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时序坐在对面,将一切尽收眼底,没说什么。 只在祝今夏吃好饭,抱着课本准备去教室时,他才忽然出声:“今天想吃什么?” 祝今夏回头,“……都行。” 往天也没问过她啊。 时序看她片刻:“明天就要走了,好歹吃顿丰盛点的。” 顿珠一听,小嘴又是一瘪,他坚强地别开脸,给自己加油打气—— 顿珠,你是最棒的!忍住不能哭! 祝今夏笑笑:“不用这么讲究,平时吃什么,今天就吃什么。” 从她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序也不问了,打算自己看着办。目送她离开,一回头,发现顿珠还在原地握拳,一脸便秘似的表情。 “你不去上课,站这干嘛?” 顿珠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张开双臂,说:“哥,我失恋了——” 话没说完,被他哥一脚踹出门。 “滚。” —— 上完早课后,祝今夏告诉了孩子们她要走的消息,教室里当即一片哀嚎。 孩子们冲上来拉住她,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小腿,哭丧着脸不让她走。 “别走啊祝老师!” “你走了谁来教我们语文啊?” “我不要你走!” 谁来接班祝今夏不知道,她当初不也是来接阿包的班?总会有人顶上来。 她只笑着摸摸小孩的头,“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眼巴巴的目光。 祝今夏顿住,答不上来,想想才说:“总会回来的。” 她说你们好好念书,我会不定期回来看看大家。 “周记还得继续写,我会让校长替我收作业。” ——她都想好了,每周末让时序用手机一一拍照传给她,她隔空批改。 “那奖品还照发吗?” “照发。”她笑着点点丁真根嘎的鼻子,小机灵鬼,还惦记她的书呢。 这家伙如今已成班上的作文大户了,优秀作文里十之八九都有他。 没想到小家伙急切地嚷嚷:“那我们不要书了,也不要奖品,祝老师你能不能留下来?” “……” “是啊,我们不要你花钱了,这样你是不是就不用回城里赚钱了?” “我们可以去求求校长,求他多给你点钱,多发点工资!” “校长他很有钱的!” 他有个屁!全中心校,最穷的就是他。 孩子们天真的话叫人忍俊不禁,祝今夏是想笑的,可不知为何,开口声音就哑了。 被缠了一整个课间,直到上课铃响,于小珊都走进教室了,在她的拯救下,祝今夏才得以脱身。 午饭没看见时序,宿舍里只有顿珠。问时序上哪去了,顿珠说不知道,一大清早就骑摩托离开学校了。 “还说要给你做顿好的呢,刚发消息给我,说中午不回来了,让我看着办。” 顿珠委委屈屈吸吸鼻子,对他哥的冷漠无情感到心惊! 祝今夏愣了下,心道也好,离开就该安安静静的,别整那么大场面。 她也不愿看顿珠幽怨的小表情,快速干完饭,跑回宿舍整理行李了。 东西不多,半小时不到就收完了。 半下午时,收到时序发来的小视频。视频里是蓝天白云,高山湖泊,湖边有一群秃鹫在啃食猪的残骸。 祝今夏:“上哪去了?” 时序答:“上山捉鱼。” “……” 祝今夏心道,还挺有闲心,她都要走了,他还能工作日摸鱼。 这是货真价实的摸鱼。 她坐在床沿,慢慢打字:“捉到了吗?” 时序:“没有。忽然变天,有点难了。” 变天? 祝今夏一下午都待在宿舍里,哪也没去,生怕出门就碰见五年级的学生,大家不得不执手相看泪眼。 这会儿拉开窗帘看了眼,才发现确实变天了。 上午还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的,这会儿忽然起风了,直吹得天昏地暗,树影幢幢,乌云从远处漫过来,看着仿佛要下雨。 一线天里都这样,山顶不知道多冷。 她赶紧打字:“变天就快回来吧,下次再捉。” 那边一时没动静,半晌才回了一句:“没时间了。” 祝今夏一愣,看见下文—— “这边的鱼是高原鱼,和外面不一样,想着你要走了,走之前还是该尝尝。” 心跳忽然变得沉钝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忽然听见敲门声。 咚咚——很轻很轻的两下,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谁啊?” 祝今夏起身开门,看见外面走廊上站着三个小孩,从左往右依次是丁真根嘎,呷西拉姆,还有丁真巴桑。 她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能一口叫出班上学生的名字了。 两个小姑娘拉住她的手,一人一边,丁真根嘎是男孩子,不好意思上手,就充当带路的走在前面。 他说祝老师,跟我们走吧,我们准备了一个惊喜给你。 没想到在宿舍里躲了一整天,还是没躲过这一出。祝今夏赶鸭子上架似的,就这样被架走了。 她不爱离别的场合,也不喜欢哭哭啼啼。 祝今夏记事早,至今依然记得三岁时,父母在工厂的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出事的那天下午,她正在幼儿园吃点心,忽然被祖母接走。 这座城市有大半的人都在厂区工作,连幼儿园也是厂区开的,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事情一出就立马传遍了。 生活老师大概也已知情,满脸怜悯之色,把祝今夏交给当时泪流满面的老人时,还低声说了句:“节哀。” 祝今夏不懂节哀是什么意思,只仰头好奇地问:“奶奶,我今天不上学了吗?” 祖母摇着头,抱起她出门打车,用沙哑的声音对司机报了目的地:“去市殡仪馆。” 三岁的祝今夏不明白殡仪馆是什么地方,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半只青蛙蛋糕,懵懵懂懂望着祖母,“奶奶,你怎么哭了?” 不问还好,她一问,祖母没说话,捂着脸从呜咽到痛哭失声,眼泪从指缝里汹涌而出。 祝今夏吓一大跳,不知所措好半天,小心翼翼把手里剩下的半块蛋糕递过去,“奶奶,你要吃蛋糕吗?吃了就不哭了……” 幼儿园里,午睡醒来的小朋友总爱哭,老师就会哄他们:“乖乖不哭,马上就有蛋糕吃了,吃了就不哭了。” 可惜蛋糕哄得好小朋友,却哄不好祖母,祖母拒绝了她的蛋糕。看着这么丁点大的小姑娘就没爹没妈了,她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到了殡仪馆,祝今夏看见父母躺在透明的玻璃棺中,模样和平日里看起来似乎不一样了,有些陌生。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机床事故异常惨烈,连父母的身体都是后来仪容整理师给缝合好的,又通过精心化妆、衣服的遮掩,这才勉强看上去没有异常。 说不出为什么,祝今夏总觉得水晶棺里的不是父母,看着怪可怕的,于是攥紧了祖母的衣角,连连往她身后躲。 那天下午,殡仪馆里来了很多人,有她认识的叔叔阿姨,还有一大堆素未谋面的工厂领导。 因为这场事故,她那出身普通的父母在死后得以跻身于市殡仪馆最大最豪华的送葬厅,接受无数人的送别。 祖母年事已高,家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从四面赶来,帮忙cao办丧事,究竟是冲着那点若有似无的亲戚情分,还是死者尚算优渥的抚恤金来的,谁也说不清。 但祖母人单力薄,此刻也无心计较旁的。 工厂来了一拨又一拨人,个个西装革履,神情哀戚,鞠躬上香后,无一例外递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却还图个心安。 负责牵着祝今夏的是三姨还是三姑,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女人一边擦着莫须有的眼泪,一边摁着她的头,说“孝子贤孙磕头”。 她不懂要磕什么头,从小到大就是拜年,爸爸mama和祖母也没有教过她磕头。 mama常说,这世上不止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也一样,她要祝今夏活得骄傲一点,别学那些封建旧俗,连天地父母干脆都别跪。 可那一天,女人强把祝今夏摁在地上,手把手教会她磕头,还要她哭,哭得越厉害越好。 祝今夏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哭?” 女人卡住了,也不好直截了当说你爸妈死了,当然得哭。 可是从小到大,父母都教育祝今夏,勇敢的孩子不会哭,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哭是最没用的解决方式,因为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眼前的女人却恰好相反,她一次一次命令她:“不行,你得哭!待会儿还会有人来,你迎上去就得哭,哭得越厉害越好,这才是你的孝心!” 祝今夏还太小,她不明白生离死别的含义,也不明白何为孝心,她只在夜里祖母哭累了昏睡过去,而亲戚们都在一旁热热闹闹地打麻将守夜时,独自一人跑到水晶棺旁。 “是爸爸mama吗?”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 无人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