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前一秒还滔滔不绝的顿珠猛然停下,重拾警惕:“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一眼。”卫城平静地说,“忽然想起来,这些年我从来没见过她上课的样子。”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大学时,全国师范生技能大赛在绵水大学举行,祝今夏代表外院参赛,那时候他被拉去凑观众,抬头看见她身姿挺拔走上台,唇角带着从容笑意,用流畅的口语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祝今夏,今天的今,夏天的夏。 那一刻,学渣如卫城,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莎翁的那首十四行诗,明明他最烦英国文学史。 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明明已是八年前的事,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他几乎不记得昨天了。 …… 顿珠不敢轻易放行,万一出现教学事故呢? “你等等。” 他走到暗处,拨通时序的电话这般那般讲一通,最后又回来了。 “看一眼可以,但你得保证不打扰学生上课。” “我保证。” 仿佛昨日重现。 走上三楼,卫城站在教室后门处,并未露脸,只在阴影里站定不动,听着教室里的动静。 前半节课,里头在教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女人的声音轻快有力,讲述着青年男女的爱情: 在一个清新的春日里,初恋的少女站在杨柳青青、江平如镜的岸边,听到情郎的唱歌声,惴惴不安猜想着情郎对她是否有意。江的东边是日出,西边在落雨,天气变化像她的心情一样难以捉摸,也像情郎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也许有情,也许无情,反正爱情就是这样让人期待又不安。 提及爱情,小孩们就贼兮兮地笑,兴奋又害羞。 讲台上的女人故意停下来,“你们在笑什么啊?” “笑他们谈恋爱!”丁真根呷大喊一声。 作为班里为数不多爱看课外书的人,丁真根呷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实现了对周记领域的统治,如今已是坐拥好几本“战利品”的富户。理所当然的,胆子也跟着肥起来,在积极响应老师课堂号召的同时,第一个起哄的也总是他。 大家一听,笑得更厉害了。 祝今夏问:“那谁来说说,到底什么是爱?” 小孩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讨论的结果很快出来。 “我生病的时候,mama彻夜不眠照顾我,喂我喝药,这是爱。” 祝今夏在黑板上写道:爱是生病时喂进嘴里一口一口苦苦的药。 “春天的时候,我跟mama说我想要一只新书包,mama说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钱买书包了,我很失望地回了学校。可是后来再放大星期,我一回家就发现床头放了一只崭新的书包,背着它出门找mama时,才发现mama把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剪了,她用剪头发的钱给我买了书包,这是爱。” 黑板上:爱是mama剪去长发换来的新书包。 “去年冬天,我爸爸在赶牛的时候摔伤了腰,mama就变成了超人。明明爸爸很重很高,mama个子小小,力气也小,但她明天都背着爸爸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后来爸爸伤好了,mama的腰却不好了,一到下雨变天,她就疼得直不起来,这也是爱。” 祝今夏写:爱是心甘情愿被压弯后直不起的腰。 “我养的小马叫茶叶蛋,因为他是棕色的,个头比其他马儿都要小。我爸爸说它先天后腿有残疾,是匹坏马,跑不起来,可我还是很爱它。 “它还小的时候,我会偷偷跑去院子里和他一起睡觉,放假时会帮它洗澡,还会偷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喂给它吃。 “后来它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有天回家我没找到它,问了爸爸才知道,他把小马卖掉了,因为它干不了活,只会浪费吃的。我哭了很久很久,一想起来就哭,后来都不敢想它了。到现在我都常常在梦里见到它,是它陪我长大,它是我最爱的小马。” 祝今夏转身时呼吸沉重,在黑板上写下:爱是不愿想起却总在午夜入梦的老朋友。 到这时候,教室里已经没有人笑了,讲述小马的男孩子坐下来,小声呜咽着擦眼泪。 祝今夏说,爱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它从生命于mama肚子里降生的一秒开始,就如形随形,却在生命消失后也不曾离去。 爱是不敢想念却时时记挂的人。 她说这周的周记,我们就写爱。 在她写完板书转身的一刹那,站在教室外的男人收回脚,又隐没于黑暗之中,践行了不影响师生上课的承诺。 卫城低下头来,忽然间明白了,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整个上午,他像个幽魂一样游荡在校园里。 他看见有个小姑娘在办公室门口哇哇大哭,于小珊拼命安慰她也无济于事,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爸爸mama在外地打工,说好她期中考试考了第一名,他们就回来看她,可他们食言了。 他看见低年级的小孩收到了时序八方要来的物资,年轻的老师就蹲在走廊上,对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名,上前一个,老师就轻车熟路替孩子脱鞋穿鞋,熟练的姿势一看就做过无数次。 后来课间cao结束,他避开人群,来到了教学楼后的一小块空地上。 大树下有两只简陋的秋千,光秃秃的铁架子,脏兮兮的铁索与木板坐垫。 他停在一旁,看两个小姑娘荡秋千。其中一个好奇地看他半天,忽然跳下来,cao着不标准的汉语说:“叔叔,你玩。” 卫城怔了怔,摇头说:“我不玩。” 小姑娘脆生生道:“没关系的,你玩吧,我每天都能玩,你们大人长大了都没空玩。” 一线天的太阳姗姗来迟,在这一刻穿过树荫兜头浇来,将他整颗心淋得透湿,又仿佛一盆热碳将他焐热、灼伤。 卫城喉头发堵,声色暗哑说了句谢谢,还是坐上了秋千。 小姑娘很活泼,兴高采烈跑到他背后,“我推你!” 小小的手掌一下一下推着他。 她问他:“叔叔,你来我们学校干嘛呀?” “找人。”好半天,他才回答。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呢?” 卫城说:“因为她不肯跟我回家。” 小姑娘提议:“那你给她糖吃,给她买新衣服吧,这样她肯定就愿意了。” 卫城没忍住笑,脚点地,停下了秋千,他伸手摸摸女孩的头,说:“怎么办啊,她不像你,她既不喜欢糖,也不爱新衣服。” 这可把小姑娘难住了,她认真地想了想,又问:“那她喜欢什么啊?” 卫城抬头看着远处,一群飞鸟从山头掠过,穿过了一线天,越飞越高。 他喃喃道:“她喜欢自由。” “那你就给她呀。”虽不知自由为何物,但小姑娘还是很老练地说,“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什么,这样她肯定会跟你回家的!” 卫城慢慢地笑起来,点点头,说谢谢你,叔叔知道了。 第五十四章 午饭吃得很精彩。 时序虽是jian商, 但讲诚信,收了卫城的钱,本着还没泯灭的良心做了顿大餐, 用顿珠的话来说, 这种丰盛程度只在两种场合吃得到:要么过年, 要么开席。 托卫城的福,大家提前过年了,可惜气氛过于诡异, 没人的注意力在饭菜上。 祝今夏原以为卫城还会坚持在车里吃, 谁知道他跟她前后脚踏进时序宿舍。 她还没反应过来, 时序已经从厨房里端出四副碗筷, 跟多年老友似的冲卫城努努下巴,“随便坐。”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祝今夏看看两人, 显然还在状况外。 卫城却跟没看见她有些僵硬的表情一样, 拉开她身旁的凳子, 可惜人还没坐下来, 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桌子对面冲过来, 一屁股坐了上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专属凳子。”顿珠霸住座位,又拉开自己身边的小凳子, “来,你坐这!” 隔开两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卫城看他一眼,祝今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战火一触即发,可令人惊讶的是下一秒, 卫城就收回视线,逆来顺受地坐在顿珠安排的位置上。 祝今夏:? 于是时序又一次端着饭盆从厨房走出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三足鼎立的场景。 “……” 他在桌子对面落座,审视三人,“天很冷吗,非要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没人说话。 作为相声界璀璨的遗珠,顿珠不愿让任何一个哏掉在地上:“这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后来吃饭的全程,也只有他在讲相声。 他夸时序厨艺好,严重怀疑时序学历造假。 “这哪是清华毕业的,别不是新东方高材生吧?” 再夸右边的祝今夏,祝老师这皮肤真白,跟嫩豆腐似的,伸出自己的黑胳膊一比对,“难怪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 再看一眼对面皮肤介于自己和祝今夏之间的时序,中肯评价:“时序是水泥做的。” 最后看看左手边一直沉默干饭的“前夫哥”,挠挠头,也不愿厚此薄彼。 “卫哥,你身材真好,一点赘rou没有,怎么做到的?”他用胳膊肘捅捅卫城。 这声哥叫得非常自然,一点没有昨天俩人还打架的自觉。 卫城淡道:“不难,离个婚就行。” 其余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