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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28节

    争功时,没力气争,揽责时也没力气推诿了。

    可他不敢说的,杜仲敢说。

    “你们欺人太甚!”杜仲深深喘了几口,嗓音尖细,似被死死掐住了脖子:“师父,咱们不治了,叫他们灌药温养去!”

    像一巴掌呼在脸上,唐荼荼在两步远的地方坐着,都替他师徒二人窘迫起来。

    顺序错了……她想:顺序全错了。

    灌了一晚上的汤药,此时想起来查体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想起来开刀了;一脚踩在鬼门关上了,要从头开始找病灶了。

    而这看上去很明事理、拿得起主意的院使,也是个不敢担责的糊涂蛋。

    唐荼荼想起前日在校场上,摔角比赛时那个喉头水肿窒息的老太太,那是宫中姚妃的亲娘啊,九皇子的亲姥姥,盛朝最尊贵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这位院使问也不问,就唤王太医上前开刀。

    万一那一刀下去要了老太太的命,是谁的责任自不必说。

    可选择开刀还是保守治疗,这不该是由大夫拿主意的。他们少了一个环节:通知家属——人家全家人都在外头,尚不知情,生死大事,治疗方案、术中风险,都得让人家家属听明白。

    唐荼荼蓦地掀帐出去,在几排褚家亲属中环视一圈,扬声问:“您家里谁主事儿?太医争执不下,需要您家拿个主意。”

    褚家人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都到这关头了,太医还争什么?”

    “这不是庸医么?咱们又不懂,能拿得了什么主意?”

    唐荼荼一眼掠过他们。

    直系血亲与隔了房的叔伯姑婶区别就在于此,一家人七嘴八舌,而全身软得需被女儿架着、才能勉强站住的大夫人,竟是第一个走出来的。

    “我是泰安他娘!姑娘与我说。”

    褚大人和他家的老夫人也跟着应声,几人朝着医帐走近几步,唐荼荼飞快把两种治疗方案讲了一遍。

    她语速很快,抢时间似的,声音却四平八稳。分明是个屁也不懂的外行,可这时候但凡是个口齿清晰、能把话说清楚的,都会有种叫人信赖的魔力。

    一听要“开胸”,褚大人咬牙点了头:“药灌不进去就别费工夫了,不要耽搁,赶紧开刀!”

    大夫人哽得说不出话,却随夫君一同点了头。

    帐篷里头几位太医听着了外边的说话声,院使和刘院判连忙掀帐出来,细细解释。

    瞧他们啰啰嗦嗦、说得晦涩难懂,还没这胖丫头说得直截了当。褚家老夫人重重一砸拐杖,铜杖底叩出一声清脆的嗡响,镇住了几人的话。

    “不必再说了。”老夫人沉声道:“泰安命里该有此劫,救得救不得,都是他的命,叫王太医下刀罢。”

    这便是允了,没有后顾之忧,能踏踏实实地开刀了。

    唐荼荼长松了口气,钻回了帐篷。

    杜仲愣愣地看着她,低头,悄悄眨去了眼里的酸意。

    屋里众人再次净手,片刻工夫进进出出,闲杂人都出去了。手术台是拿两张矮塌临时搭起来的,院使、刘院判,并上两位御医、两位医女,围着台子站开。

    帐窗另一侧也停驻了两人,和唐荼荼之间只隔着一张小桌。她扫了一眼,纱窗低,而日头高,左边这两人一坐一站,只能照亮半身,看不着脸。

    没顾上细看,手术已经开始了。

    这对师徒不知磨合了多少年了,不待师父说,杜仲立刻接手消起毒来。

    唐荼荼拔下竹锥笔的笔盖,蘸墨在小本子上写字,尽量抓住王太医吩咐杜仲的关键词。

    ——病人咳血沫,寒战,呼吸短促,面色惨白,间歇休克。观察到反常呼吸运动,吸气时肋骨上举,胸廓反而下陷,太医怀疑血胸,准备开胸。

    ——辰时一刻,开刀剖胸。

    从辰时一刻开始,唐荼荼脑子里和钟表几乎无差的读秒,逐帧流转起来。

    她的时间观念强到可怕,以前规划院的同事们开玩笑喊她“人形自走钟”,唐荼荼脑子里似埋了一颗精准的读秒计时器,只要她潜意识里开始留意时间,半小时时间段里的秒数误差,上下浮动不会超过十秒。

    且读秒的同时,能一心二用。

    唐荼荼盯着手术台,视线在手术台和自己本子上快速交替,每看一眼,在本子上落两笔,落笔时自成体系。

    她跟杜仲说的那话不假,她这阵子翻看王家祖上那位外科大牛所载医案时,蒙蒙昧昧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本朝大夫记录的医案,往往只是一纸方剂,医患双方手头各留一份,要是病人吃出了毛病,官府依方查案。

    那位外科大牛是后世来的,记录医案的办法要高明得多,每篇医案着重描述了病人症状、病情诊断和分析,手术过程,乃至术后保养和用药记录,几乎涵盖了方方面面。

    唯一的遗憾,是他记录的手术过程不够详实,术中每个步骤都是文字版本。所有配图都精准地画出了人体结构和病灶位置,下刀和缝合手法,一场手术配3到5张图,静态地分解了手术步骤。

    可历史上,刨开零星的个例,叫古医整体从药草走向针刀的这一步,足足跨了几千年。

    如果没有师父口口相传、手把手地教,天下没有大夫敢拿着静态、零碎的几张图片,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下刀子,敢像王太医这样,眼也不眨地从活人侧肋破开皮rou。

    但如果,能让手术过程动态地呈现出来……

    唐荼荼没见过后世的手术记录是什么样,可末世时,为了避免医患冲突,大型手术全程都会录像,院方、患者和家属都可以查看。

    这种手术影像会作为珍贵的教学资料,用ai、vr、超算技术搭建出骨架来,充实智能数据库,做出全套虚拟的手术系统,方便医学生模拟演练。

    拆解手术中的每一个小步骤,重复学习,对比别的治疗方法的优劣……

    这是数字医学。

    有庞大的数据智库辅助,能迅速扩充医生队伍,填补医护资源的不足。

    不止医科,她所在的时代,各行各业皆如此。

    唐荼荼抓了一把头发,清早芳草给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全被她抓乱了。

    她蹙着眉,唇紧紧抿成一线,单看神情,不比在场任何一个太医轻松,可唐荼荼的心率与脉搏都放缓了,沉入到忘我的境界里。

    她知道自己有过度依赖数据的毛病,哪怕走在东市上逛街,别人轻松玩闹,唐荼荼会默默计算不同的岔路回家所需的时间,计较这三五十步的差别。

    她也会在意“坐马车的时候,捎带着描画繁体字笔顺,晚上泡脚时顺便复盘今日日程”这样的琐事,不停地压缩时间。

    尽管她知道这个低效率的时代,没人会像自己一样,对效率在意得近乎疯魔。

    但大数据的魅力始终亘在她心口——如果能有适配的行业、恰当的渠道,数据的价值就会飞快呈现。

    后世庞大的数据库,按当下的条件绝不可能复制,但可以效仿。若能得其万分之一的便利,便是大善……

    时间仓促,唐荼荼依稀中有了这个意识,无暇细想,手上飞快地画起图来。

    一张相对专业的人物速写,需时在15分钟左右,如果是简单捕捉动作的线条速写,耗时能缩减一半。唐荼荼自己熟能生巧,速度可以压缩到3分钟一幅,基本上能跟上手术进程。

    于是一页页图文并茂的手术图,在她笔端飞快成型。

    ——0:04:10,确定骨折部位。

    唐荼荼画了人体上半身的轮廓草图,标注出肋骨塌陷位置。

    ——0:09:25,开刀。

    她画出了右侧肋的开刀部位,刀口长约两寸。同时标注了个“?”,意为离得太远,看不清用的是什么刀具,留着事后补充。

    ——0:13:19,右肺暴露。

    画了开胸后的伤口图。

    ——0:18:45,发现肋间血管损伤,撑开肋间隙,清理血浑浊液,出血量(目测)约800ml。

    ——0:32:18,开始对肺部破损处缝扎止血。

    ……

    屋里血气浓郁,帐外声音嘈杂,唐荼荼画得全神投入,屏蔽了一切杂音,什么也没留意。

    直到眼前递来了一块帕子。

    她顿住笔,抬头看见二殿下。

    “擦擦汗。”

    晏少昰手一指,唐荼荼才看见这一页刚写上去的内容晕糊了,被自己的手汗晕开的,她精神太集中了,都没留意到。

    唐荼荼忙擦干净手,在脑门上也抹了一把,看字迹虽然糊了,也能将就辨出字形来,便没理会,继续往下画。

    榻上的褚泰安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他想喊,想跑,想咆哮,想抱着爹娘哭它个天崩地裂——却连嘴唇都没能动弹。

    太医给他用了改良过的麻沸散,却不敢让他彻底睡死了,施以银针叫他保持清醒。

    褚泰安木愣愣的,他五感退化到了极低值,疼得不是很明确,却能迟钝地感觉到刀子在自己胸口划拉。

    他失血过多,眼前是昏黑的,似漫天的蚊蝇小点。

    这位从小到大受过最重的伤——就是吃干果时崩了颗牙的大少爷,站在生门与死门交界处,一时间涌出一种看透生死的超脱来。

    表情却没怎么超脱,眼泪随着哈喇子一起往下淌。

    围着手术台的太医多,唐荼荼所坐的位置远,前有遮挡,叫她看不到手术台上了,她怕自己身上不干净,并不敢往近处凑。

    唐荼荼想也没想的,瞄见左手边那张桌子,她踩着凳子坐上了桌面,眼风往旁边一扫,跟旁边那两位飞快说了句“见谅”。

    又埋头去画。

    她肩宽背厚,把穿在别的医女身上松垮垮的白大褂,撑起圆润结实的弧度来。

    凳子上还踩着两只只着白袜的大脚。

    白纱材质的帐窗透光,窗外几个侍卫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扶在了腰刀上,要不是主子没发话,怕是要提刀冲进来了。

    第124章

    从院使到刘院判,全沦为了打杂的。

    他们师徒二人,有两双世间能排第一二的巧手。王太医行医几十年,手熟至此,还不算什么奇事。

    而杜仲,这少年的伶俐更甚师父,他戴着橡胶手套在一滩血rou里穿针引线,神情紧绷,站姿却是松弛的。

    他们也有自己的计时方法,另一扇窗前点了香,为免不吉,香只点了一炷,这袅袅一线烟雾透着佛性的微芒,对生命虔诚的敬畏,和逆转生死、在阎王手里抢人的胆量,矛盾地糅合在一起。

    晏少昰一向为自己识人的本事而自傲,这会儿却推翻了昨晚关于王太医的看法。

    这王常山可不是庸人,而是一般的跌打损伤,都激不出他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