月终于回头,夜风猎猎,她的长裙裙摆随风飘荡,丁一潇说是我举报了你,你才被抓,被判了死刑。 章遇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片刻后抬起,伸出手掌,对她摊开,说:你下来。 匡明月才不听他的,她做了鬼,也不能做不明不白的鬼。 她的眼神很平静:你真的杀了人? 章遇的手还举着,他说:真的。 匡明月靠近了点,没去接他的手掌,是我害你被抓的? 章遇抿了抿唇,说:你先下来。 匡明月懂了,她歪头,你就这么恨我?把我推下楼还不够,还要等你的灵体转化完成了,再杀我一遍? 她越说越气,越想越恼,她被重复地困在同一天,困在太平间里不得超生,仅仅只是因为他怨愤难平? 但她已经死了啊,死都死了,他居然还要抓着她杀她第二遍。 真是有病。 你赶紧灭了我吧,灭了我让我去投胎。匡明月跺脚,猛踩窗边沿,没好气道:我他妈是再也忍不了那太平间了! 没有要杀你。章遇往前走了一步,五指用了十分的力道将她从窗台扯了下来。 你别总站在窗边。 匡明月一骨碌落他怀里,被他紧紧夹着,快步往门边走去。 卧室门被哐当踹开,昏暗的光里,丁一潇捧着几个档案袋正在看,被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cao!谁啊 章遇攥着匡明月,站在丁一潇床前,眼神如刀,你以后少跟她说点有的没的。 丁一潇把档案袋放下,目光围绕着他看,你现在情绪波动很厉害。 章遇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你少跟她说点有的没的。 丁一潇扶了扶眼镜:你的灵体还没转化好,情绪不宜过于激烈,不然我爸身上关于荧惑的诅咒容易反噬到你身上。 章遇不说话,脸绷得很紧。 丁一潇又说:你应该没忘记我爸是怎么死的吧,他临死前把自己的灵体让给你,是让你毁掉荧惑,不是让你毁掉自己的。 章遇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在监狱里,晁天冬和他说的明明白白,从人类转化成男觋,单靠他自己的rou体绝对承载不了这么强的力量,所以晁天冬把自己的灵体让了出来,他代替章遇被执行死刑,而章遇则继承他的力量,替他毁掉荧惑。 晁天冬在死前都快没了人形,他被荧惑的诅咒反噬得厉害,几乎拼却了自己一身力气,才将章遇转化成功。 提到荧惑,章遇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问丁一潇:有没有办法能尽快将转化完成? 丁一潇把档案袋堆进被子里,弯腰将它们盖上,再慢慢直起身,眼光扫过眼前的一人一鬼。 有。 章遇:什么办法? 丁一潇又抬起手,大拇指和中指将眼镜往上推。 缓声道:灵体交合。 章遇唰一下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丁一潇。 丁一潇嗤笑,耸耸肩,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个人类,没办法帮你。 他偏过头,视线越过章遇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匡明月身上。 他勾唇,可以跟你的宠物做啊,鬼也是灵体。 做 做你妹。 匡明月脑壳疼,憋着骂人的冲动,正准备讲点什么,却见眼前的章遇忽然转过头,幽深的眼瞳直盯着自己。 被这双眼看着,她皮肤上忽然就泛起一阵痒,也可能是心上在发痒。总之细微的电流淌过全身,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潜意识里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看向章遇的脸,瞠目结舌,脱口而出 你居然、其实!真的是想跟我采阴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