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与墓园

    顾温一个人回了S市。

    S市是雨天，雨水轻轻地拍打着顾温的伞，天空是一片朦胧的青灰色。

    顾温一手抱着一束鲜花，一手撑着黑色的伞，踩着修剪平整的草坪，穿过一块块墓碑。溅起的雨水濡湿了她的鞋子和裤脚，但她恍若未觉。

    在一块白色的墓碑前，她停了下来。

    她轻轻把鲜花放在那块墓碑的前面，蹲下来，和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平视。

    照片经过时间的磋磨已经翘起了卷边，有些地方微微地泛黄。上面的女人笑着，笑得明媚美丽。

    “妈……”顾温看着照片，喃喃，“我来看你了。”

    她抽出一张F大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拿出打火机，靠着伞，点燃了那张薄薄的纸。

    “妈……我过得，至少现在过得很好……”盯着跳跃的火光，顾温低声说，“对不起啊妈……之前一直没有来看你。我不敢来。”

    看着看着，觉得那团火焰觉得有些模糊，原来是自己的眼角开始泛酸了。

    “我不想哭的……”顾温用手抹了抹眼角，却止不住涌出的泪花，“我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就哭了呢……”

    “嗯……有段时间我过得真的不好。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不去祁家的话就不会经历那些不好的事，不会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但是，我不后悔去祁家，真的……没有他们我现在也许根本没有上学的机会……哥哥jiejie也对我很好，有个jiejie特别关心我……”顾温把脸埋进手里，“虽然有时候真的很孤单……但是想想也许是自己太奢求了呢……”

    “但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顾温擦了擦脸，站了起来，“重新开始，不难的，对吧，妈。”

    她看着那团火焰慢慢熄灭，灰烬随着微风飘起来，融进了青灰色的雨幕里。

    她转身，离开。

    雨越下越大，像一串串珠子连成的珠帘。周遭情景仿佛都被珠帘隔绝，有些模糊不清。

    她往前走，却发现窄窄的走道上横着一把打开的黑伞。黑伞似乎是被雨水冲过来的，上面沾着斑斑泥渍。

    顾温捡起那把伞，抬头，想看看伞的主人是不是在附近。

    不远处，有一位黑衣男子站在一块墓碑前，整个人浸在雨中，没有打伞。

    顾温拿着那把黑伞走了过去。

    雨很大，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位男子的样子。只是那张脸，就足以让人难以忘记。

    鹰眸隼目，鼻梁高挺，身材颀长，充满力量却绝没有四溢的攻击性。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他的强大气场笼罩了周围。包裹在黑色风衣下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和整个人的气质相得益彰。

    他没有打伞，全身湿透在雨中。本该狼狈的场景，但因为主角是他而变得不同。

    很有魅力的……男人。说男人又不太确定，因为他看起来很年轻。但他却散发出一种成熟的男性气息。那种好像所有都可以被自己掌握、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之中的自信。

    “先生……这是你掉的伞吗?”顾温把伞递了过去。

    那个男人如梦初醒一般，往顾温声音的方向看了过来，然后有些犹豫地朝顾温迈了两步。

    “是……”他的喉咙有些沙哑，是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不好意思，刚刚失手掉了伞，被雨冲走了。我暂时看不见，所以没有去找。谢谢你了。”

    顾温这才看清他的脸。那双沉沉的黑眸本该是何等地明如星子，此时此刻确是黯淡无光。

    “小姐……有些冒昧。”男人摸索着把伞接了过来，然后撑开，“请问你能不能帮我引路?我看不清……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的司机就在门口，你把我引出去就好。”

    顾温不知道他是善是恶，但却不忍拒绝，于是点了点头。又想到他看不到，忙说：“好的。”

    顾温本打算走到前面去让男人跟着她的声音走，但男人却一把拉住了她——顾温看着她被拉住的手，吃了一惊。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不起，下意识地动作……”

    是怕她会直接离开吗?顾温想。

    实在是很难对这样的人有防备心。顾温轻轻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说：“先生，我拉着你的衣袖，你跟着我走吧。”

    “好……”男人愣了愣，旋即笑了。

    那是何等好看的笑！好像整个灰暗的雨天都被点亮了几分。只是嘴角轻扬，却带了蛊惑人心的魅力。

    顾温扭头，不去看。好像怕再看几眼，就会迷失方向。

    男人的司机果然在墓园的门口，撑着黑伞笔直地站在一辆黑色的宾利前。看到男人时，司机赶紧过来迎接。

    顾温看着男人上了车，便转身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男人皱了皱眉，低声说了声：“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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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温几乎要忘记了那个雨中的男人。那个男人像是一只黑猫，轻轻一跃到她面前，然后毫不留恋地消失不见。

    直到他再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顾温还是有些不真切。

    F大有两个图书馆。一个是供同学们自习的普通图书馆，另一个是专门用来藏书的图书馆。藏书馆是民国时期建起的西洋建筑，有高高的穹顶和繁复的雕花。阳光从七彩玻璃拼接的玻璃窗洒进来，把一朵朵彩色剔透的花投在地上。

    藏书馆一般不对外开放，只有导师有进出藏书馆的门禁卡。

    那天顾温去帮导师找一本古籍影印本。那本古籍影印本被人错放了地方，她得一排排找下去。还好她运气好，只找了一个区就找到了那本古籍影印本。

    平时她是没有资格到藏书馆来的。这次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出于好奇，她一排排地慢慢观赏着。藏书馆里凝聚的是浩瀚的智慧，仅仅是景仰就足以让人心畅神怡。像是无垠的宇宙，哪怕不了解其一丝，也会被漫天的星子吸引。即便没有机会摄取，单是欣赏也足以让自己望梅止渴般得到满足。

    那个男人就站在一排书架前，静静地看着一中一栏书。

    等等，看?他不是一位盲人么?

    明明知道是不礼貌的行为，顾温却还是向男人看了过去。

    男人发现了顾温的视线，扭头投来冷冽的目光——鹰眸隼目，的确是那天的男人！只是那天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现在变得熠熠生辉，即使眼神冷得像淬着冰块，也掩不住其中的神采飞扬。

    那双生动的眼睛平白无故地为他添了几分英气俊朗。

    顾温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先一步离开了。

    看来，那个男人不记得自己了。

    后来，在同学们的口口相传中，顾温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季元卿。

    他的聪明、天资聪颖、出类拔萃，在同学们口中是传奇的存在。但和顾温想象中不同的是，季元卿待人温和有礼，是令人挑不出错的人品和性格。

    似乎那天在藏书馆看到的那双淬冰的、充满防备的眸子不属于他。

    他既不像言情中的高冷男神一般清冷高瘦，也不像现在流行的小奶狗一般白嫩可爱。他身上肌rou线条漂亮，每一块肌rou都长在了该长的位置。多一分则显驽钝，少一分则显空洞。出席活动能撑的起西装的风度，打篮球也穿得出球衣的性感的汗水淋漓。

    他拧开水杯喝水时，蜜色的喉结上下滚动，迷妹就能想象到他在床上和自己上下滚动的样子。充满了男人味的性感和男生的少年气息，太难得了。

    他很健康。校园中并没有人知道他暑假的失明。顾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在墓园里见到的失明男子是不是季元卿。

    顾温隐隐有些失落，却不知这失落从何处来。她摇了摇头，将这莫名的情感从自己的大脑中甩出去。

    就算他是墓园里的失明男子，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顾温本以为不会再和季元卿有所交集，但却突然获得了和季元卿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季元卿参与互联网公司ik研制的项目大获成功，这件事会被刊登在校报上。

    顾温作为校报的记者，被派出对季元卿进行采访。

    她本以为请季元卿接受采访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季元卿却很爽快地答应了。只是提了个要求，采访地点由他决定。顾温欣然接受。

    采访的前一天，顾温做了很充足的准备。脑中一遍遍过着采访的内容，竟然有些睡不着觉。

    采访约在第二天的下午。她走到两人约好的咖啡馆门口，却发现季元卿早已经坐在了里面。她赶紧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入秋了，季元卿穿着一件灰色羊绒衫，整个人的气质透着几分沉稳。

    “学长好。”顾温在季元卿的对面坐了下来。

    季元卿微微颔首，笑了笑：“你好。”

    季元卿很配合采访，采访进展很快。结束采访后，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顾温，我知道有一家粤菜馆不错，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请你吃一次？”季元卿叩了叩桌面，主动邀请，“就当这是我接受采访的一个附带要求。”

    顾温没有理由拒绝，便只好答应。

    季元卿很绅士地为顾温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待顾温坐进去后再亲自关上，之后才回到主驾驶座上。

    车很平稳地开着。顾温悄悄侧了侧头，偷偷瞄了一眼季元卿。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很想知道季元卿到底是不是那天的墓园男子。

    要不……问一问?该怎么问?他会觉得是自己唐突了吗？会不会他根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失明的事呢？

    车开始驶上101高架。

    顾温注意到季元卿抓着方向盘的手指在微微泛白，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整个人都有些紧绷，背脊有些无意识地挺直。但他将自己控制得很好，只是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

    当车开出101高架的时候，季元卿的手也放松了，其中一只手用手指闲闲地敲打了一会儿方向盘。

    还不等顾温细究他那有些反常的动作，季元卿缓缓把车驶进了一个停车场，停了下来，轻笑道：“到了，下车吧。”

    这家粤菜馆叫“德福记”。季元卿带顾温来到二楼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

    他让顾温点了菜，自己望向了窗外，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慢慢地，他挽起嘴角，笑了。他唇形饱满，嘴唇是很好看的rou粉色，一笑起来，眼睛就好像比天上的星星还明亮。

    “学长，你看起来心情很好。”顾温看到季元卿的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是的。因为忧愁了很久的一件事终于有了解决的办法。”季元卿不解释为什么，只是看着顾温，说。那双眼睛中褪去了所有的锐利和冰冷，此时此刻是一片暖光融融。

    怎么感觉……怎么感觉心跳就快了几拍呢。顾温在心里拍了拍自己的脸。

    和自己想的不同的是，季元卿其实常常是笑着的。那双隼目笑的时候形成的笑纹微微勾起，嘴角上扬，有点坏坏的但又不会轻浮，很有魅力也很勾人。

    吃完饭后，季元卿提出要送顾温回宿舍。

    “啊，我不住在学校，在外面租了房……因为我本来是被分配到和学姐一个宿舍的，但是我怕生活习惯、上课时间都不一样，所以就搬出来住了。”顾温解释，“我自己搭地铁回去就好，这儿不远有个地铁站。”

    “现在太晚了，女孩子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季元卿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顾温只好又上了季元卿的车。

    车又驶上101高架，她注意盯了盯季元卿的手指。但这次，那双修长的手却没有丝毫用力紧张的样子。

    “怎么了?”看到她在注意自己的手，季元卿笑了笑。

    顾温慌忙地把头扭过一边，看窗：“没有……我刚刚在发呆……”偷看被抓个正着，她有些脸红。

    她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感觉好奇心就要从她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车里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顾温咬了咬牙，暗暗决定，她在心里倒数十下，十下以后就她就把心底里的疑问问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个疑问就像有人用羽毛撩拨她的心，痒痒的。

    十，九，八，七……

    “那天……谢谢你了。”季元卿把手握拳，放在唇下，轻轻咳了咳。还没数完十下，季元卿就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顾温惊讶地回头，看他。

    “那个雨天……在S市的公墓。”季元卿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笑着说，“我记得你。”

    “听到你声音的那一刻，我就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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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温一直到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还觉得有点晕乎乎地。觉得自己一路上好像踩在棉花上，绵绵软软松松弛驰，一直自诩理性的大脑也有些转不过弯来。

    她记得他把车停在她租住小区的门口，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然后笑着，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眸，说：“除了接受采访以外……我以后还可以联系你吗?”

    她记得自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