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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336节

    苏晏摸了摸沈柒的后背:“好啦,别生小朱的气了。相识数年,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么,事情过后就好了。”他想了想,岔开话头道,“我虽不去午门,却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帮我去瞧瞧。顺道从东市带些鹤觞酒回来,今晚我们聚餐一顿,喝醉了也无妨,反正我从明日开始就不用早起坐衙了。”

    “行。你在家好好休息。”沈柒亲了亲他的额头,松开手,转身离开。

    刚出了屋门,便听耳边一线传音入密:“——我也不信你。”

    是荆红追的声音。沈柒脚步微滞,头也不回地走了。

    黛蓝色飞鱼服的背影消失在庭院中。苏晏扶着桌角坐下,脸色有点苍白,喃喃道:“阿追,我这会儿心很乱……”

    荆红追将手掌贴在他背心,缓缓输入真气,帮助调理体内浮动的气血,低声问:“大人在想什么?”

    “……我不能去想,也不愿去想。”苏晏忽然端起桌面上早已冷却的半杯安神茶,一口灌下,长吐了口气,“我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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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贺霖带着御前侍卫,匆匆赶到午门外。

    在广场上扎堆围观的官员与皇城守卫见圣驾到来,连忙跪地行礼,口称“皇上万安”。

    朱贺霖挥挥袖子让他们平身,亲自走进场中去看。

    驿马倒在一旁没了气息,口鼻处满是白沫,显然是过度驱策,耗尽马力而亡。塘兵坐在地面,被人扶着灌参汤。一名医官正将银针从他头脸上拔下来,见到皇帝亲至,连忙收针行礼。

    朱贺霖问:“救过来了?”

    医官道:“禀皇上,救过来了,这便可以开口说话。”

    塘兵从脱力中缓过气来,慌忙叩头。朱贺霖道:“免礼,直接说。”

    “小、小的……奉于阁老之命,从大名府送一份重要塘报抵京,上呈朝廷……六百里急递,日夜兼程,一刻不敢耽搁……”塘兵说着,解下身上的背包,从中取出一个密闭的方匣放在地面,又掏出一个带火漆的信筒,低头双手奉上,“这是于阁老亲书的奏报,请皇上御览。”

    朱贺霖坐在內侍端来的矮凳上,拆开信筒,取出一份奏章细看,片刻后从眉梢眼角放出惊喜的热光来。

    “匣子,快,打开!”

    御前侍卫领命,立刻上前打开匣子,一股腥臭味顿时飘出。

    朱贺霖吩咐:“提起来,让朕看清楚。”

    侍卫长魏良子一把抓住发髻提起来,竟是颗用石灰腌过的人头。这人头乱发蓬蓬,双目紧闭,眉头位置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红色rou瘤子,面上肌rou扭曲,脖颈处被利刃砍断,显得很有些狰狞。

    朱贺霖歪着头仔细打量后,大声笑道:“召集百官,奉天殿议事!”

    朝臣们接到传令,纷纷从官署出来,即刻赶往奉天殿,不到半个时辰就聚齐了,见皇帝早就在龙椅上落了座,纵然满腹疑惑也不敢四下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日两朝。

    跪拜行礼后,只听皇帝在御座上直接发了话,声音清越:“朕刚刚收到一颗人头,你们猜猜,是谁的?”

    众臣吃惊,面面相觑,低声猜测。

    “给皇上送人头?”

    “刑部,还是北镇抚司……”

    “听说,又有一份塘报抵京,就在方才……”

    “大名府送来的?莫非是……戚敬塘的人头?于阁老抓到他,把他按军法处置了?”

    沈柒站在奉天殿的角落,冷眼望着殿中私语的朝臣们,一声不吭。

    朱贺霖起身,将匣子里的人头猛地往玉阶下一扔。人头带着血腥气与石灰粉,在青黑色的金砖地面骨碌碌地翻滚,挨到哪个大臣的脚边,那人便失声惊呼着,向后退避开去。

    人头翻滚着,撞到金柱,停下不动了。眼皮被地面蹭开,一双浑浊的眼珠斜向上,盯着满朝文武,仿佛临死前满怀怨恨。朝臣们吓得纷纷后退,腾出好大一圈空地。

    朱贺霖环视众臣,扬声道:“——这是廖疯子的人头!”

    廖疯子……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后哗然了!那个率领几万贼匪,在河南、山西、山东、北直隶等地流窜五六年,杀官劫粮、抢夺军械,朝廷几次派兵围剿都未竟全功,从于彻之手中数度逃出生天的乱军头领——廖疯子?!

    “朝廷心腹之患,一夕剪除,于阁老这是立了大功啊!”兵部一名官员忍不住高声称道。

    “是啊,不愧是名将,文可安邦,武可平乱。”

    “此头一落,中原腹地之乱,至少平定了大半。”

    “……”

    谢时燕与江春年彼此相视一眼,面色都不是很好看,但还算平静。于彻之经此一役,功劳大涨,但比起其他政务,他更擅长军务,故而在内阁议事时也不怎么抢风头。更重要的是,于彻之已年近五旬,身上因征战而落下的旧伤也逐渐开始发作,还能再干几年?

    所以目前,他们最有分量也最危险的政敌,应是年仅二十岁、政绩过人且深得圣眷的苏晏。

    等到群臣激动的议论声渐渐平息,朱贺霖忽然“嗤”地笑了一声,说道:“怎么,军情还未公示,诸位就认定这是于阁老的功劳?”

    ……不是于彻之,还能是谁?群臣一脸不解。

    朱贺霖朝富宝点点头:“念!”

    富宝展开于彻之上呈的奏本,抑扬顿挫地高声念诵起来。

    群臣们听着听着,不少人面色惊变,有涨得通红,有刷的煞白,还有的好似万花筒。

    于彻之的奏本里,把这件事的始末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戚敬塘建议于彻之擒贼先擒王时,得知廖疯子最擅长打游击战与狡兔三窟,以至于朝廷几次发兵都难以斩草除根,心中便有了计策。

    为了麻痹敌方jian细,他故意不服军令与于彻之大吵一场,继而率领两万左军擅自奔袭,深入敌后。之后与乱军的几次交锋,也是佯败溃逃,引诱敌方追击。

    由于戚敬塘为人机警到近乎狡狯,又擅长布局,以自身为饵终于削弱了廖疯子的戒心。廖疯子亲自领兵追击“败军”,最终落入彀中,被戚敬塘半夜摸营砍掉了脑袋。

    戚敬塘带着人头与余部回来,知道免不了军法处置,便主动效那廉颇负荆请罪之举,脱光了衣物跪在于彻之帐前领罪。

    于彻之怒他自作主张,可又爱他的军事才华,故而从轻处罚,只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之前三份军情,是于彻之真以为他失联与败亡时写的,后来真相大白,就立即写了第四封奏报,急送京城。

    戚敬塘虽然挨了军棍,趴在床上七八日动弹不得,但得知于彻之并没有像他曾经的上司一样抢占功劳,而是据实上报朝廷,对其人品十分钦佩。如今两人就跟那高山流水似的一拍即合,成了性情相投的忘年交。

    “是戚敬塘……于万人军中斩首敌酋,立下大功的,竟然是那个藉藉无名的登州小子……”

    “战场之上双方争利,常用诱敌之计。但如何因势利导,使敌不辨利之真伪、不虞利中厉害,飞蛾扑火般投入死亡陷阱,这其中的门道可就深了。戚敬塘这一招示利诱敌,用得好哇!”

    “此子年仅二十余,如此用兵老道,后生可畏。”

    “这、这谁能想得到啊!”

    “谁能想得到?当然是苏阁老啊,否则当初又怎会一意提拔他。这叫什么,慧眼识英才!”

    “林大人,之前你不是还说‘苏十二识人不明,以至有此大败,理当负责’?”

    “不是我!我没有!你可别瞎说啊!”

    “我也没说过……谁说的?反正不是我说的。”

    有人拿眼神示意他们看两位阁老,只见谢时燕与江春年一张脸白里透青,青里泛紫,恼丧与窘迫到无以复加。

    之前在朝会上大肆弹劾苏晏,被他用“败了我辞职,胜了你们辞职”的赌誓与皇帝旨意所裹挟的十几名官员,更是一个个面无人色。

    朱贺霖看着这些人的脸色,比自己赢了还解气,哂笑着挤兑道:“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们这几个是不是该为自己无端攻讦阁臣、搅乱朝堂而引咎辞职了?”

    有官员脸皮厚,试图挽回:“是臣有眼无珠,不识苏阁老的高明之处,实在羞愧难当!臣等亦可效仿戚镇抚,负荆请罪——”

    朱贺霖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即怒而拍案:“你们效仿个屁!怎么,一通狂吠乱咬之后,还想脱了衣服去趴清河家的门?滚你们的蛋!”

    天子金口玉言,要他们滚蛋,那就不能不滚。锦衣卫当即上前,将那十几名官员的乌纱帽摘下,在地面滚了一滚,然后叉出奉天殿。

    旁观的官员,有的扬眉吐气,有的噤若寒蝉,有的暗自庆幸。

    谢时燕在心底沉重而绝望地一声叹息,知道从此以后,再想在这满朝官员中寻找愿意出面弹劾苏晏的盟友,是比登天还难了。

    朱贺霖有点上瘾,又把目光转向谢时燕与江春年:“二位阁老,朕这里有个任务,要劳烦二位。”

    谢时燕与江春年心知不妙,没奈何只能躬身道:“不敢当‘劳烦’二字,但请皇上吩咐,臣必竭力完成。”

    “是这样,”朱贺霖斜乜着他们,似笑非笑,“吏部左侍郎、文华殿大学士苏清河受了莫须有的指谪与弹劾,含冤抱屈,如今仍停职在家。劳烦谢阁老与江阁老三顾茅庐,用一片拳拳之心,把朕的苏爱卿给请回朝来,如何?”

    三顾茅庐……拳拳之心……

    皇帝这话一放出来,不就明摆着告诉苏十二:你给朕可劲儿地作!可劲儿地折腾他们两个,折腾到心满意足了再回朝!

    谢时燕与江春年气得要呕血,可事到如今又能怎样呢?圣命还是要奉的,任务还是要接的,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也只好舍弃一张老脸了……

    沈柒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悄然退出奉天殿。

    第342章 阁老轿阁老抬

    谢时燕与江春年一身便服,在苏府大门口踌躇半晌,终于硬着头皮敲响了门。

    苏小北开了门:“有何贵干?”

    谢时燕挂着笑说道:“奉旨来请苏阁老。”

    苏小北故意打量他们:“你俩什么人哪,一副白丁相,也好意思找我们家大人,就这还奉旨呢!”说着“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江春年气得脸色酱红。而谢时燕一旦身处逆境,就拿出了稀泥阁老的好脾气,安慰他道:“我俩回去换身官服再来。”

    “这不、不是逼着你我丢、丢脸吗?”江春年边说,边左右张望,似乎生怕被人窥破身份。

    谢时燕叹道:“圣旨难违,实在要丢脸,就咬咬牙丢一次好了。”

    两人回去换了身官服,又来敲苏府大门。

    苏小北开了门,上下打量:“原来是谢阁老与江阁老,两位找我家大人有何贵干哪?”

    谢时燕继续赔笑:“我二人奉圣旨来请苏阁老入朝,还望小哥通融,禀报一声。”

    苏小北也笑眯眯道:“原来是这事儿啊。两位大人在门外稍候,我这便去通报。”

    这一“稍候”,就候了整整一个时辰,期间江春年忍不住想径自推门而入,被门内两侧的锦衣卫便衣狠狠一瞪,立马缩了回去。

    等到天色黑透,苏小北姗姗来迟,笑道:“不好意思啊两位,我家大人本想领旨回朝,可惜一激动把脚给扭了,这会儿走不得路,需要请个正骨大夫拿捏拿捏。两位大人还是请回罢,这事明儿再说。”

    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这次连谢时燕都气得长须乱颤,恨然道:“竖子欺人太甚,可恶至极!”

    陪同而来的管事替自家老爷打抱不平:“既然对方这么不识抬举,老爷不必再搭理,我们回府。”

    二人均是满肚子恶气地走了。

    苏小北离开门房,快步进了主屋旁的花厅,向主人禀告:“那两个老白菜梆子走啦,脸都气歪了!”

    所谓“扭了脚走不动路”的苏家老爷,正拎着个长颈酒壶,给分坐左右的两个姘头斟鹤觞酒,一面豪气干云地道:“喝!今晚不醉不归!”

    苏小北看这架势,嘴里嘀咕“醉了才不归呢!大人自作孽”,很识趣地端起两盘卤菜,自个儿去厨房找烤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