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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03节

    她说着话,倒是不耽误吃饭,该吃菜吃菜,该喝汤喝汤,该论正经事论正经事儿。那张小嘴叭叭叭说了半顿饭,竟一粒米都没漏出来,可见是习惯这么吃了。

    晏少昰等她吃了个半饱,才舍得坏她的食欲。

    “别想了,你想得浅了,坊刻、私刻都不行——这样的医书,必须得走官刻的路子才行,首批版模只能出自武英殿。”

    唐荼荼跟牧先生唠了好几天,还从没听过“官刻”和“武英殿”是什么,愣愣问:“差在哪儿?”

    晏少昰道:“官印本,从编撰、修改、校勘、刻印,逐级都有据可查,哪一层出了错,哪一层有了疏漏,都能溯源去责罚过失之人——也不允许民间私刻、盗刻,但凡查住了,就是入刑的罪过。”

    卡这么严,是为了征利税……?唐荼荼发愁:“这样有用的书,也不能通融通融么?”

    晏少昰其实不太待见刨根究底、问个不停的人,这样的人常常显得愚笨,他手边多的是一个眼色、几个字就能意会的聪明人。

    只是今儿不知怎么的,他耐心极好,含笑给这倭瓜脑袋解释。

    “正因为医书都是治病救人的书,才一点儿不能通融——正因为官刻本查得严苛,才能确保从宫中到各省各府,没一个工匠敢疏忽大意,叫这套书完整地传到各地去。”

    “退一步讲,即便民间有胆儿肥的拿去盗刻,也得紧着皮,没人敢错漏一字,都怕担罪责。”

    “医书是关系人命的大事——坊刻、私刻本么,多有错漏,传来传去,往往缺字漏页的,到最后文不成文,在天下胡乱流通开了,会是多大的麻烦,知道么?”

    唐荼荼联想能力不错,她立马脑补到了后果:到那时,全天下的大夫都拿着可能有错的版本,稀里糊涂地照着书给病人开刀。

    外科手术,别说开胸剖腹了,就连缝个皮rou都是丁点不能错的事,刻书要是有毫厘之差,这么逐级地、传话一样地传下去,全天下到处都是手术事故了。

    这绝对不行!

    第100章

    她表情肃重起来,晏少昰问:“想通了?”

    “哎,得亏殿下提醒。”唐荼荼灌了一口茶,双眼发直地靠在椅背上不动弹了。

    坊刻的门路彻底堵死了。至于官刻本,什么官印局,什么武英殿,她上哪儿认识高官去?

    她绣袋就在一旁放着,晏少昰把这几本书拿油纸包好,想给她装回去,又怕袋子里有什么私物,把书压在上边了。

    “我知道你着急,只是这事儿得徐徐图之,不是书印出来就行的,想得太容易了。”

    唐荼荼侧了侧头:“殿下觉得该怎么办?”

    “很难。武英殿审书是开朝老祖宗时就留下来的规矩,是皇家藏书库,教谕天下万民的书过审极难,不是我吩咐一句就行的。”

    晏少昰道:“每年有成千上万本书,从各省源源不断地送进京,都是各地官府和学府选出来的精本。进了武英殿,再由一群学士评甲乙丙等,优中取优,只有甲等书,才值得送入皇宫内府收藏,作为内聚珍本被刻印出来,下放至各地。”

    唐荼荼萎靡的精气神又直挺起来了,搬着椅子挪到他旁边,扯了张纸,提笔就记,“怎么评那甲等?殿下说慢点,我记下来。”

    晏少昰扫了一眼,随身带纸笔,好习惯。

    他想了一想,徐徐道:“考校书的质量——要说疡医医书么,怎么也得太医院的院首和疡医都点了头,再召集京城民间大夫学习,往病人身上试这所谓的‘手术’靠不靠谱。”

    “等证得此术确实可行,大夫都能学得会,才能再刊印推广至各省府,督促各省府在府学、县学中开设这门特业,召集民间郎中学习,再一个个考核,谨防赤脚郎中害人性命。”

    他说得慢,唐荼荼渐渐停了笔,喃喃:“那不可能……那得十年,十年也不一定够,太慢了……”

    意思是得先征求皇家许可,再广泛收集病人样本数据,证实这书确实不错,再广泛培训老师、印刷教材,最后往各省府乡镇的学校里开办外科医学专业!

    “确实慢啊。”晏少昰深有同感:“一项政策法令,都得前三年、后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才能深入民心。治病救人的办法想传遍天下,哪有那么容易?”

    “知道头回我送你的《太平御览》,雕版多久么?那一整套书汇集古贤经典,又编修十年、雕版三年才成就一套——王家这医书,比起《太平》来也不遑多让,除非调集百名工匠,停下手头一切的活儿给你雕书,才能在一年之内刻成,不然光刻书就得两三年之久。”

    “要是再算上花费,想要这么一套书传遍天下,能掏空各地的公使库。”

    公使库的进项与出项比较复杂,原本是下拨给各地官府招待公使、犒劳军官、本地官员聚宴的专项钱库,做笼络官员用。

    后来常有官员滥用公使钱,上头查得严了,底下官员手紧了许多,每年都要结下许多盈余。贪吧,不敢贪,分了也不合适,于是拿来做起了实事儿,其中一个大头花向就是刻印书籍,造福治下百姓,成全官员美名。

    这笔钱基本就是各地官府能调动的钱了,要想增刻书籍,要么从民间募财,要么从国库走账,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儿了,远远不是一人之力能调度的。

    唐荼荼又瘫回椅背上了,宽敞的圈椅椅背稳稳托住了她。

    她细想了半晌,才惊觉自己的短视,以为印出书来,民间大夫看懂了,自然就会去尝试了,去尝试了,自然就知道外科手术的神奇了。

    谁曾想才探出一步,就被劈头盖脸地打了个“邪书”;厚着脸皮往这份人情上试探了一脚,又被砸了这么个霹雳。

    可二殿下说的是对的。

    身为后世来客,唐荼荼最清楚传承、发扬与创新是多么漫长的事情。各行各业不说旁的,就拣着眼下的医术和印刷两个行业,都是一代一代人的传承,不会轻易改变固有习惯的。

    如果没有官府组织民间大夫学习,没几个大夫愿意丢下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祖宗学问,转而一手草药丹方,一手持针握刀的,民间百姓更不可能相信什么剖腹开胸的“邪术”。

    王家老祖宗一辈子,加上江大夫的一辈子,都没能传播开的东西,哪里是印几百几千本书那么简单?

    循着二殿下的话这么一想,唐荼荼才意识到自己至今仍然是草民思路,不是掌权者思路。

    自己做事是走一步算一步,以为沿着目标往下走就能行;二殿下这样的掌权者,才能从上到下地看清危与机,站在高处,才不会叫一叶障目。

    唐荼荼有点茫然。

    难不成,传播外科学还要变成终身使命了……

    晏少昰拍拍她肩膀:“慢慢来。”

    唐荼荼目光一缩,脖子一格一格地转到自己左肩上,木着脸:“殿下说话就好好说,拍我肩做什么?夏天穿得这么单薄,男女授受不亲。”

    她一扭肩膀,避开了。

    晏少昰噢了一声:“是我的过。”

    于是矜贵地放下了手。

    相处时日不短了,晏少昰以前喊她“唐二姑娘”,喊顺嘴了,开始去了姓喊“二姑娘”,可三个字含在齿中总觉得不合适,有点轻浮旖旎的味道,冒犯她了。

    后来开始喊她“唐二”,这个最顺口,比“廿一”喊起来还要顺口许多。

    按理,他自小礼仪学得周全,对男女往来更是慎重,这样掩着房门一个屋吃饭,真要说起来是犯了忌讳的,可自打喊开“唐二”以后,晏少昰心里就觉得合乎情理了。

    寻常姑娘什么样、怎么活,都像被拘在一个圈里,做不出太出格的事。

    至于唐二么……晏少昰偏头瞧她一眼。

    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出格到没了边儿,晏少昰近来总是记不起“唐二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年纪是假的,这身皮囊也是假的,跳出了一切陈规教条,不能以常理论。

    二殿下思绪打了个恍,瞧唐荼荼还愣着没缓过劲来,怕把她一下子打击懵了,又安慰了两句。

    “万事开头难,武英殿的章程得去问问我皇兄,他是爱书人,送你那半套书就是从他那儿讨的。”

    唐荼荼总算把人和记忆里的事儿对上了号:“雅贼先生?”

    晏少昰颔首道:“是他。”

    二殿下送她的那套《太平》果然是太子的!

    唐荼荼睁大眼睛:“可我这身份,怎么能见得了太子?”

    晏少昰呵笑说:“几句话的事儿。”

    ——什么几句话?

    唐荼荼愕然等了会儿,没等着下文,只好自个儿瞎琢磨。

    大晌午的,她一吃饱就犯困,心血全走肠胃了,脑子就短了弦,迷惑了半天,才慢慢想通:二殿下这是要她说几句好听话、软和话?求求他?才打算帮这个忙?

    大概是——你求求我,我就帮你的意思?

    瞧二殿下好整以暇地喝着荷叶粥,喝两勺粥,瞧一眼她,确实是在等她开口的模样。

    唐荼荼清了清嗓子,放柔声音:“殿下是有大才的人,您胸有沟壑,一定知道这外科手术多有用,等传扬出去,您就是大功臣!”

    晏少昰挑起了一边眉毛。

    他眉如刀裁,这么一挑很有几分威严,盯着人看的时候,先叫人心里一咯噔,疑心自己是不是说得还不够好听。

    唐荼荼硬着头皮,“殿下权当是帮我个大忙,日后我必竭尽所能,给殿下排忧解难……左右我身家性命都在您这儿了,以后总是要跟您站在一边的。”

    异世魂魄什么的,这个把柄撞他手里了,实在太让人不安了。

    晏少昰眼皮跳了下,粥也不喝了,蹙眉看了她一会儿,不明白唐荼荼怎么没头没尾说起这个。

    半晌,他漾出一丝笑,慢吞吞说:“我是说,我带你去见皇兄,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儿,小事一桩,不用你急赤白脸地想办法,安心等时候就行了。”

    唐荼荼:“……”

    你这么言简意赅谁能知道!一句话这么长的意思你只蹦几个字!

    一顿饭吃得宾主都撑了,二殿下不稀得和她在闹市同行,从隐蔽的后巷上了马车就走了。

    唐荼荼走到外街口才上了自家马车,路上走神想着:东西市两地儿的大路上禁畜牲行走,给他拉车的马不知是训练有素,还是随行的下人清理了,从来不见留下什么排泄物。

    有权有势可真好。

    她绕着外街兜了个圈,去外祖家走了一趟。

    几十车花椒还没上路,华琼吩咐人全拿到院里去晒了,摊了一地,晒透了以后再拿小油纸袋包起来,每包都是五斤足秤的量。

    华宅里忽然多出来好多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戴着面兜儿遮住下半张脸,唠着闲嗑,手上打包的速度却快,一上午打包好的花椒已经堆成了小山。

    隔着老远就闻着了花椒味,唐荼荼跨进院门,她没防备,行走间带起无数细碎的椒粉,全扑着鼻子来了。

    “阿嚏!阿嚏!”

    唐荼荼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震得人都打摆子了。仆妇忙给她罩了个面兜儿,厚厚实实一块布罩脸上,这才好些。

    一院儿人都笑:“三当家在左院儿呢,姑娘快别进来了!去那儿找她。”

    唐荼荼问起华琼,听她娘说:“都是临时雇来帮忙的。小包打包好、再装进大箱上路方便。坐船走大运河这一路上,会经停五处岸口,都是商贸繁华的大城镇,路上能卖的顺便卖出去,后半程就松快了。”

    免得一条道走到黑,到了江南卖不出去,花椒全砸手上了。

    唐荼荼有点脸红:“给娘添麻烦了。”

    “不该客气的瞎客气!”华琼敲她一扇子。

    “咱家里好几个掌柜都对这花椒来了兴致,伸长脖子等着商队这一行,要是真的能打开销路,以后花椒辣椒这样的买卖大有得谈——你有那工夫,赶紧想想回程要带什么南货,后日就要启程了。”

    唐荼荼忙说:“娘拿主意,家里往常带什么南货,这回还是带什么吧。路上这么多花销,我一分银子没出,全累家里人帮我跑这趟商——回程赚的钱跟我没关系了,我只要去程这些花椒赚的。”

    她倒是算得明白,不占家里人便宜。

    华琼笑得脸都明晃了,也不跟她争这个,留着说了会儿话,打发她早早回家了。

    马车出西市,照旧走的是市外道路,唐荼荼远远望了一眼城墙根下,那边依旧是络绎不绝的客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