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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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孟月池提起薛重岁,夫子有什么不懂的? 她微微低头,说: “山长从上月开始就看不见了,请了武主祭来看,说是,说是,寿终之相。” 虽然早就知道了答案,孟月池还是在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呼气还是吸气。 远处的树,脚下的江水,好像一下子铺天盖地向她压了过来。 夫子姓元,孟月池读书的时候她就兼领了书院内外的管事,见从小刚毅的孟月池几乎站不住,她的眼眶红了。 五月的鹤洲,玉兰开着,枇杷正好,几只鹊鸟叽叽喳喳,四喜鸟飞过了枝头,向甘江对岸飞去。 薛重岁躺在自己惯常躺的 椅子上,忽然笑了: “元南斗,你是又带了什么人来看我这老婆子的最后一面啊?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都这把年岁了,活着才古怪!” “山长。” 孟月池只说了两个字。 薛重岁脸上的笑像是一团雾,一下就散去了。 “月池?” 孟月池看着将她一点点从孩童教到了如今的老人。 像从前一样坐在了案几的另一边。 “您吃枇杷么?” “你怎么回来了?现在象州生乱,你……” 手指剥开了枇杷的外皮,孟月池皱了下眉头,这个枇杷熟得过了。 “陛下令各处州府关隘不得阻拦武宁戍卒返回武宁,可我一路上所见,到处都是严阵以待,只怕反倒让屠勋有了借势做大之机。” 戍卒们的怨气犹如被烧冒了烟的油锅,只要一滴水下去就能炸得不成样子。 各地州府为豪强所挟,不可能真的不设关隘,自然就会成为让戍卒们炸起的水。 “你既然都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 生年近百,薛重岁也没想到,自己临老听到了这四个字,就心软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看过了就走吧。” “看不够,多看几眼。” 躺在躺椅上,薛重岁睁着空茫的眼睛,笑了。 “罢了,你既然回来了,我便将事都交给你去做,你可别嫌弃麻烦。” 鬓边生了白发的武守北端着一碗药出来,看见了孟月池就笑了。 “这药,喝不喝皆可,薛山长刚刚闹着要出来吹风,我熬了药是为了压她气焰,你既然回来了,就陪陪她。” “多谢武主祭。” 武守北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几只蝴蝶从花丛上飞过来,大概是闻到了果子的甜香,招摇了一圈儿才飞走。 “我的丧事就交给武主祭,之前我都说好了,把我的尸骸烧了,也倒进那地渊里,我兄长的尸骨,我当年把他从坟里挖出来,一路带到了朔州,也是一把火烧了,倒进了地渊。” “好,我记下了。” “我藏书,你都看完了,庐陵的留在庐陵,朔州的就留在朔州,我给你的那个清潭书院也留了一份抄本,你记得跟元南斗要。” “好。” “至于家财,人活得久,辈分大,收的东西也多,一些御赐的东西大概有个几千件,都在朔北,之前我还了一些,还剩些大都是明宗、仁宗赐的,我舍不得,都在勇毅学宫蒙学的地下,你看着处置,以后烧纸也别告诉我,省得我难受。” 孟月池唇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她并着腿,低着头,凳子不高,她坐在上面,仿佛乾坤倒覆,岁月重来。 可恨岁月从不肯重来。 她长大了。 薛重岁,也彻底老去了。 “我写了些书,一直在刊印,也有钱拿,这些钱我都用来贴补了庐陵书院,以后也照旧吧。” “好。” 薛重岁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抬起手,一只手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年轻且温热。 “月池,我呀,活得太久了,有些年头里,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在明宗去的时候去了,我是天妒英才,我在仁宗去的时候去了,我是盛年而亡,我要是跟我兄长一起去了,也算是一直活在了好时候。偏偏苍天让我活,活过春夏,也要活过秋冬,活着见了女臣半朝,裙袂成风,也活着见了女臣们被驱逐朝野,赤足踩炭。那几年,太多人走在我前面了,她们都比我年轻,哭着,恨着,问我为什么我还能熬得住。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活着……” 她轻叹: “我只是活着。” “您活着,为许多许多无路之人又寻了路。” 听见孟月池的话,薛重岁笑了。 “他人之路自在脚下,与我又有何干?你觉得我拉了你一把,可是啊,月池,是你自己走到十问碑前的,你记得吗?这天下,只要还有一块十问碑,你就终有走到那碑前的一天。” 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有着世人永远不明白的刚毅和倔强。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当年繁京城里最美的茉莉会成了炽烈燃烧的一把火,让世间女子望火而来。 想着孟月池,她仿佛就明白了。 总有人破开高墙,总有人俯身成桥,总有人有改变这世间的心,只要她看见,只要她痛,只要她去想自己为何而痛。 “我可能就是一座桥。”薛重岁说,“让人走过去,就那么几步路而已。” 眼泪落在了交握的手上。 薛重岁笑了。 “月池,谁让你来的庐陵?是梅舸?” “是。” 薛重岁沉默了。 孟月池轻轻咬着嘴唇,手指下意识探向她的腕脉。 “女旧臣遗脉到如今与世家高门千丝万缕,有些事不破不立,这便是她给自己寻的路。若有一日……她有了大难,月池,你要救她。” 明明看不见,薛重岁还是转头,用空茫的眼睛对着孟月池。 她的语气很郑重:“生死大难,你救她一次,以后便无干系了。” 孟月池的手紧了一下,又松开。 薛重岁笑了,有些吃力,她把头转了回去。 “歌姬生的庶女,与败落的家里断了干系,嫡母照顾你极多,嫡母家里也算败落了,柳铉徵,有机会你也把她接到平卢去,她是有才之人,就是痴念太重。如此一来,你的出身也算干干净净,有朝一日……有那么一日,你也可以心无挂碍,没什么能挟制你的。” 孟月池没有吭声。 薛重岁的声音却比刚刚高了几分。 “月池,你告诉我,会有那么一日吗?” 孟月池隔着泪看着她的脸,从沟壑丛生的脸庞一点点看到银白的发丝。 在这一刻,孟月池突然觉得,薛重岁支撑到现在,只是为了这个答案。 她不知道她会回来。 可她放不下,她就撑着。 她从繁京走到朔北,她从朔北走到庐陵,她看着自己的小弟子远走朔北,她从青丝到白发……她其实一直都在等这个答案。 “会。” 孟月池回答了她。 “好。”凹进去的眼眶里,有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好好吃饭,好好攒钱,顺势而为不必争先,活得久,笑到老。” 晴空下,庐陵书院的钟声响起。 水鸟惊飞,流云拂散。 孟月池跪在地上。 送别了她一生中走过的最美的桥。 第136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二) 有些人她活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过于安静,等她去了,你才知道这世上念着她的人比想象中多。 十五年前薛重岁初来庐陵,当地大族面笑眼冷只待看她栽在此地,如今,这些人也门前挂白,路上搭棚,送她一程。 真情假意,哀声叹息,庐陵城半城缟素。 虽然薛重岁早有遗言说不必吊唁,可鹤洲桥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干夫子们好歹将人拦住了,没有因为薛山长的死耽误了学子们的求学。 “我此番回了朔州,也不回来了,人老归乡……此地的骑鹅娘娘庙,我交给了女儿云竹。” 将目光从武守北怀抱的白瓷坛子上收回来,孟月池行了一礼: “武主祭,这些年书院上下蒙您照拂。” 武守北笑了笑:“这算什么呀?对了,你之前说要在平卢设骑鹅娘娘庙,你打算让谁过去?是我的女儿云缨,还是我阿姐那边的女儿云檀、云桐?” “您和镇北主祭要是舍得,三位娘子我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