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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30节

    “什么民为邦本,民殷国富,没亲眼得见,总是隔了那么一层。”

    唐老爷眉宇凝重:“直到这地方一看,哪里有能裁撤的官呐?一县民生政务得几百人才能分任,各司其职。这么多人,仍防不住蹦出什么纰漏岔子,可咱们县才多少人口?六万多人——全天津,全北方,全天下又有多少万万民?”

    “县官县官,都说是七品芝麻官,可民生大事吊在身上,不能松懈半分啊。”

    他这一番话,一下子把酒来酒往、欢欢喜喜过除夕的众人给说愣住了。

    唐老爷发现自己搅合了气氛,立马说:“大伙儿吃自己的,是我说多了,该罚!”

    自己满饮一杯,笑着坐下了。

    席上众人又热闹起来,仆役们只看身前一尺三寸地,做好分内之事就很好了。

    主桌上几位先生、唐夫人都陷入沉思,甚至十一岁的珠珠小丫头,也皱着细眉想了想爹的话。

    如果官员都有事儿可忙,那就不是“冗官”了。唐荼荼脑子转得快,这些土地、人口、税赋的数据,说到底,都要归到统计学上去。

    拿全国人口大普查为例,即便在后世的和平年代,有各种科技加持着,人口大普查需要调度的工作人员也得上百万,放在这时候简直是不敢想的事儿。

    要是人员分工不周密,各府、各省庶务之间有重叠,数据上报不及时,那简直是统计学的灾难。

    更让唐荼荼惊讶的是,这时代竟是有全民数据库的!

    不管说统计得细不细,方法够不够先进,单说当权者如此重视统计工作,就是件让人惊喜的事儿了。

    “荼荼,赶紧吃鱼呀,酱油蒸的,你不是最爱这个味儿么?”

    唐荼荼知应了声,融入全家的热闹里。

    宅门紧闭,门房也没留人,还是唐大虎耳朵尖,听到有人敲响了大门。他一个箭步窜出去,不多时,又迈着大步回来。

    “姑娘,公孙老爷亲自送杜仲回来啦!”

    唐荼荼:“在哪儿呢!”

    宅门外,几十个披甲执锐的兵士列成方阵,站在门前铿锵有力地喊:“大直沽海卫所,奉大将军命,送杜神医回家!”

    吼声气势雄浑,惹得巷子里左右人家都开门出来看。

    这阵仗,唐荼荼止不住脸上的笑了,怪道杜仲迟迟不回来,原来是被奉为座上宾了,舍不得回来呀。

    马车车帘掀开,里头的郅勇伯似喝了点酒,赤红着脸,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便下去,隔着窗与唐老爷说了几句话。

    杜仲踩着脚凳下了车,几乎是被士兵撑下来的,落地脚一软,唐荼荼眼疾手快搀了一把,连忙喊了两个家丁把他架住。

    杜仲歪着脑袋瞅她一眼,又仰头瞅了瞅家门,看见“唐宅”二字,眉眼直笑。

    好嘛,一股酒味,不知道喝了多少。

    唐夫人轻声埋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胡嬷嬷,快吩咐厨房再添几道新菜。”

    “可不敢吃了,再吃得顶食了。”

    公孙景逸拦了一句,他自个儿滴酒未沾,年轻就是好,大红灯笼一照就是满脸光华。

    他拱手给唐荼荼赔不是:“小杜兄弟医术了得,不光教了军医截肢术,还给几位将官治好了沉疴,几个将官不让走,非要留他吃年夜饭,从晌午吃吃喝喝一直到天黑,酒菜就没停过。”

    “小杜兄弟不胜酒力,我瞧他醉得狠了,说是让他住到初二再走吧,他偏不,一定要今夜赶回来,说要‘回家’。”

    这“回家”俩字,听得唐夫人心花怒放,不待荼荼说什么,连忙使唤人把杜仲背进去了。

    唐荼荼:“治好了什么沉疴呀?”

    公孙景逸:“有一个将军左脸面风,那半张脸歪斜着总抽抽,杜仲连施了半月针,已经能自如合眼了。”

    唐荼荼:“还有呢?”

    公孙景逸眼皮一抖,视线立马往边上游移:“别的都是大老爷们的病,你打问这个害不害臊。”

    唐荼荼:“……”连蒙带猜是懂了。

    她唤一声:“爹,快别拖着伯爷说话了,诸位赶紧回家过年吧。”

    公孙景逸笑了声:“还是茶花儿善解人意,得,初四咱们再聚。”

    告别了公孙一家,大门又锁上了,仆妇把杜仲安置到偏院,喂了醒酒汤,等了半天,杜仲依旧没大清醒。

    军营里不像外边喝花酒,喝甜酒,伙头兵自有绝佳的酿造手艺,酒后劲足,杜仲还是头一次坐没坐样,脑袋枕在圈椅靠背上,躺成一个看着就难受的姿势。

    他轻声喃喃:“姑娘,我今儿真欢喜……”

    唐荼荼只当他喝多了,应承着:“是是是,欢喜。”从靠背缝里给他塞了一个坐枕。

    她给芳草使个眼色,赶紧在偏院收拾个屋子出来,杜仲没在这宅子里住过,铺盖和洗漱用品都得准备。

    屋门开开合合好几趟,这被盛赞为“华佗再世”的少年,谁也没看,仰头望着屋顶,双眼朦胧覆了一层水。

    “我跟着师父这些年,民间称我们一声‘太医’……太医,太上圣医,官学博士,听起来好大的威风,是不是?”

    “其实在宫里……别说是宫里,但凡家中有肱股重臣的人家,都把太医当下人看的,呼来挥去,毫无体面。”

    “什么话,怎么说,得提前在心里念几遍,一个词都不敢说错了——要是说一句‘不好治’,那些守着老太爷、老太太等着分家产的孝子贤孙,就要指着太医鼻子骂。”

    他哽咽了一声,声音更虚渺了。

    “我有时好恨啊,恨人轻贱,也恼火别人当大夫什么都能治得。”

    “师父有时劝我,说人各有命……这‘命数’摧我折我,没给过我几天好活。说‘命苦’罢,别人能这么说你,自己说自己命苦的,那是废物。”

    “从前,我只当‘人上人’都是投了个好胎的,金银窝里生出来的,才能得人敬重。”

    “这半月才知,原来,旁人的敬重也能靠我自己的本事,挣回来。”

    他喝得面红耳赤,眼睛只虚虚睁着一条缝,说了好多的话。

    唐荼荼怔怔听着,喉间像堵了黏糕,一个字也发不出。

    “川贝!”杜仲忽然尖锐喊了声:“快。”

    那叫川贝的药童猛地醒神,小声问:“唐姑娘,您家茅厕在哪?”

    唐荼荼愣了下,忙说:“外院就有,我领你们……”

    “我不在这儿!”杜仲吼了声:“川贝,扶我回住处。”

    杜仲双腿难受地曲扭几下,抓着药童的手,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主仆俩喊开了后门,姿势狼狈,半走半跑着远去了。

    唐荼荼怔怔看着。

    他身下流下淋漓的水渍,夜色很暗,可唐荼荼还是看见了。

    叶先生倚在后门边,分明刚才在厅里时还醉醺醺的,此时又亮起一双世上事全瞒不过他的眼。

    “受过宫刑的,是没法自如排尿的。唉,这孩子,大概是从不在陌生地方解手的。”

    唐荼荼光是听着,就要难受死了。

    南边静海县巡卫衙,又一波焰火轰然上天,漫天的光彩与烟尘经风一吹就散。

    月色澄明,人间的愁与苦全升不上天。

    初五,就算是过完了年,京城家家户户门前攒了一地的红鞭屑儿,都挥着扫帚出来扫,扫完了拜一拜,喊个“诸事大吉”,点把小火烧了。

    一季的粮草和十万床棉服棉被一齐上路,竟用了五万辎重兵。

    从京城一路行出通州,两侧百姓夹道欢迎,最多时候一条街上聚了几万百姓,出了通州城,空气才算是通畅了。

    晏少昰回身望着不见头的车队,唇角一捺,燥郁升上了脸。

    京城都夸皇家娘娘们心慈,棉被用的是八斤重的棉花,十万套棉被要防潮,包裹起来就是百万斤。

    只看斤秤确实不算多,可棉被跟粮草不同,粮草一车能堆垛千斤,棉被捆扎严实,一车装不下十床,一路淋霜受雪,送到边关还得等天暖和的时候晾晒。

    纪氏挑头出这主意,果然是蠢货。

    上百面彩旌高扬,那是各式各样的仪仗旗,举旗的小兵cao练久了,行走步速都有规矩,那么大的旌旗鼓着风,走得拖拖拉拉的,全是在耽误辎重兵脚程。

    一群影卫默不吭声,护着马车围了两圈,把吹号敲鼓的乐兵撵得远远的,就怕殿下不高兴。

    晏少昰无甚表情,望了望东南方向,又算算行程,起码还要走六天,难免动了点心思。

    初五了。

    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胖了没,瘦了没,天津口味习惯没,想我……咳。

    心尖上仿佛有蚂蚁挪步,痒得止不住。晏少昰低低唤了声:“冯九,你过来。”

    一名长相俊俏的影卫应了声,打马靠近,附耳贴过来,才听殿下说了一句话,这影卫脸色立马惊悚起来了。

    声音都变了调儿:“小的哪里敢……”

    被二殿下瞪了一眼,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负责辎重的副将俞丘明一路警惕,不停跑前跑后巡视着。

    他看见殿下莫名其妙地从马车钻出来,换成了骑马,笔直笔直坐在寒风中,披风也不穿。

    吹了半天风,突然就染了咳疾,吭坑咔咔一声接一声的,又从马上换到了马车里。

    俞丘明惊得不轻,把殿下给吹得风寒了,真要怪罪起来这是他的罪责,连忙请了军医过来。年侍卫却寒着一张脸,说他们随行中有大夫,不用cao心。

    与此同时,一队普通装束的骑兵岔入了另一条官道,朝着天津方向冲去了,马蹄如飞,溅起滚滚黄尘。

    俞丘明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个人,紧张兮兮地又来请示。

    车里的二殿下咳了两声,声音有气无力的,哑着嗓说:“本殿用他们办点私事儿,你不必置意。我头疼得厉害,想清静清静,你不要声张,每日把饭食送来就行。”

    不要声张……

    俞丘明想起那些“二殿下宿有头疾”的隐隐约约的传闻,心里一咯噔:头疾可大可小,但放皇子身上,这就是要命的大事。

    二殿下铁骨铮铮,能让他疼得气虚无力的头疾必然是大疾,绝不能传扬出去!

    他一骨碌翻身下马,跪地打千:“殿下只管好好静养,末将以项上人头发誓,决不让任何人靠近此车一步!”

    第208章

    天津的探子桩点接着口信,恭候了半日,总算把主子爷给盼来了。

    这一行人虽风尘仆仆,都露了疲态,连座下几匹千里马都累得直喘粗气,各个眼里却都是精光烁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