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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他坐起来,环视四周,这里比那间柴房好多了,可他还是浑身不自在,这里原来是柳春桥住的,也是他死的地方,听说他就死在这张床上。

    殷无灾想到这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他跳下床跑到屋外,却又突然站住了。

    他要跑到哪里去呢?

    他呆呆望着院子的大门,想到了殷慧娘,她已经死了,他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无处可去,还得在仇人的家里住着。

    他眨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又回头看了看,屋门和老鼠洞一样漆黑,深得看不到底。

    殷无灾打了个寒颤,心里劝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死过人而已,柳春亭说得对,每一寸土地上都死过人,而且他今天还刚刚杀了一个人呢。

    殷无灾下意识地搓动手指,手里还残留着剑柄的沉重冰冷的触感,他还记得剑尖卡在那人脖子上的力度。

    他咽下嘴里带着血的口水,一步步走回了屋子里。

    柳春亭一个人在竹屋里,她手里拿着殷无灾的剑端详着,不知道他是怎么用的,剑峰已经磕出了缺口,她想到了自己赶到柴房时见到的情景,怀疑他把剑往地上劈了几道。

    她抚着剑身,这剑是李重山赠与柳春桥的,他赠剑之时肯定没有想到,这把剑的命这么不好,一连换了两个主人都未物尽其用,最后落到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手里,像把砍柴刀般乱砍乱劈。

    柳春亭一笑,几乎能想出来李重山见到剑被糟蹋成这样的心疼模样,紧接着她又想到了那日他将剑刺向自己时的情景,她的笑又冷下去。

    他爱惜的,最后都没留住,这就是他食言的报应。

    柳春亭正出神,忽然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柳自平沉着一张脸朝这边走来。

    “你做的好事!”柳自平一进来就拍桌子,怒气冲天,看她的眼神里又有恨。

    “我做了什么?”柳春亭问,顺手将剑收起来。

    柳自平瞥了一眼剑,往后退了一步,他道:“殷无灾不是你的徒弟吗?他为何无故杀人?”

    柳春亭道:“无故?谁说是无故?”

    柳自平怒道:“那你倒说说是什么缘故。”

    柳春亭道:“缘故就是那人先动手欺辱他的,他不过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胡扯!”柳自平又拍了下桌子,“就算人家欺负他,他也不能要别人的命!”

    柳春亭悠然道:“他是个小孩子,爱憎强烈,我们看不至于的事,对他而言却不一定。”

    柳自平道:“你既收了他做徒弟,就要好好教导他,他小小年纪就这样残暴,将来还不成了祸害!”

    柳春亭笑道:“你放心,柳家的祸害只有我一个。”

    柳自平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其实很畏惧这个女儿,自从她杀了春桥之后,他就总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在她手上,这次她回来,他心里是不愿意的,可是他也不敢赶她走,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前段时间,见她收留了殷无灾,人也有所软化,他还心喜,没想到这么快又显出本性。

    他想到了自己的亡妻柳氏,他记得她是个很温柔贤惠的女子,他自认也非恶性,怎么会生养出这样一个女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春桥还活着就好了,柳自平叹口气,恨恨地看了一眼柳春亭,拂袖而去。

    柳春亭把柳自平气走后有些无趣,便想着去看看殷无灾,本来说好今日开始教他练剑,没想到又出了这些事,想到这儿她有些着急,小孩儿长得可快得很,再这样一日一日的耽误下去,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柳春亭推开门朝床上看去,她一怔,床上并没有人。

    她朝里头走了几步,听见细小的啜泣声。

    她叹口气,转到屏风后面,蹲下身,见到了躲在书桌底下的殷无灾。

    他正闭着两眼,不知道因为梦到了什么而哭泣。

    “无灾,醒醒。”柳春亭轻声喊他。

    殷无灾睁开眼,还没有彻底醒过神来,直愣愣地与她对视,眼中一丝光亮都无。

    “你怎么睡在这里。”柳春亭伸手想将他抱出来,殷无灾却一下子扑进了她怀里。

    柳春亭措手不及,连忙一手搂住他,一手撑在地上,这才勉强稳住没倒下去。

    “你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柳春亭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殷无灾头贴着她的肩小声急道:“我看见了我娘,还有我今天杀的那个。”

    他不住地发抖,像只淋了雨的小狗,柳春亭像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晚。

    她道:“不要怕,你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可我还听到我娘和我说话。”殷无灾抬起头看她,脸上还挂着泪,“刚才我在床上躺着,我看见我娘和那个人就站在旁边,可我却动不了。”

    “一定是你睡觉时将手压到了胸口,所以才被魇住了。”柳春亭安慰道,殷无灾却还是惊魂未定,他吓得不轻,确信自己遭到了鬼魂的报复。

    柳春亭想转移他的注意,便问道:“那你娘跟你说了什么?”

    殷无灾一愣,看了她一眼,挣脱了她的手,人也站得远了些。

    柳春亭不解地看着他。

    殷无灾道:“娘说,她不要我了,因为我变坏了。”

    柳春亭哑口无言。

    “我杀了人,我还认了你做师父···你欺负过我娘···”殷无灾喃喃自语,看她一眼又躲开。

    柳春亭叹口气,见他这幅样子心里竟然有些难熬,她已经记不清殷慧娘的脸,也没想到自己当年做的事会害得一个小孩子夜里被亲娘吓醒。

    她劝慰道:“你娘只是说气话,她就算变成了鬼也不会害你的。”

    殷无灾惶惶不安,不敢相信她的话。

    柳春亭道:“我也梦到过我娘,她说我不孝,还说要我的一命偿一命,我当时也吓得要死,可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

    殷无灾问道:“真的吗?”

    柳春亭道:“我骗你做什么,你娘总是最疼你的,无论你做了什么。”

    殷无灾面目呆滞,飞速朝她身后瞟了一眼,像那里站着什么人。

    柳春亭无奈,只得把他抱回床上,他却不肯躺下来,只坐在那里发怔。

    柳春亭知道他还在害怕,便对他道:“其实那个人也没有死,真的,你力气这么小,怎么杀得了他,他只是受了伤,说不了话了。”

    殷无灾默不作声。

    柳春亭道:“再说那人是个坏人,他欺负你,欺负你娘,你杀了他也没错,是他自己活该。”

    殷无灾道:“娘说你也是坏人。”

    柳春亭道:“你娘说得对,毕竟我打了她。”

    殷无灾又把头低下去了。

    柳春亭想了想道:“明日你带我去你娘坟前,我去给她磕头认错。”

    殷无灾抬头看她,脸上有些异样。

    “你觉得如何?”柳春亭认真问他。

    殷无灾道:“我娘没有坟,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府里人说她是患了时疫死的,连夜将她的尸身拉出去烧了。”

    柳春亭道:“那我就对你磕头认错。”

    她说完就起身走到床下,正正对他跪了下去。

    殷无灾没有动,只看着她。

    柳春亭道:“慧娘,我对过去做过的事无意自辨,也不能自辩,你要是有仇有恨尽可以来找我报,你的儿子从未忘记你,今后我会好好照顾他,若你天上有灵,请保佑他无灾无难,一生顺遂。”

    说完,她就磕了下去,“咚”的一声闷响。

    殷无灾不作声,手却不由握成了拳头。

    “慧娘···”柳春亭抬起头,又说了一遍方才的话,每次说完她就磕一个头。

    这样磕了不知多久,殷无灾见她慢慢眨着眼,说话声音变小了,额上沾了一片灰,灰底下还有一片红了。

    他再也忍不住,大喊道:“好了!”他赤脚跳下床,扑进了她怀里。

    柳春亭这下可是真的头晕,她没有撑住他,被他一下子撞倒地上,眼前闪过一片金光,她倒在地上紧紧闭了会儿眼睛,才清醒过来。

    殷无灾还伏子她身上哭。

    她扶着他吃力地坐起身,笑道:“好了,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殷无灾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两手搂着她的脖子,脸上的泪也流进了她脖子里。

    柳春亭轻轻拍着他的背,问道:“你娘原谅我了吗?”殷无灾喃喃道:“我不知道……”柳春亭笑道:“我猜没有,不过我听到她说,她不怪你了。”殷无灾抬起头看她,这回他没问她是不是真的。

    柳春亭又问:“那你还恨我吗?”

    殷无灾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茫然道:“你救了我,可是……”他吞回下半句,脸上纠结不已。

    柳春亭宽慰道:“若恨我你会好受些,那就恨吧,恨我的人不少,多你一个也没什么。”

    殷无灾缓缓点了点头,看着她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师父”。

    柳春亭有些惊喜,待要说点什么,殷无灾却又趴回她肩上,他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只露出一双眼来,两眼望着门外,天已经黑透了,他却安下心来。

    第25章

    几日后柳春亭在竹林里给殷慧娘立了个衣冠冢,里头埋着柴房里的一张布帘,从此以后每逢清明他们就在此祭拜。

    殷无灾也开始跟着柳春亭练剑,柳春亭将李重山当时给她画的剑谱传给了他,殷无灾很聪明,也很刻苦,柳春亭也有了为人师的模样,对他严厉又关怀,师徒俩相得益彰,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日复一日的在这竹林中钻研,互相作伴,倒不觉得孤单。

    一开始柳自平对他们是不闻不问,就像府里没有这两个人似的。他冷眼旁观着,殷无灾一日日长大,却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成为第二个无法无天的柳春亭。殷无灾虽住在柳家,却几乎不和人打交道,不过偶尔碰到他时会行礼问安,看着也像有教养的样子。看着他柳自平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柳春桥,殷无灾和春桥当然并不像,春桥比他来都算意气飞扬的了,柳自平并不喜欢殷无灾这样闷不作声的性子,还嫌弃他有些胆怯,更不喜欢他和柳春亭形影不离,但是听说他习武刻苦,又有些天分,还是有些欣慰。

    这么又过了几年,柳自平终于忍不住,找到了柳春亭,和她商量,将殷无灾送出去,找个名门正派,正正经经地拜师学艺,就像当初春桥一样。他对柳春亭保证道:“不说再找个和李重山那样的名师,但总会给他找个说得出姓名的人来做师父,这你可以放心,我是为他好的,总让他憋在这府里头也不是件好事。”

    柳春亭当下就听出了柳自平话里的意思,柳自平不过就是觉得她无门无派,一身武功道不清来历,怕她会把殷无灾教坏了,不过她也没有生气,她近几年越来越平和,她也知道柳自平这次的确是为了殷无灾好,但是多少该是有些私心,所以她当下并不答话,只笑了笑。

    柳自平察言观色,立刻解释道:“你也不要以为我是白发善心,春桥死了,柳家以后无人指望,我看无灾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以后或许能帮帮我的忙···”

    果然如此,柳春亭道:“那我去问问无灾,看他愿不愿意。”

    柳自平却觉得没必要:“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你是他师父,难道还不能做他的主。”

    柳春亭笑道:“是不能。”她站起来,低头看他:“您不是也不能做我的主吗?”

    柳自平瞪她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柳春亭心情大好,她回到竹林,看见殷无灾正跃到一棵竹子上,身形轻灵的像一只鸟,在密密竹叶中若影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