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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第57节

    了疾:头发还没蓄起来,就先绿了……惆怅。

    渠大爷:我还没说什么呢!

    第51章 迷归路(一)

    有些事情的发生, 就是不讲道理,意外一到, 任凭盘算得再好, 也不过剩下满盘乱子。

    月贞嫁到李家是意外,成了寡妇是意外,有了元崇是意外, 遇见了疾与蒋文兴也都是意外。恰如芸娘,也结满浑身的意外。

    谁又知道这些意外里哪个是对的?

    却说回二月间,芸娘百般施计, 肚子里的胎还是死活坠不下来,仍旧一日一日在长。她只得另想法子, 想来想去,决计赖给霖桥, 到日子就说是早产, 横竖都是没准的事。

    她将这念头说给缁宣。缁宣听后沉默一阵,脑子里一霎冒出个奇怪却是本能的念头, 岂不是要他的孩子认别人做爹?

    夜里风吹的凉, 两个人藏身在人少到的一处假山后头。背后是一片院墙, 墙根底下开着大簇大簇的夹竹桃,衣裳蹭上去,难免沾霜带露,又觉心冷一些。两个人这阴冷冷的罅隙里,都感到彷徨绝望。

    缁宣渐渐在心里苦笑, 连女人都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也得记别人的账。

    芸娘还在那里催促, “你怎么不讲话?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缁宣回过身去看着她, 目光落到她腰上去。这孩子也怪, 吃了两副方子也弄不掉,像是故意报复他们似的,偏要活着。他只好万般无奈地点点头,“再折腾下去,只怕你的身子也经不住。只能如此了。”

    原本芸娘还为这事情急得有些怨他,也吵过几回。时下一听这话,见他那萎败得要哭的神情,又觉得两个人都不容易。

    正好他来拥她,她便顺势偎到他怀里去,揪住他胸怀里的衣裳,鼻子猛地一阵发酸,“就怕生的时候日子瞒不住。自打生下岫哥,我同霖桥就不亲近,近两年来几乎是没有的事情。”

    缁宣搂着她,口里的话刚要溜出来,又给他咽了回去。鼓励她去同别的男人亲近,他还有些说不出口。况且芸娘为这事心烦意乱,若是表现出鼓励的态度,只怕更要惹她多心。索性就不说了,由她自己拿主意。

    偏巧开了年即要预备采茶的事情,霖桥常日不得空。好容易那日盼到霖桥黄昏归家,芸娘一改往日的冷态,驱散了下人,又是张罗酒饭又是替霖桥更衣,可谓百般殷勤。

    倒给霖桥吓了一跳,一面将胳膊从袖管子里抽出来,一面拿斜眼看她,“我说二奶奶,你是哪条经脉牵错了?”

    芸娘在背后替他掣着袖管子,蓦地一阵尴尬,还是竭力地温柔噙笑,“你成日都在外头忙,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mama近来总是唠叨我,说我放着你不问,半点也不知嘘寒问暖。我坐下来想想,这些年还真是我的不是。”

    她老早就编好这一套说辞,在心里默诵了不知几回。可此刻说出来,仍然满心的不自在。

    连霖桥也不得自在,不信她的话,却也不多说什么,扭头接了衣裳自己挂到龙门架上头,走到榻上去吃饭。

    见她也跟着出来,他反宽慰她,“这些老婆子就是爱小题大做,也管得宽。我们夫妻关起门来的事,犯不着他们外人来指手画脚。”

    炕桌上摆了酒菜,霖桥提起牙箸。她也在对面坐下来,拂着袖口替他斟酒。他心里愈发诧异,玩笑起来,“二奶奶,你可别这样,你这样服侍我,我倒吃不下了。”

    芸娘怀着不屑想,谁乐得服侍你?面上却益发温柔,添上一声悔过的叹息,“你这样说,真是叫我无地自容。咱们夫妻几年,我没有一处周到的地方,你却从未说过我半句不是。怪道太太常常看不过眼去,你是她亲生的儿子,在我这里受了委屈,她自然不高兴。”

    “是太太寻你的麻烦了?”

    芸娘不擅扯谎,搁下壶来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这样想。”

    “怎么突然想这些没头倒脑的事情?”

    她一时答不上来,拈着帕子瞥下眼,“难道不该这样想?这不是应当有的想法么?从前是我想不到,经mama一说,如今想到了。”

    那mama也不是如今才说,怎的如今她才想到?霖桥愈发觉得怪,却也不去追究。这是他的好处,两个人夫妻一场,不多话,他知道她不爱同他讲话,免得去招她的烦。

    饭毕,芸娘正盘算着如何早些哄他到床上去。谁知见他套上外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芸娘忙立起身来问:“天都要黑了,你还上哪里去?”

    霖桥又是一怔,古怪地看她,“我到窦家院去一趟。他们莺姐年前就使人请了我好几趟,我一直没得空去。”

    芸娘要说留他的话,憋了半晌方支支吾吾地说出口:“改日去不成么?好容易在家一回。”然而她自己也心虚,说完便扯出个笑来掩盖。

    霖桥终于问:“你是有什么事情么?”

    芸娘有些六神无主,“没,没什么事情。”她仗着自己有些姿色,想诱引他一番,可那笑脸不见半点妩媚,倒是一脸的慌乱与窘迫。

    “那我出去了。”

    她到底没留住人,入夜只好又来与缁宣商议。缁宣照例是不好多说什么,鼓舞她与别的男人睡觉他是做不到,可要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他也没能力去兜揽。

    看他是那边当家的人,实则不过是名头,除了生意上的事,别的事他都做不得主,上头还有玉朴和霜太太。

    就连生意上的事情,也未见得从此都是他做主,全凭玉朴说了算。玉朴此番回京,仍预备着要带着虔哥回去,他一心要将那儿子养在身边,可见是对他寄予厚望。今朝一切还是缁宣的,明朝还会不会是他的,就难说了。

    芸娘半晌等不来他的意见,恼得直哭,“孩子不是长在你的肚子里,你自然是半点不晓得急。我都要急死了!你还是这默不作声事不关己的样子。”

    缁宣心下也觉委屈,可又不是与她争谁委屈的时候,只得一半坦诚一半藏,“我怎么能事不关己呢?只是你要叫我怂恿你去与他怎么样,我说不出口。我非但说不出口,连想一想,心里就觉得疼!”

    女人也是这样怪,天大的烦难压在头上来,急得那样,不过一句贴心的话倒又都抹平了。她渐渐平静下来,在月亮底下细细啜泣。那月光照透了他脸上一圈新冒出头的发青的胡茬子,衬得他的皮肤满是苍白的惓态。

    他是个男人,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含着屈辱的,他受的委屈并不比她少。她这样想,也心疼起他来。便将泪痕蘸干,“可,可总要想出个法子呀。”

    缁宣闷不作声,一副隐忍的表情。芸娘由他这表情里忽然受到激发,“有了!他有些乱七八糟的药,回头趁他不备我喂他吃一些。”

    她只管盯着他看,像是求他的同意。缁宣呢,表示认同也不好,不认同也不对,只好把眼稍稍别开。他知道这些药吃下去是能觉察得出来的,要是霖桥事后问起,她怎么答他?

    可他没能问出口,想着先度过眼前的难关要紧。她同霖桥到底是夫妻,这一列问题,总有法子蒙混过去。

    他有些帮不上忙的挫败感,一条花枝垂在他肩上,仿佛把他压低了,整副精神都跟着委顿。此刻芸娘忽觉他像个犯错的孩童,她为他心酸,也为自己心酸,好像肚子里那个,正是彼此心酸的联合,庞然却见不得光。

    半个月亮在花枝乱影里倏明,倏暗。倏明,又倏暗。芸娘看他看得恍惚,这时心里已有了一丝预感,浮在黯然的夜里,倏明,又倏暗。倏明,又倏暗。

    凉月迷离,霖桥在枕上辗转几回,总算定下身来,望着纱窗外模糊的月亮出神。心却难定,想的是芸娘今番的巨变。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横竖她怎么变都好,也绝不会是她口里说的那番景象。

    他们是好不了的了,打起头就不对。他不是没有争取过,也曾嘘寒问暖,也有温言软语,只不过她一早就认定他是错的人,选择不听不看。他在她视若无睹的目光里磕得头破血流,渐渐就认了命,慢慢避身出来,以免这厌恶最终被光阴酿成仇恨。

    怀恨的女人他见识过,恶毒起来能要人的命。他虽然不愿意怀着如此恶意去揣测芸娘,可也不得不防范着。总不能一颗心不明不白地埋没在她手里,连一条命也莫名其妙的交代进去吧?他还不至于昏头到这个地步。

    因此一连半月他都避在外头,有些避祸的意味。

    直到那日不得不归家一趟,芸娘比先前愈发殷勤,吩咐着丫头摆了满案珍馔,连霖桥素日爱吃什么酒都向小厮打探出来,刻意使人预备好了温在桌上。

    霖桥望着满桌子的金齑玉鲙,只觉是场鸿门宴。便推说:“我在外头吃过了,往家来拿身衣裳,还要赶到茶山上去。”

    芸娘提着玉壶呆了一瞬,忙搁下壶,拽他到案前坐。又恐他起身,双手揿在他肩上,“才回来又要走?眼见天都要暗了,还到山上去做什么?不如在家睡一夜,明早再动身不迟。你总这样奔走,我瞧你又像是瘦了些,别说太太看见心疼,连我也心疼。”

    霖桥回首瞥一眼她的脸,神色仍是慌乱迫切的。可这番话却说得十二分的贤良体贴,任那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他心里不禁有些触动,看着眼前的精致肴馔,仿佛是看见一个苦尽甘来的梦,心酸得想哭。

    苦也是梦,甘也是梦,他自己做了许多年。此刻梦到结尾处,他倏地冒出个念头,就死在这浓情的结局里也未尝不好,也好过梦醒来一场空。

    他只顾出神,芸娘心急如焚,将那壶混了暖情药的酒替他斟上,推着他饮,“先吃杯酒,我特意温好的,想你路上回来必定吹了些风。二月的天,还冷呢。”

    一下将霖桥的神魂推回来,他扭头睇她,又觉死在梦里不值,这浓情不过是个陷阱。

    他立起身,生怕自己一个恍惚间就将性命交代出去,急急打帘子进卧房拿了衣裳出来,不敢再看她,“已与几位茶商约好了一道去看今年的茶,耽误不得的。”

    芸娘捉裙追出去,跑到院门底下,他已没了影。这一去又没有回的定期,她只觉刹那间昏天暗地,一下软在门框上哭起来。

    陪嫁那mama瞧见,忙赶来扶她,一面小心地埋怨,“你瞧,叫你平日只是冷着二爷,一句整话也不肯与他多说。如今想修这夫妻间的缘分,哪有那么容易?慢慢来吧,急不得。”

    芸娘一时啼笑皆非——

    “哪里还有时间给我慢慢来?”她自嘲式的一问,算是将这截没头没尾的故事讲完。

    月贞听了半日也没个办法,只好跟着她在榻上发愁。沉默中,太阳逐寸由炕桌上往外收,像是收起了一片金纱,被遮盖的暗低露出来,什么都有个藏不住的时候。

    一愁未完,一愁又起,月贞倏地拍了下桌,“糟了!太太叫我来告诉你,明日姨妈请了个苏州的好裁缝到家来,叫我们到那头去,一人裁两身衣裳。到时候量身段,你这肚子怎么办?”

    芸娘才刚偃旗息鼓的眼泪这会又潸潸而下,两眼晃得不知该定在何处,“这,这,那我推说病了,不去成不成?”

    “不成。”月贞蹙眉道:“你说病了,要是给你请大夫瞧病怎么办?”

    “那,那我,那我就说我有事情脱不开身。”

    “什么事?年关一过,家里清闲得很,我想寻些事情做还寻不到呢。”

    芸娘凝着泪拼命冷静下来一想,“那我还是去,我自己拿了尺寸去交给裁缝。”

    这也说得过去,既有现成的在那里,裁缝也不必多忙。

    月贞瞅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皮,继而又愁,“眼下能混就混,可渐渐月份大起来,如何还混得下去?就算这会霖二爷回家来,你也赖不了他了,日子全不对头。我看你还是得寻个由头避出家去,等把孩子生下来,或是送人,或是交给你娘家人养着,如此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芸娘思忖片刻,把脑袋慢慢地摇一摇,眼底一片凄然,“我娘家也是不成的,给我爹娘晓得,头一个就要打死我。两家生意上有往来,就是为银子,也要把我交出来给太太处置。”

    月贞默了半晌道:“那先不想孩子生下来的事,只想要如何避出去要紧。”

    说了半日话,月贞兜了一脑子的烦闷回去,虽不是她的事,可想想事情败露后的结果,就如同是她代芸娘受过一般,想想便是一片惶然不安。

    第二天琴太太领着媳妇女儿一道过那边宅里量尺寸,芸娘预备一早将尺寸写在纸上,暂且蒙混过去。可肚子照旧是一日日在长,迟早有混不过去的一天。月贞芸娘两个愈发着急,偏就寻不到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避到家外头去。

    如此隔定半月,那老裁缝裁好料子进来给各人瞧,众人又汇到霜太太屋里。

    春光还是旧春光,莺儿啼,燕儿忙,玉朴走了一个多月,霜太太又像是闲胖了几分。巧兰也见胖,她原本个头就比一般的女人高,最是经不得胖,长了一二分的rou,比人长了四.五分的还扎眼。

    月贞与芸娘看见她,心内陡地松下来一口气。芸娘那胎越结越大,眼看要藏不住,想不到给巧兰一衬,芸娘那点胖就算不得什么了,并不过分引人瞩目。

    阖家女人唯独琴太太就是不长rou,霜太太瞅见她就口里倒酸,“meimei,是谁给你罪受了?怎的大家都胖,就只你还是瘦条条的?要我说,凡事少cao心,外头有霖桥,家里有儿媳妇,孩子们都大了,尽管放开手让他们去cao持。”

    琴太太坐到榻上去吃茶,笑说:“我也怪,吃是一样的吃,睡也是一样的睡,就是发不起福来。”

    这话有些强撑颜面的意思,她哪里睡得好?一夜里醒几回,醒来便难睡。好几回起来点上灯,又无事可做,便把这里摸摸,那里抚抚。月光浸透那些死的木头,她的寂寞也渗透在木头里,卧房里的家具给她的手摸得油光水滑的,比新上了漆的还亮。

    偶时抚过妆台,自己也吓一跳,镜子里那个女人仿佛不是自己,鼻子两边何时多了那两条沟壑?皮肤平白无故就松松的往下垂。日子就是这皮肤,无可挽回地往下掉,昨日也是恍如隔世。

    琴太太的时间是凝结起来的,霜太太的时间却是在无限膨胀。她拉拉腹部的衣裳,总觉得益发挤,无比惆怅。

    那位苏州来的老裁缝在厅中笑呵呵地奉承,“发福有发福的好,苗条也有苗条的好。我做了几十年的裁缝,懂得看,依我之见,年长的太太夫人们就该发福,倒是年轻的奶奶小姐们应当苗条些。小姐奶奶们爱俏,一年到头裁做的衣裳多,要是胖起来,岂不是料子也要跟着白多耗几匹?还是应当节俭呐。”

    引得众人咯咯发笑,正是此刻,见个小厮跑进来报喜,“太太,咱们鹤二爷回来了!”

    霜太太一时喜出望外,“人呢?”

    “刚进了前门,正往屋里来给二位太太请安。”

    未几就见了疾握着禅杖进门,穿着件檀色外纱白色里子的大袖僧袍,整一副冰壶玉衡。他一时未料到屋里竟有这么些人,诧异一下,将禅杖交与丫头,上前一一拜过。

    拜到月贞跟前,见她眉如遥黛,腮是霞染,大半月未见,似乎骤添春色。其实人还是那人,五官还是那五官,却说不出来的动人。

    他心里想,她像是稚气褪了些,凭空多出来两分妩媚,那妩媚又不是张扬的,像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只是不经意地从眼底流露出来,恰如山风拂过金谷里的野玫瑰。

    他心神不由得荡一荡,这一荡似乎又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他知道心底里是喜欢她的,可从前因为总把她看作孩子的缘故,那喜欢就更多是怜爱疼惜,是慈悲与不忍,她什么不好,就忍不住想将什么弥补给她。

    但眼下,这喜欢忽然添了分破坏欲,她哪里好,就想把她哪里撕毁掉。譬如她正用一柄檀色缂丝扇面挡在下巴处向他点头,他就想夺去这扇子,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又譬如她的眼睛微笑着浮在扇面上,他就想从这对明亮的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像那晚她落在他榻上的眼泪,是被疼痛与兴.奋逼出来的。

    这一向他总避忌着不去想那晚的细枝末节,不过心不由人,那混沌的夜到了当下,便自己翻出来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大家都在向他问好,他却有些走神。直到月贞也跟着大家一齐问他:“唷,鹤年怎的忽然回来了?”

    电光火石间,他幡然梦醒,拣了对过一张椅去坐下,避讳看月贞,只盯着霜太太说:“为大慈悲寺的佛塔下来采办一件零碎料子,顺道回来给两位太太请安。”

    霜太太因问:“那什么日子回去?”

    “明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