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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17节

    他暗中筹谋,积蓄力量,不显山不露水,以待一击必杀的时机,清晏便成为了朝中保皇党的一颗定心丸。

    太后必须要一个生母把控在她手里的孩子,来搪塞天子母家和朝中保皇党,以暂时扼制朝中不断要为皇帝娶后纳妃、延绵子嗣的呼声,为她的长子齐王争取改天换日的时间。

    那时候难过吗?每一日都难,难到了极点,行差踏错就是输,处处都是不得已。

    不争行吗?不争就得死,争不过也得死,烟火人间三千道,他就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天家中人,嫡子之间,命跟权一直都是连在一起的。

    这九重阙这么大,也就住了那么几个人,可偏偏都是你死我活,谁也容不得谁。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只有清晏是棋盘上纯粹的一颗子。

    人常言虎毒不食子,可偏偏人恶甚鸟兽。清晏那会儿才多大,小小的一团,话都不会说,只知道含着一包泪挥着小手呜呜哇哇。他起初还以为是清晏爱哭,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孩子在受罪。

    药是太后给的,却是徐妃喂的。

    太后只是需要一个搪塞朝臣的棋子,并不乐见一个聪慧健康的皇长子,她需要嘉诏徐氏的忠心,清晏便是那块试心石——

    起初他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天子影卫暗审过清晏乳母,才知哪里是太后主动给的。

    是了,他这个皇帝在太后眼里都不足为惧,何况一个路都不会走,任人拿捏的孩子。太后是要确保嘉诏徐氏的忠心,但却不是用清晏,而是徐妃自己。徐妃转头就去了趟重华宫,将药全喂给了清晏,以示自绝后路。

    太后也知情。

    “哀家说过,只要她不做不该做的,定保她性命无虞家族无恙,绝不食言。这药不会把她怎么样,不过是徒个安心表个忠心,本就不是什么厉害的药,平日里不会叫人吃丁点苦头,只是敲打一二罢了,哀家也不吝啬那点解药。”

    宣熙六年,胜负已分大业已定,皇帝与太后在慈和宫曾里有过唯一的一次私下谈话,太后对他说:“论心狠,我们天家母子,恐怕都不及人家。哀家都没想过她会喂给不满周岁的皇长子,孩子太小承不住药性,虽不会死,活受罪罢了——这话哀家提醒过她。”

    “皇帝后来知道此事了吧?不过无妨,徐妃这帖药一下,嘉诏徐氏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哀家的目的也达成了。徐妃这步棋下得可真够绝,全了自己、表了忠心那都是次的,最主要的是嘉诏徐氏压根就没想过你会赢,于是提前拿‘旧帝’的皇长子给未来‘新皇’卖个好,结一份莫大的善缘。徐妃这事办的可真是漂亮,真真让人觉得熨帖。”太后看着面前这张与先皇元后顾徽音分外相似的脸,如是说。

    “虽说你与她没什么情分可言,平日里连相敬如冰都算不上,但皇帝还是不够狠,哀家要是你,知道此事后别说明面上的尊荣体面了,命都不会给她留,即刻绞了才是正理。你对一个只在封妃之日说过几句话的女人已是仁至义尽,可人家家里既有别的高枝要攀,不只不领你的这份仁慈,有一次触你的底线,就还会再有第二次。”

    “不过哀家后来也仔细想过,其实这事说到底,怨不得旁人,只能怪皇帝你心思藏得太深,万事隐忍不发,一点锋芒都不露,嘉诏徐氏看不出你的好来,这才叫清晏活活受罪。皇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太后的语速很慢,怀着满腔的恶意,仿佛生怕他听不清似的,一字一句都说得极其清晰缓慢。1

    凌烨记得,那时候清晏总是头疼发热病症不断,一来二去的,他就起了疑心。天子影卫暗查过后,他隐忍不发,只将清晏带回了明承殿,说是要亲自抚育教养,暗里由影卫解毒。

    不是不想处置徐氏,而是时机未到,一旦他贸然动手,暗中收拢的力量顷刻间就会被太后察觉,多年筹谋稍一不慎便化为烟土。

    太后和齐王输在了他的厚积隐忍和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轻敌上。

    宣熙六年端午,大雨夜,帝都宫变,齐王逼宫谋反。凌烨坐在太极殿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九龙椅上,上半夜目睹血染九重阙,下半夜又看着大雨将血水洗刷干净。

    一夜过后,齐王兵败出逃,太后退居慈和宫,徐氏女协助齐王宫变,事败当夜畏罪自戕。

    一个月后,镇国公世子顾彦时斩齐王于澄水之滨,亲手为其父顾崇山报仇血恨,一战成名。

    而后三个月,该贬谪的贬谪,该拔擢的拔擢,该清算的清算。三司会审后,齐王母族砚溪钟氏以谋反罪论处,夷诛三族。

    而嘉诏徐氏,喂药清晏是一件,协助宫变是第二件,两桩他不容之事,徐妃自戕抵其一,他又赐了一杯鸩酒,让嘉勇侯府中人自己选。

    于是三日后,嘉勇侯夫人乍闻女儿惨遭齐王乱党毒手,哀怒攻心,跟着殁了。至于嘉诏徐氏的其他人,凌烨只悬了把刀,暂且没动。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清晏不能有一个身为谋反乱党的生母,否则其位难正。

    但是这并不代表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宣熙六年夏,皇长子生母徐氏薨,独墓独葬,不加谥无追封,不入玉牒,不附帝陵,永不系帝谥,永不入地宫。

    敬诚殿里沉重的帝王威仪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每一寸时光都显得分外漫长。

    徐劭跪了许久,面孔青白,全身栗栗,从起初的双腿刺痛跪到已经感受不到双腿存在,正殿里的燃着熏笼再暖,也驱赶不走由心而生的彻骨寒。

    尽管徐劭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长姐当年在宫里到底做过什么,让皇帝凉薄至此,但是他却知道,当年嘉诏徐氏站队齐王,只凭这一条就足够了。

    皇帝没有清算,不过是看在嘉勇侯府是皇长子母家的缘故,为保全皇长子尊荣,这才留了一线,未将徐氏一并打为谋反乱党——因为皇长子要居储君位。

    宣熙七年新冬,皇帝力排众议,祀天地谒太庙,册立皇长子清晏为大胤储君。

    储君既立,朝堂上便掀起了一阵为储君生母请谥追封的呼声。人人都知嘉诏徐氏曾是太后党羽,谁也不敢提“皇后”二字,嘉勇侯徐遨率众上书,请求追封储君生母为皇贵妃。

    徐劭清楚地记得,父亲这封折子递上去以后,皇帝留中不发,对此始终不置一词。

    直到三日后帝都大雪停,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亲至嘉勇侯府,带来了皇帝赐的一杯酒。

    雪霁初晴,凌启站在侯府的正堂里,漠然看着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侯府众人,说:“陛下的意思,侯爷可明白了?”

    金盏里的酒液清澈透亮,泛着微微的红,这样的酒徐劭见过两次,第一次带走了他的母亲,第二次,在他的父亲万念俱灰抖着手将要一饮而尽时,凌启屈指弹出的一道气劲打翻了嘉勇侯抿到唇边的金盏。

    鸩酒沿着嘉勇侯的指隙淌了一地,凌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侯爷,陛下已经饶过嘉诏徐氏两次,不会再有第三次。望侯爷好自为之。”

    那时的绝望徐劭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鸩酒洒在地上后散发的阴寒气息,嘉勇侯府没有一个人会忘记,没人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所有人都知道,嘉诏徐氏上空的雪,很难霁了。

    翌日,嘉勇侯徐遨至敬诚殿,稽首伏地请罪,未能得见天颜。朝中再没人敢提储君生母追封之事,那些上书的折子悉数留中,皇帝也并未因此迁怒任何人。

    此后一直顺风顺水地过,时间久了,这些陈年旧事谁也不提,就都当作翻了篇。

    后宫空置已久,不少世家探过口风,皇帝却始终没有选秀纳妃的打算,阖宫里只有清晏一个太子,得天独厚。

    摆在明面上的形势人人都看得出来,嘉诏徐氏这个太子母族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皇帝暂且不算旧账,嘉勇侯徐遨继续朝中任职,徐家子弟大都算是争气。

    不管以前如何,嘉诏徐氏自储君正位之日起,就必定是太子身后最忠实的拥趸——这显然是皇帝默许,否则当日齐王事败满朝清算时就不会放徐家一马了,嘉勇侯府自己也清楚。

    只是日复一日的默许中,一杯杯奉承讨好的黄汤下肚,久而久之,那杯散着阴寒气的鸩酒就被重重锦绣荣华压在了最底下,连徐家人自己都要渐渐开始淡忘了。

    直至今日,这封一年前的折子重新被皇帝扔到了眼前,徐劭才恍然惊觉,徐家其实早没了根基,生死荣辱真正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翻手,是太子羽翼,皇亲国戚。

    覆手,是齐王乱党,谋反逆臣。

    整个嘉勇侯府,便如一身锦衣华服冰上走,脚下冰层若是碎了,这满身的锦绣便全成了落水后的催命符!

    徐劭伏在地面上,手指按得发白,不住打了两个寒战。

    敬诚殿里烧了地龙,御案前更是点着熏笼,暖烟袅袅,可徐劭却觉得自己置身于万丈冰川。

    地面上的金砖仿佛透着森寒的气息,那寒意顺着手指,沿着双膝一直淌进心窝里,冷得他牙齿都忍不住瑟缩颤抖。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整个嘉诏徐氏都是处在汪洋瀚海之中,太子是他们唯一可以触及的浮木。

    前段时日,清晏跟顾彦时去了皇帝母家北境踏雪城,至今还未返回帝都。

    他不满周岁时就被皇帝抱去明承殿亲自教养,是阖宫上下的眼珠子,近两年皇帝回绝所有选秀纳妃的折子,理由便是国本已定,储君尚幼。圣眷隆重至此,来日太子践祚御极,嘉诏或许便是下一个飞花踏雪城。

    徐劭思及此,微微松了口气,感觉膝下有了些许温度,不再是那么冷了。

    他伏在地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身前的那封折子上,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他记得很清楚,那时他父亲嘉勇侯花了四五天才勉强写出这道折子,又徘徊犹豫了两三天,壮了几回胆才敢递上去。

    他当时还说父亲胆小过了头,储君已然正位,皇帝难不成还能篡改其血脉出身?为储君生母请谥追封皇贵妃,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徐劭记得,那时嘉勇侯还斥了他几句,他父亲说……说什么来着,徐劭想了许久,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脸色瞬间变了几变。

    是了,太子养在皇帝身边,自幼便与嘉诏徐氏不甚亲密,反而与皇帝母族顾氏走得极近。

    那时,他隐约从父亲那里得知,当年长姐在宫中一心只为家族筹谋,除了封妃那日和皇帝有过接触,其余的时候一直都跟在太后身旁,和皇帝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为了示好,长姐对储君并不慈爱,甚至还行过不少虐待之能事。

    小孩子心思单纯懵懂,但最是认好坏,早已对徐氏心生抵触。待太子知事,皇帝定然也会告诉这些往事。太子心里一旦存了芥蒂,日后御极,如何再能信重徐家?

    一盆雪水兜头浇下,徐劭顿时只觉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折胶堕指,全身发寒。

    那日在明正武馆,萧高旻轻蔑不屑的眼神,苏朗那句“自以为是算不得什么本事”,当时只觉恼怒,今日才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皇恩浩荡是恕罪,徐家曾是齐王乱党,皇帝不清算,为的是正储君之位,并要他们做太子羽翼、做太子马前卒,是以给了这唯一的一条活路,嘉诏徐氏没得选,不走就得死。

    雷霆万钧是无望,嘉勇侯府从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况且徐妃当初如此行事,没有半点为母之心,储君不会施恩徐家,嘉诏徐氏只怕永无腾云再起之日。

    说赏非赏,不罚也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阖族只有跪谢的份,当年四面楚歌都能从太后齐王合围之中厮杀出来的九州之主有多可怕,生杀予夺真真全在龙椅之上他一人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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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太后这几段话是故意的,她后来当然知道皇帝不处置徐氏不是不够狠,只是隐忍不发,因为她和齐王一直以为胜券在握,就输在了这个上头,所以她故意拿隐忍不发中最受伤的清晏往皇帝心里捅刀。

    第23章 我心

    敬诚殿的金砖倒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徐劭伏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乍然响起:“徐劭。”

    “陛下,臣知罪,但是徐家断无此心,不敢僭越!求陛下明鉴!”他以额触地,心中对龙椅上那人充满了恐惧,声音颤抖着勉强将话说完。

    “可朕看你很敢。”皇帝撂下手中的笔,淡淡道:“太子母族皇亲国戚,你昨日在明正武馆里着实气派得很,听说苏朗若是不拦着,说不准最后永安侯世子都得让你几分。”

    宜崇萧氏,宜山书院,陛下都要给三分面子。

    徐劭心口一窒,额头上凝着的冷汗凝成豆大的汗珠,沿着下巴滴落在金砖上。

    良久,皇帝淡漠至极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明知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要有,明知不该说的话便不要说。嘉诏与砚溪离得近,趁着嘉勇侯身体还算好,让他带上你多去砚溪城砚阳伯府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哪还有什么砚阳伯府!砚溪钟氏是太后娘家,齐王母族,早被夷诛三族,扒开砚溪城的地,只怕那土都还是血染的红。现今的砚阳伯不过是皇帝从钟氏旁支里选出来的傀儡!

    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徐劭霎时肝胆俱裂,汗流浃背瘫在地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目光又转向了跪在徐劭身后半步的徐勘,“你兄长昨日在明正武馆妄议御令,是你的缘故吧?”

    徐勘本就胆颤心惊,皇帝此话一出,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脊背冷汗涔涔往外冒,伏在御案前惶惶不能言语。

    “天子近卫升迁调补,御前诸职擢选调动,圣心独裁,不与他同。朕记得这里面的规矩,武英殿文礼课都是讲过的,所以你议朕谕旨,是对楚珩有意见,还是对朕有意见?”

    徐勘簇簇发抖,慌忙叩首道:“臣不敢……”

    “你已经敢了。”皇帝打断他的话,声音冷冽,字字都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仪,“不管其中原因如何,楚珩都是朕亲自调到御前的,你此事有意见,对他有意见,就是对朕有意见。”

    上首的目光太沉,压得伏在地上的人喘不过气来,徐勘想要辩解,却发现在沉重浩大到极点的帝王威仪下,他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像是一条在烈日下逐渐干涸的鱼。

    皇帝屈指在御案上叩了两下,半晌,沉声道:“高匪,去嘉勇侯府传朕口谕,嘉勇侯世子徐劭言行无状,肆意妄为,责令闭门思过十日。另外再从御马监挑两匹马送去,就说是朕赏的。告诉嘉勇侯,闲来无事多带世子去砚阳伯府学学道理。”

    高匪应是。凌烨漠然看着徐劭,再开口时,说话的语气竟称得上温和:“记得把你那根鞭子备好,闭门思过的时候你父亲兴许能派上用场。朕暂时还不想清晏没有母族,但嘉勇侯府若是想,朕也不拦着。”

    “至于你,”凌烨又看向徐勘,缓声道:“回去将前廷礼典多抄个十来遍,这几日太后要宣召礼部侍郎讲礼典,你也去慈和宫跟着听听,顺便与她请个安,太后一向很喜欢你们这些小辈,嘉诏徐氏从前也与太后走得近,朕都是记着的。”

    都是记着的……都是记着的……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徐勘瞬间面如死灰。皇长子被立为储君后,嘉诏徐氏跟着水涨船高,太后如今怎能待见徐家子弟?他再也跪不住,身形狠狠一晃跌坐在地上。

    皇帝视若无睹。高匪漠然走上前去,冷声提醒道:“二位,领旨谢恩吧。”

    皇帝真动了心思想磋磨一个人,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诛心,悬而未决才最残忍。

    凌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谢完恩,又在宫人的搀扶下随高匪走了出去。

    正殿的大门缓缓开启,从门外透进来半丈天光,照得整座殿宇倏然大亮。

    凌烨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看见远处地面上那些跃动明灭的光斑,不由眯了眯眼睛。

    这样的景色他看过很多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