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节
说完,她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恭等二姑奶奶开口。 纪明遥几乎与她同时站了起来。 “嬷嬷这话既误会了我,又说得我心酸。”她仍一手扶住炕桌,轻声叹道,“我是四月出阁,到今日才四个月零几天,端午后还回去了一次,算来是三个月十几天没见太太。虽然不算太短,可怎么在嬷嬷口中,就竟成了我五个月都不肯回去看望太太?” 冯嬷嬷抬头,忙要开口。 纪明遥却抬手止住她,又叹说:“我与二爷四月初九成婚。不到十日,二爷的婚假还没完,明远就不得不来了这里,我自是要带他好生安顿下来。嬷嬷方才也说了,我才接回家业,自然忙碌,何况接连三四个月,京里几件大事,嬷嬷心里当也清楚。连三meimei的成婚大礼,我都未能在场,哪里是故意不见太太?也请太太和嬷嬷疼我一疼吧。”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片刻。 “是奴才自己糊涂说错了话,并不是太太的意思!”冯嬷嬷只得忍辱请罪,“只是太太疼姑奶奶的心是真的。离冬天到底还有一两个月,想来冬衣、炭火的事也不必非要在今日办完。若姑奶奶没有别的事,不妨与奴才回去走走?便只陪太太坐坐、吃顿饭也好啊。” “也是。”纪明遥缓缓归座。 冯嬷嬷一喜,却又不敢这就放下心。 “太太惦念着子女,子女又何尝不思念太太。”纪明遥感慨道,“恰好这两日秋闱才过,学里费先生只与孟家三郎说考题。左右明远离下场还有几年,想来今日的课不听也罢了。” 她笑道:“嬷嬷再稍等等,我去叫上明远一起走。” 冯嬷嬷几乎傻在了地上。 纪明遥便命:“春涧,给我梳头,我先去学里。” “二姑奶奶!”冯嬷嬷忙叫一声。 “嬷嬷还有什么话?”纪明遥笑问。 “没什么!”冯嬷嬷忙挤出笑,“是奴才又错了:一家一二百人过冬的东西,自然是要紧的。请二姑奶奶不必费事梳妆了,奴才这就回去给太太回话,只说二姑奶奶也记挂着太太呢!” “那,真是辛苦嬷嬷跑一趟了。”纪明遥示意春涧,“快好生送嬷嬷出去吧。” “是!”春涧忙走过去,清脆笑道,“嬷嬷快请!” 两人走出房中、又行出了院外。 纪明遥垂下双眼。 默然片刻,她重新拿起了账册。 …… 冯嬷嬷灰头土脸地回了安国公府。 把话一字一句全回了,她不禁对着太太抱怨:“二姑奶奶可真是滑不留手!” “明遥从小机敏,”温夫人并不意外,“你叫不来她,也是应该的。” “她这机灵,帮着太太的时候多好?”冯嬷嬷叹道,“如今对付起了太太,真叫人恨得牙痒痒!” “谁叫明远在她那。”温夫人到底叹出一声。 “我是没办法。我也早就管不了她了。”她道,“是老爷非要她回来,就让老爷愁去吧。” 午饭前,安国公回府。温夫人便将话原样告诉了他。 安国公自是发怒:“太太从小最疼她,不知为她委屈了三丫头多少次,又顶回了我和老太太多少次!现在可好,想叫她回来坐坐都不能!我竟不知,太太到底是怎么养的孩子,就肯这么娇惯着?!” 温夫人并不为他的怒火害怕委屈。 “我虽养得不好,也叫她遂了老爷的心,嫁去了崔家,还把明远接去上学了。”她只平静道,“老爷便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安国公只能自己憋住火。 半日,他道:“她忙,不能回来,四丫头不是同她最好吗?送去陪她吧!” “老爷说笑了。”温夫人回他,“四丫头才多大年纪,还要人照顾呢,她去,又要让明遥多添一重事。她本就忙得没空回来,老爷还要给她添乱?” 就算真送四丫头过去了,又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怕她亲自去都不能。 “什么叫我给她添乱!”安国公不禁骂了一句,“难道我做父亲的关心她,还关心出错了?天下岂有这样放屁的道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又不能自己去崔家看出了阁的女儿—— 他以前怎么就小瞧了这个惫懒乖张的丫头!! 温夫人仍不理他的怒骂。 她已说累了,便坐回榻上。 咽下一口茶润喉,她方道:“我只求老爷记得,明远还在崔家。” 家里一共只有两个儿子。 明丰才六岁,又是妾出,还未知天分能为。明远既居嫡、且居长,又勤奋好学,是各公侯府上都羡慕的好孩子,老爷心里当然明白孰重孰轻。 安国公在炕桌另一边坐了下来。 “这才过几个月,”他叹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温夫人无法回答。 她也不想回答。 “这事……就且算了。”安国公只好说。 大局未定,尚能徐徐图之,不可cao之过急。 “是。”温夫人应道。 “太太请用饭罢。”安国公起身。 “老爷去哪儿?”温夫人照常问一句。 “去齐国公府。”安国公走出去,“晚饭不必等我。” …… 上阳宫东门,昭阳门。 看过亲外甥出来,齐国侯正满心愤懑,只因身在宫门,不好发作。 便有下人匆匆赶来,回说:“安国公来找老爷了,正在府上等着!” “走!”齐国侯抢下马鞭。 燥烈上了马,他指着命:“回府!去拿好酒,我要和他痛痛快快地喝一盅!” 才跑来传信的几个奴才又忙上马,不要命地赶回去。 齐国侯回到府上时,安国公已在自斟自饮。 主人家进来,他并不起身见礼,只举杯一笑。 齐国侯也并不问候。 他敷衍地拱拱手,便往对面主位上一坐。 看他这样,安国公放下酒杯。 “是六殿下又有难处了?”他问。 “呵——”齐国侯一口气吐不出来,吃了火·药一样说,“中宫德不配位,满宫妃嫔奴才只会见风使舵,元后之子无人抚养,竟只由奴才照管,六殿下哪一日没有难处、又哪一日不受委屈!” 他说得连连拍桌,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安国公并不阻拦,只示意下人给他擦去面上身上的酒渍。 “世兄——” 喝下三壶酒,齐国侯推开下人,捂面大哭:“我父亲征战南疆、收复南越、功劳赫赫!我jiejie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六殿下是元后所出嫡子,本该储位早定,只是我这做舅舅的无能——” “今日我见六殿下的功课,陛下竟有五日没亲自看过了!”他泪流满面,“他可才六岁啊!陛下怎么忍心!” “世弟!”安国公提醒,“陛下圣明!” 这话却更激起了齐国侯心里的怨怼。 “圣明?”他冷哼,“我jiejie嫁给他快二十年,何曾有过分毫错处!他多年来偏宠卑贱姬妾,我jiejie一去,就为庶子夺了六殿下的名分,如此是非尊卑不分,何谈圣明?!” “还有!” 齐国侯站起身,围着桌边走如困兽:“父亲去时,jiejie尚在,他却不肯依例加封我为承恩公;父亲的许多旧部,都被他调往各处;更不许我入军中,生怕六殿下有了些许依仗!” “亏待功臣之后、苛刻原配嫡子——”他大骂,“他就不怕进了宗庙,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世弟!!” 安国公这时才捂住齐国侯的嘴,厉声喝问:“你不要命了!!” “你全府上千口人、你兄弟姐妹、你妻子、你儿子、你九族的命——”他逼问,“你都不想要了?!” 齐国侯满头的酒意迅速退去。 他瘫坐在椅子上,却又咬紧了牙关:“有什么要紧!” “照这样下去,天下岂有我们齐国公府的活路!”他冷笑,“早死晚死而已!” “世弟,言重了。”安国公说,“陛下并非分毫不念旧情之人。” 齐国侯双眼一瞪,张口便要反驳。 “虽皇后已立,可储君未定,还远远没真到绝路。”但安国公下一句是,“六殿下还小,咱们且走着瞧!” 酒在齐国侯心口作烧,烧得他眼里也簇簇钻出火苗。 …… 当日,两人在灯下谈至深夜。 “世兄啊,你的新女婿家,倒似还可堪一用。”齐国侯醉醺醺地,笑说,“都是姓柴,怎么德庆侯府老的少的全是一群怂蛋,倒是柴指挥从沙场上拼下来,还有几分血性!” 安国公虽还有两分清醒,听了这话,也不由拍案大笑:“德庆侯府还做梦呢!还以为,只要乖乖听陛下的话,就至少还有两辈子富贵!也不想想,等他们成了俎上鱼rou,人家想吃他们的血、喝他们的rou,还哪管他们祖宗是谁、给大周立下过什么功劳?” ——什么都不争,就只是坐着等死而已!! 还有与德庆侯府走得近的理国公府、长庆侯府……真是一群扶不上的烂泥! 两人高举酒杯相撞。 杯鸣酒四溅。 - 萧萧雁群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