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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金綰岑用脚把衣服通通推进深处,骑在上面使劲挤压,终于把涨鼓鼓的箱子用拉鍊缝上,只要暂时闔起就好,不管它是不是终究会两腿打开。

    她轻扑粉底,用眼线笔如素描般画出轮廓,涂抹眼线膏,各部位展现独立之美,完全看不出来一夜未闔。含着柔和唇膏,拉紧丝袜扣上连身裙,别上戴乐芬的珍珠耳环,张开牙齿检查有没有沾上化妆品。

    「你爸爸今天试着做了泡菜口味的蛋饼,太辣了,我不怎么喜欢,你带去学校吃吧。」

    这是每一天的开始。

    「金老师早!」

    「哇,金老师。」

    「小胖郭你干嘛突然停下来!」

    「要跟金老师打招呼嘛!」

    美好的一天。

    金綰岑难得想要在教室吃早餐,又酸又辣的蛋饼吃到一半时,她突然不记得有没有戴上戒指,将左手举到眼前,亮晃晃宝石映出低声谈笑的孩子,教室后方掛满母亲节蜡笔图作,端午节龙舟模型还摆在书柜上。那般丑又是那般美丽。

    「起立,敬礼。」

    「老师早!」

    「各位同学早,今天我们要写作文。」

    耶——

    金老师无视抗议声浪,黑板写上我的梦想四个大字。

    「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你们将来想要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梦想虽然不一定会达成,但是只要努力就会有机会实现。」

    「老师,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小朋友举手发问。

    「老师以前就想当老师,因为老师喜欢看书,认为教育非常重要。你们将来会成为怎么样的人,这不是将来才要思考,而是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去想。每个人都会拿到一份大联盟选手铃木一郎在小学六级年级时写的作文,当时铃木一郎确立了将来要成为一流职业棒球选手的梦想,以此为目标努力,你们可以参考然后按自己的想法去写。」

    金老师把影印资料交给排头传下去。

    「你们想好再动笔,如果有同学想先跟我们分享,老师也非常欢迎。」

    班上传来刻意压低的笑声,小胖郭旁边的小美推着他的肥手臂,让小胖郭胀红脸。

    「怎么了?」金老师问。

    「小胖郭说他将来的梦想是要跟金老师结婚啦,老师,你看他都喜欢偷吃别人的便当,不爱洗澡,每次都臭醺醺,金老师根本不会喜欢,就算是梦想也不能说谎骗人。」

    「你、你胡说!」小胖郭气极败坏否认。

    「哼,你爱说谎,以后只能当肥宅靠爸妈养。」

    「小美你说的叫做月晕效应。」金老师趁机机会教育,她用粉笔腾上月晕效应(haloeffect)。「这意思是我们只从人的一小部份去推论他的整体,例如小美觉得郭俊鹏偷吃便当,不喜欢洗澡,便认为他长大后会成为糟糕的大人。不过说不定俊鹏为了达成梦想,开始用功读书,背好老师指定的长恨歌,每天运动瘦身,老师将来也是有可能喜欢上他。」

    小美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太难想像了老师。」

    金老师因小朋友的反应笑起来。

    「我将来的梦想就是娶金老师,因为金老师很漂亮人又很好。我会买好多戒指给老师。」小胖郭突然站起来说。

    金綰岑应该本着老师职责勉励孩子,然而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她半句也说不出来。

    周围景物逐渐褪去,小胖郭的话就像夜晚开了一盏灯令飞蛾恍惚。

    金綰岑见到舞台上的红帘拉开,灯光打入,摄影机啟动,周围安安静静,上演无声表演,无声总属于悲剧,这是篤定的。

    然而,这是一齣莎士比亚还是费兹杰罗的剧码?

    她在这里做什么?

    金綰岑环视闪着崇敬光辉的稚幼脸庞,他们是月亮,把她当作了太阳反射自身光芒。

    「我要娶金老师!」

    小胖郭多情地望着,那不是孩子的眼神,男人的慾望在他小小的运动裤襠灼烧。孩子们訕笑起来。啊,这群人懂得比她还多,金綰岑心想。即是一根冰冷冷的针,作为救人或杀人,端看它透明的玻璃瓶内盈满何种顏色的汁液。

    她隐约捕捉到一个模糊却有莫名力的观点而浑身战慄,有没有可能,到头来她只是製造出更多的她与他。所以男人才说他不改变,他知道无论改变了多少事都无法窜改一生註定——

    金綰岑突然记不起男人的名字,完全的,失去了名字应有的印象,什么都不復存在。

    「啊啊……啊……」

    南,没错,他是南!

    可他到底是谁?

    那是她的南吗?还是她赋予自己的形象,填补她失血过多的一个空白形象。

    男人无法观测只能靠想像推论,金鱼跳出水面只为追求自由,这条回廊终究没有走完的一天。

    她是不是也成为了某个共犯?

    「老师!」

    「老师。」

    「老师……」

    「老师你要去哪?」

    金綰岑非得动身前往,她愿意横度重洋,就算拋弃这些孩子,拋弃父母,拋弃唾手可得的梦想——

    她揹起背包,踱步在白花花石砖围墙旁,天空美得彷彿是少女的双眸。金綰岑不记得自己何时拿着一柄冰锥藏在裙襬下,轻轻的,一拋出去就会飞上天似的,三吋长不到一吋宽,细细锥针彷彿从北极冰帽刮下来的一片薄雪。

    金綰岑终于搞懂了,她现在根本不在台湾,那里早已沉入黑水沟,她怎么就没发觉呢,这里是希腊,有作工精细的白墙,漆得漂漂亮亮的天蓝屋簷,街上半个人都没有,她身处在暴雨前的希腊午后。

    氤氳蜃景的街道融化了轮胎皮,金綰岑不该骑车,她笑了笑丢弃云豹,顿觉轻松自在。她漫步于希腊街道,她的美令人慟哭,波希米亚,走上没有橱窗的橱窗欢腾整晚。

    她该往何处?

    真的是她的吗?是她应得的吗?上天给了她什么,又夺走了她什么?

    她找到真相了,又像是没找到,也许根本没差别。

    小朋友们突然闯进她面前的道路。

    「一个人只能拿一根冰棒,先选好的到香蕉老师那边点名!」

    那不是她们学校的学生,而是一群幼稚园孩童,男教师看见金綰岑点了点头,彷彿抱歉他们佔据了街道一隅。

    那名男老师的脸她似曾相识,金綰岑蹲下来张嘴欲呕。

    阳光灼辣辣撕开毫无防备的脆弱背脊。

    那个男人剪下来的报导确实出现过这么一张脸。

    育幼院里涉嫌性侵案遭到解聘的保育员,如今化名香蕉老师牵着孩童们的手。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记不起来?」

    他们真的是人吗?

    女人拉住她转身,笑着把刀塞进她体内抽插,凝固光芒沿着刀背流到指尖。

    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