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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哪怕是作为卖身于青楼的清倌人,她亦觉得自己有一定程度上的自由。红香馆对清倌人管理得并不十分严格,她可以高声地说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弹奏的乐曲,甚至可以随时在感觉不舒服时候得到一天休息。 虽然这些所谓的自由在很多人看来不值一提,却是她分外珍惜的东西。而今夜过后,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她是知晓韩承业的后宅是个什么样的去处的,韩公子的大名全陵郡的青楼女子都如雷贯耳,那些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后宅的女孩们,每当想起都让她们噤若寒蝉。 韩承业看上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她会像之前的无数个女孩一样,受尽折磨,再被草草装裹,抛在不知何处的乱坟岗上。同样是一死,倒不如早早自己一了百了。可是红香馆是被她当作家的地方,为了这里的人,她才强撑着没有立时吊死。 其实她也不想做英雄,这三天里她没有一天不盼望着有人能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只是理智上也明白,谁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歌女,与州牧家的公子为敌呢。 她靠在窗台上,听着空气中隐隐飘来的丝竹和调笑声,眼中生出无限向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莹莹姑娘没有回身。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的肩头一暖,伸手去拂,却是一尾披风。 “姐儿怎么这么晚了也不睡。” 原来是mama来了。莹莹姑娘一笑:“mama不是也睡不着。” mama看着她,心中一酸。会流落到青楼来的女子,个个命苦,只是莹莹好似尤其命苦一些。韩承业看着是齐齐整整的一个人,背地里却全然不做人,莹莹还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怎么能熬得过…… 莹莹姑娘回过头来,冲着mama粲然一笑,顾盼生辉:“mama帮我梳梳头吧,我从前听说,女子出嫁前,都会有全福人给梳头,我虽不算是出嫁,但恐怕也再难有机会了。” mama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要求,霎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给新嫁娘梳头的都是全福人,我有什么福气……” 红香馆的mama也曾经是卖身的娼妓,年老色衰干不动了,好歹是有了个去处。她自己是苦过来的人,一向体谅手底下的姐儿们,红香馆的清倌人个个都很依赖她。 莹莹笑地更开心了,推着mama来到镜奁前,塞给她一把牛角梳:“我又有什么福气,咱们两个没福的人正好凑做一堆。” 她在镜奁前坐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冰肌玉骨,年纪尚小,却已无处不可怜。她娘从前常常爱怜地捧着自己的脸,对她说:“我的女儿这么漂亮,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将来一定会有人十里红妆来聘你,到时候娘给你梳头……” mama颤抖着手拿起梳子,放在莹莹姑娘鸦青色的长发上,缓缓梳动,口中念道:“一梳梳到底,二梳举案齐眉。” 莹莹的家乡在北地,家中有薄田几亩,她爹她娘都是吃苦耐劳的人,一家人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朝廷要对蒙古人用兵,她爹被征了去,死在了前线。 她娘一个人带着她和弟弟,艰难度日。她五岁时,北地闹饥荒,家里几乎断了粮。她娘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起来将她卖给了特意来灾地“进货”的人牙子。 “三梳儿孙满地……”mama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落在莹莹的头发上,摔得粉碎。 莹莹还记得她被带走之前,她娘最后一次捧着她的脸,哭着对她说:“娘对不起你,只望你被卖进个好人家,一生衣食无忧。” 她跟着人牙子一路流落到陵郡,在一路上见过灾民易子而食,见过被打死的逃奴,也见过被拴着狗链子生活的奴隶。人牙子也常常打骂她们,灾地里进来的货,成色不好,卖不出去,是赔钱的东西。好在到了陵郡,她被mama买进了红香馆,确实也过上了她娘希望她过的日子。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镜子里的姑娘眼中溢满了眼泪,越发显得双眸水亮,微笑着接上了mama的话。 红香馆给了她安定的生活,不必再受打骂,如今便是她报恩的时候。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韩承业醉醺醺地出了快雪阁,独自向府邸行去。 他的小厮不知去了哪里,他也不在意,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他夜夜在青楼楚馆中流连,多半不到天亮不会出来。他自认是个宽和的东家,他做的事也不适合让小厮在一旁守着,待到天亮时来青楼或是府邸里寻他便是。 路过一条巷子,他随意投去一瞥,却十分意外地瞥见了一抹曼.妙的身影。方才在快雪阁中残留的兴奋还未退去,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不足以令他思索在这个时辰和这个地点出现的女子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心中一.荡,便下意识地追着那个身影拐进了这条巷子。 这是一条死胡同,巷尾是青砖砌起的高墙,两侧都是高大的院墙,没有窗户开在这一侧,若是有人在此设伏,他连呼救都不会有人理会,便会悄声无息地被制服。 韩承业笑着摇摇头,驱散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巷子尽头那抹身影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想了想,露出一个自以为玉树临风的笑容,温声道:“这位姑娘,你独自在这里做什么,是迷路了么?” 巷尾的身影听到了他的话语,施施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