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9)
牧廉不为所动:他给陛下办事, 忙着呢。 狄其野不跟他兜圈子了:那去园子里晒晒太阳,张老说你得多晒,我与兰大人说话。 师父这话是关心自己, 牧廉开心, 然而这个关心还是为了赶自己出去,牧廉就不大开心, 于是他表情纠结着,可虽不情不愿, 到底知道要听师父话,意味不明地看了兰延之一眼, 出去了。 不管牧廉怎么想,兰延之眼睁睁看着狄其野与牧廉甚是亲近的相处,心底很是羡慕。 等牧廉走了出去, 兰延之再次恭敬一礼, 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喊了声大、定国侯,传言中颇为孤傲的小兰大人险些咬了舌头。 看出兰延之的紧张,狄其野在主位坐下,随意道:坐吧。 兰延之依言坐下。 他准备了许多话与狄其野说, 都是他这些年来珍藏着的与大哥的记忆,幼时兄弟俩爱做的游戏,他们跑跳嬉戏过的老屋旧房,也打过一架,只打过一回,那之后,大哥一直都让着他 兰延之殷切地说着,可最关键的那句问话一直就在嘴边,迟迟不敢问:大哥,你记不记得? 狄其野纵然有些不忍,但到底不可能骗兰延之说自己知道这些回忆,于是半真半假叹息道:我流浪秦州时,被恶仆高望掳去,强要收我为徒后虽幸运逃出,可八岁前的事,已是一概不知了。 这也是陛下假借托词,替我遮掩来历的缘由,陛下不愿有人再借恶仆高望生事。 兰延之一夜没睡,精挑细选出的儿时记忆全都成了白费心思,他怔忪二三,不由面色悲苦,却脱口说出一句:大哥,你受苦了。 这是个好孩子。 发觉自己失口将心底对狄其野的称呼喊出,兰延之十分不好意思,可下意识努力争取道:幼时经历您不记得,但你我之间,长相相似,还有一些习惯 话说出口,兰延之恍觉自己失态了,生怕狄其野觉得他是有攀附之心才如此急切,难堪地闭上了嘴,一时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狄其野哪里看不出他的窘迫。 虽说狄其野自己也有孤高的名声,可这位小兰大人的孤傲,应该是本性正直单纯,加上被那位慈爱的祖父宠出来的少爷脾性。 换句话说,其实他是性子还没定,独自经历的风雨不多,不太成熟。 并不是说人成熟之后一定要圆滑世故,而是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成色,年少时的闪光是做不得数的。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只有历经现实摆在眼前的种种人生难题,做出的种种选择,才能显出一个人的根性。 狄其野忽然道:你可读过《柳毅传》? 《柳毅传》是某强朝盛世流传下来的传奇故事,顾烈有心开创盛世,狄其野挑选杂书看时,自然对那个时期产生了兴趣。 那个盛世的传奇故事,想象无拘无束,记述鲜明动人,名篇迭出,而且大多爱恨分明,拥有盛世特有的豪气,不论鬼神妖魅,惊天动地,都带着分满不在乎的神气。 这样家常问话,让兰延之眼睛一亮。只是他从小看外人鄙薄祖父商人身份,发誓要出人头地为祖父争光,才会隐瞒出身去考举人。其实他尤其喜爱传奇志异,但为了科举不敢多看杂书,所以狄其野此话问来,兰延之又是惊喜又是后悔,只能诚实道:读是读过的,故事记得,不曾强记字句。 兰延之现在恨不得把《柳毅传》倒背如流。 《柳毅传》说的是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到夫君和公婆的虐待,书生柳毅路遇在荒野放羊的龙女,毅然冒险入洞庭龙宫为她求援。她的叔父钱塘君赶来营救,将龙女救回洞庭。几番波折后,柳毅与龙女终成眷属的故事。 其中,钱塘君是如何为侄女报仇的,只是用他回洞庭龙宫后短短几句问答,就写得大快人心。 狄其野只提出这一节说:钱塘君为侄女冲冠一怒,回归洞庭龙宫。 洞庭君问:所杀几何? 钱塘君答:六十万。 洞庭君问:伤稼乎? 钱塘君答:八百里。 洞庭君问:无情郎安在? 钱塘君答:食之矣。* 盛世传奇下笔太狠,不过是短短三问三答,负心汉被吞龙腹,六十万百姓丧生,八百里良田毁于一旦。快意恩仇,生灵涂炭。 狄其野看向兰延之,问:你怎么看? 兰延之以前根本没注意此段,这么一听,感觉以前读了本假书,立刻皱眉道:百姓何辜。 狄其野笑了笑,是块璞玉。 该雕琢这块璞玉的,是顾烈。 之后数月,我恐怕要长居宫中,不得空闲,狄其野语气和缓,比开始时亲近了许多,边说着边站起身来,这为官之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年轻人多看多听多学,总是不错的。 他这话说得像个长辈,却始终没有承认是兰延之长兄,而且长居宫中那句,兰延之没听明白。但光是亲近的语气,就足以让兰延之眼眶一热,百感交集。 狄其野看着兰延之,并没有推搪的意思,给出承诺道:你若有疑难顾虑,或是想说些什么,可书信于我,交由政事堂值事的近卫转达就是。 自己这个定国侯,在朝堂上可不一定是助力,究竟是靠近还是疏远,狄其野从不强求。 兰延之先是一喜,随后又忧:您为何不出宫? 他到底没敢说出那个能字。 狄其野没有答话,自顾自走了。 兰延之陷入了苦思。 狄其野回到未央宫,果然见顾烈在小书房等着。 顾烈被狄其野似笑非笑的调侃眼神看得轻咳一声,走进狄其野问:如何? 狄其野想了想,说:根性不差,他能任个什么职,看你怎么用。先丢去大理寺、刑部或是御史台历练历练,要么,干脆调去地方。只是,他去地方,怕是要栽大跟头。 这么说,你还是颇为看好,顾烈学他挑眉,吃干醋,真有那么好? 狄其野笑笑:怎么不好?比他好的,身世不一定有这么简单;比他差的,性子不一定有这么单纯。你要是教导得好,他就是三四年后,朝堂上为数不多还会跟你对着干的人。 要开创盛世,明君掌权是必要条件。 顾烈乐意纳谏,遇事也喜欢集思广益,但顾烈的开明,和他如今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高度集权地位,并不矛盾。 这种不矛盾,是建立在顾烈时刻清醒自省的基础上。 满朝文武,就算家族牵扯复杂的那些,经过开朝这几年的敲打和收权,绝不敢轻易挑战顾烈的权威。 狄其野依然安居未央宫,狄其野的身世传闻疑点颇多,无人敢置喙,就是明证。 而顾烈的高度权威,只会随着盛世的建立越来越高,不可能再回落。 越往后去,顾烈越需要不同的声音。 顾烈忍耐了半刻,终于还是把人抱在怀里,低声夸:都说妻贤夫祸少,果然诚不我欺。 狄其野一个白眼翻过去。 次日上朝,诸位大臣一一禀过事,丞相姜扬把五大书院如今书声琅琅的场面说了说,顾烈欣慰不已,众臣凑趣。 此事议罢,似乎可以散朝了,正要唱喏,却见定国侯闲闲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昨夜狄其野根本没提过一声,顾烈不知他有何事要奏,奇道:定国侯但讲无妨。 臣虚领太子太傅一职,却不够尽心教导王子,深感惭愧,请陛下允臣罢朝半年,专心教导王子,兼静思己过,修养身心。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定国侯如此权势,居然愿意远离朝堂半年?而且定国侯这年纪轻轻的要静思修养,让他们这些半老不嫩的菜帮子怎么办? 他们不明白,顾烈心里清楚, 定国侯不必如此,顾烈勉强笑道。 狄其野撩袍一跪:请陛下成全。 到底是谁成全谁? 准奏。 兰延之恍然大悟,这就是昨日定国侯所说的长居宫中?可定国侯为何要这么做?就算是暂避锋芒,也没有躲在未央宫避的道理。小兰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 当夜的未央宫,很是沉默。 顾烈几乎沉闷了一个晚上,也难得没一直想把人抱着搂着,狄其野自得其乐地翻书,甚至一时兴起,拨着顾烈的琴弹了几声棉花。 顾烈被他梆梆的琴声逗笑,走到他身后,坐下揽着他:想听什么?我给你弹。 狄其野转过身来,玩着顾烈的衣襟,挑眉道:就弹个,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顾烈深深看着狄其野俊逸的眉目,想从他的眸中,丈量出情深几许。 都怪我太帅了,害你发狂,狄其野玩笑道,直到那天过去之前,我哪儿都不去。 楚初五年十一月二日,是顾烈生辰。次日,是前世狄其野的忌日。 顾烈不说话,狄其野故意警告道:只给你半年啊,半年一过,我是要跑出去玩的。 顾烈涩然开口:你何必 狄其野挑眉反问:你何苦? 顾烈哑口无言。 狄其野凑近了亲他的下巴,问:说实话,开心吗? 顾烈不得不承认:开心。 狄其野顺着顾烈坚毅的轮廓吻到耳边,指节分明的手往下按去,陛下,你开心了,是不是也该努力让我,开心一下? 努力? 顾烈最不缺的就是努力。 顾烈整颗心都软得不得了,珍而重之地拥抱狄其野,不愿意让爱人有丝毫的不舒服。要重要快都可以,只要狄其野没有发错命令。 这是他的狄其野。 他的。 第126章 前尘尽去 顾烈过上了每天回未央宫狄其野都在的好日子。 一开始, 除了喜获太傅加课的顾昭, 满朝文武压根没察觉出什么区别来。 狄其野只是不出宫不上朝, 除了每日教导顾昭,其他的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练武看书陪顾烈理事一样没耽搁, 定时定点,连阿肥都没忘记遛。 何况,顾昭生辰时, 狄其野也好好在饮宴上坐着。 然而时间一长, 没了定国侯这个敢给陛下顺毛的中间人,朝堂气氛冷肃僵硬的时候, 如果连姜扬说话都不好使,群臣只能战战兢兢地跪在奉天殿, 心里哭着喊着求定国侯赶紧回来。 顾烈当然知道有狄其野在朝堂上让他少生了多少闲气,某日有言官极为思念地问定国侯何时还朝, 顾烈好笑道:这人呐,远亲近仇,现在晓得定国侯的好处了, 以前闲着没事怎么不少参定国侯一本? 就为这一句闲着没事, 顾烈自己被言官参了好几日,回宫卖乖地和狄其野诉苦,还被狄其野嘲笑了。 一眨眼就入了夏,给狄其野写信的,除了小兰大人, 还多了牧廉。兰延之作为新科翰林,初入官场,自然不会是一帆风顺,但他信中从来不提,只是写些趣闻轶事、生活记述。牧廉的信更简单,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想师父。 偶尔还有敖一松,他是正经写信来讨教难题的。连远在云梦泽的钟泰也来过一封信报喜,说是又生了个儿子,想请狄其野给孩子起个名。 七月鬼门开,七夕乞巧时,御花园流萤飘舞,美轮美奂,狄其野闲书看得太多,说了个鬼故事把顾昭吓得不敢回东宫,狄其野自知理亏,把顾昭抱回未央宫睡了一晚。 好好的七夕佳节,顾烈没吃上嘴不说,连抱着人睡都不能够,饿得很,努力了好几日,才吃得心满意足。 楚初五年的夏日特别热,到了烈日炎炎的七月底,狄其野被热得都睡不安稳,自那阵子梦见前世之后,许久不曾做梦的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的是前世未央宫的小书房,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人,也没有发生任何事,就是小书房的画面而已。 直到快醒来时,狄其野才发觉,博古架上的那个淡青色瓷器,外面贴着一张信笺,信笺上写着四个字:任性妄为。 狄其野醒来后,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还在熟睡的顾烈,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脸。这人前世,居然把装着他骨灰的瓷器,放在小书房的博古架上,日日夜夜都对着。 真是,让狄其野不知该作何感想。 顾烈被闹醒,捉了狄其野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问:怎么? 无事。 狄其野不想惹顾烈想起前世,只是赶顾烈起床:你该去早朝了。 九月,狄其野拿着方子去找张老,张老说酿什么酒,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做桂花糖。于是狄其野打落满席的桂花,连着从张老那抄来的制糖方子一起,送去了御膳房。 顾烈喜欢吃桂花糖,尤其是狄其野嘴里的。 桂花糖快吃完的时候,秋风已经一日紧过一日,北鹤南飞,雁字成行。 秋寒岁暮,离霜月越来越近,顾烈整个人都阴云笼罩,满朝臣工越发小心翼翼,轻易不敢出错。 陛下生辰将至,群臣提了提庆祝的事,被顾烈推了,这一回什么借口都没找,只说想和顾昭父子俩简单过个生辰,不如就省了庆祝,改成多给群臣两日休沐,下月二日到四日让满朝文武在家休息,礼也别送了。 群臣不知所以然,但明显看得出陛下的意思特别坚决,比正经议事都要坚决三分,因此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反正是生辰不是正事,最终谁都没提异议。 十一月二日那天夜里,被翻来覆去吃得昏睡过去的狄其野,又做了一个梦。 星野低垂,深蓝的夜空上群星闪烁,宁静安然。 星空下,是一艘木船。 闭目坐着的顾烈似乎已经悠然入梦,长睫微颤,他浓于夜色的黑发落到身前,躺在他膝上的狄其野,手指尖缠绕着乌黑的发丝,也是已经熟睡入眠的模样。 木船下,是浓稠的暗赤血河,它缓缓地流动着,推动木船慢慢前行,偶尔有白骨浮上河面,与木船轻轻撞击,发出沉闷细小的轻响。 这个梦境也是只有这一幕景象,如同霎那永恒,亘古不变,狄其野不知这个梦做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被摇晃着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