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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一)

    阳光绚烂的早晨,蓝安淑梳洗完毕,去到蓝高铃兰的房间。

    蓝高铃兰跪在墙面送子佛神像前唸着祷告词,祈求肚里的儿子平安长大出生。她的孕肚更大了,孕吐的症状早已消失。蓝安淑等着她进行完仪式,扶着她走向餐厅。

    灌进走廊的风凉快宜人,昭示着时序已经入秋了。

    蓝福城已经坐在餐桌前用餐,蓝高铃兰和蓝安淑陆续入座用餐。

    「安淑,这花插得不错。」蓝福城指了指餐厅边桌上的花瓶,「果然有上课有差。」

    蓝安淑点头,「谢谢阿爸,是老师教得好。」

    「老爷喜欢的话,我也来插一瓶。」蓝高铃兰这阵子精神不错,微笑着接话。

    「你怀着身孕,还是别太劳累,好好休息吧。」

    蓝安淑优雅地将碗里的饭菜送进嘴里。

    这一个月来,她真的是货真价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箱入娘」,一切生活作息都照着蓝福城规定的来。

    她的脚伤早就好了,换作以前,她会想方设法偷溜出去。但这次她竟然诚心感谢蓝福城安排的新娘课程,用功做着各式各样的作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开刘丰昭。

    算一算又是刘丰昭来替招治做例行检查的日子了,她得想个理由搪塞刘丰昭,也搪塞清娥阿姨。

    这几次刘丰昭来看蓝招治,蓝安淑都避而不见,蓝谢清娥以为她们又吵架了,于是跟上次一样要她去请刘丰昭来,但她说作业太多了,改叫阿灯姨去了。

    蓝福城放下碗筷,「安淑,听说你绘画都没有进步?」

    「那是因为,我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拿去练歌唱跟直笛了,老师说我音准有变准了。」

    「那就好,但也不能因此偏废绘画,各方面都要进步,知道吗?」

    「我知道。」蓝安淑温驯地点头。

    都是刘丰昭害的!

    这几次绘画课的题目都是人物。

    即使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刘丰昭了,她第一时间却还是想起刘丰昭。

    她试着改想着阿爸和阿母、想着清娥阿姨和招治、想着戴新龙、想着庄里的人、想着高等女学校的老师同学,刘丰昭的身影仍像是无孔不入的蚂蚁,不停鑽过细缝闯入她的脑海,害得她心浮气躁,每次画作都充满了遮掩的痕跡,杂乱无章。

    其实不只是绘画课,她插花的时候、唱歌的时候、练直笛的时候、喝水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都经常想到刘丰昭。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人心猿意马?她真的搞不懂自己。

    她越是避免去想,反而越容易想起──好像证明她真的病得不轻啊!

    她不想承认自己精神异常,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刘丰昭。

    只要避不见面,她就能渐渐不想起刘丰昭,刘丰昭也会渐渐不在意她这个人吧?

    ──这次的藉口就说是阿母身体不适,她必须随侍在侧吧。

    她厌倦这样一直编织藉口的自己,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蓝福城招来阿树,戴上绅士帽,「你们继续吃,我去唱片行看看。」

    「老爷慢走。」

    「阿爸慢走。」

    蓝安淑沉默地吃完早餐,陪蓝高铃兰回房,接着拿着瓶子走向厨房,准备取水上插花课。

    走到厨房,她听见阿灯姨的声音从后门传来,「阿彬,你送菜来啦,多谢。」

    接着是阿彬的声音:「听说刘產婆被山贼打劫了,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你们家也要小心一点。」

    「怎么这么夭寿,產婆有没有怎样?」

    「我也不知道,煌仔说他已经送去卫生所了,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怕是凶多吉少。」

    蓝安淑走到阿彬面前,「你说的真的吗?」

    「嗯,我经过產婆倒下的地方,地上都是血。」

    蓝安淑感觉心脏暂停了一瞬,差点把手中的花瓶摔在地上。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自作主张放下花瓶,跳上脚踏车。

    「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去卫生所看看!」

    蓝安淑拚命加快踩踏板的速度,全身汗水淋漓,甚至连脸上也沾满汗水,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她才发现那是泪水。

    她抹去泪水,心乱如麻。

    她不得不承认……她好害怕刘丰昭就这么死去,她好害怕再也见不到刘丰昭。

    卫生所是距离芳崙庄最近的医疗机构,在南边溪流对岸的城镇,算是乡间小型医院,有政府派来的医师驻点,庄里的人受伤生病时都会前往就诊。

    蓝安淑一路没踩剎车,横衝直撞,最后把脚踏车放倒在路边,气喘吁吁奔进卫生所。

    她睁大眼睛查看每个角落。

    身穿制服的警察拿着文件从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出来,煌仔的母亲阿灶婶跟在警察后,「那就拜託警察大人了,请你们一定要抓到可恶的强盗。」

    「那是当然。」警察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阿灶婶发现了蓝安淑的身影,快步走向她:「哎呀,蓝小姐,你来看刘產婆吗?」

    「嗯,她怎么样了?」

    「菩萨保佑,她醒了!」

    蓝安淑放下心中的大石。

    「你快去跟她说说话,她头被打伤了,医生说看起来没事,但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脑子,要住院哩!」阿灶婶边说边把蓝安淑往病房里推,「她半夜来帮我媳妇接生,想不到回去路上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真是吓死人了哩!」

    「呃!」蓝安淑惊慌失措,却已经被推进病房,与坐在病床上的刘丰昭四目相交。

    刘丰昭是在香蕉田旁被从暗处衝出的不明人士打劫,她死命不肯放下助產箱,一度跟对方扭打起来,最后对方拿硬物把她砸昏了。现在她头上綑着一圈绷带,双肩和右手手臂手掌也包扎,痛感侵蚀着她,不曾间断。但见到睽违一个月的蓝安淑,她仍旧心情欢腾,嘴角自然勾出笑意。

    蓝安淑心跳加速得比方才骑车时还要快。单单一个微笑,什么话都没说,她为什么要心跳得这么快?她只想逃跑!「呃……你伤得这么重,要不要帮你联络家人?」

    「啊,我都忘了这件事,还是蓝小姐比较聪明。」阿灶婶对蓝安淑比出大拇指,「刘產婆,你需要联络谁?」

    「我家人都不在了,不用联络啦。」

    蓝安淑心头一凛。虽然她知道刘丰昭被卖,但她不知道刘丰昭已经完全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阿灶婶更显意外,眉目间尽是同情,「什么?不知道你身世怎么可怜……」

    「不过,要打电话给台南市的吕妇產科医院,请他们帮我送一个新的助產箱来,整个助產箱都被偷走了……」

    「那个强盗真的有够可恶,居然连救人的东西也敢抢,一定会被天打雷劈!」阿灶婶愤慨地唸着。

    助產道具价值不斐,刘丰昭大概也因此被强盗盯上吧。蓝安淑转过身,「那我去借电话──」

    「不不不,蓝小姐,电话我去打就好了,我还想去一下厕所,你帮我照顾一下刘產婆。」

    「呃……」

    蓝安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阿灶婶快手快脚走了,留下她和刘丰昭单独待在病房里。她呆立原地,感觉吸入肺里的每一口气都充满困窘、紧绷与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