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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柳春亭在偏厅坐了许久都没等到李重山,就跑到院子里四处闲逛起来,她在假山里钻来钻去,随手折花拔草,一会儿就弄得满手泥,身上衣服也都蹭得到处是灰。

    李重山找来时见她蹲在池边,揪着花瓣一片片往水里,嘴里还念念有辞。

    “讨厌?不讨厌?”

    “你在干什么?”李重山站在后头问。

    柳春亭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他,忙把一手花都扔进了水里。

    李重山走过去,将她拉起来,他笑道:“才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就变成了个泥猴儿?”

    柳春亭不满道:“谁说是一会儿,明明是好长一会儿,你是不是和你爹吵起来了?”

    李重山道:“没有,父亲并不讨厌你。”

    柳春亭问:“真的吗?”

    李重山点头:“真的,他还夸你稳重懂礼。”

    这句却是骗她,李伯阳只委婉地说了一句,她不似一般十六岁的少女那般胆怯。

    柳春亭却信以为真,他说什么她都信,她道:“我觉得你爹人也很不错,比你师父好得多,当然比我爹更是强出百倍。”

    她歪头看他,说道:“你一点也不像他。”

    李重山并不介意她这么说,他道:“其实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我自小就跟着师父长大,父亲那时候公务繁忙,我几年才见他一面。”

    柳春亭道:“看也看得出你和他不亲。”

    李重山沉吟道:“···我常觉得自己不孝,在我心中,师父倒更像是我的父亲。”

    “哪里不孝?本来就是生恩不如养恩。”柳春亭道,“不过我和我爹也不亲,看来我们又多了一个相似之处。”

    李重山问道:“为什么不亲?他对你不好吗?”

    柳春亭摇摇头,笑道:“无他,只是天下配做别人爹的寥寥无几。”

    她说得自自然然,李重山却听得难安,不觉皱起眉。

    柳春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她握着他的手摇了摇,撒娇道:“你干嘛生气?你又不是我爹。”

    李重山对她一笑,心头乌云却还未散去,他犹豫片刻还是道:“无论如何他始终生你养你一场,你···”

    他怕柳春亭哪一日一气之下真去杀了柳自平,那到时他就不得不···他猛地一惊。

    柳春亭叫他唤回神,她边笑边道:“你怕我杀了柳自平?”

    李重山丧气之极,深知自己坠入了泥潭之中,他现在这幅模样还有什么资格劝她向善,他已经善恶不分。

    “若我真杀了他你会怎么办?你要杀了我吗?”柳春亭问他,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仿佛只要她想她就敢去做。

    李重山立即道:“你答应过我。”

    “那你就该相信我。”柳春亭眼神发寒,“我对你是毫无条件的偏袒,全心全意的信任,你对我也当是如此。”

    “我对你自然也是如此。”他对她的偏袒放纵的确已经到了令自己难安的地步。

    柳春亭举起手道:“我发誓,从今日起我绝不会再杀人,绝不骗你,若是违背誓言,就让我们俩不得善终。”

    李重山耳边滚过闷雷,他惊魂动魄,只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柳春亭同样紧紧地回抱住他。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cat,南桃柚子的地雷,谢谢仙人掌的营养液。

    第18章

    柳春亭在李家住了下来,大体上和原来在家没什么不同,不过她却似突然懂事了,再不惹人讨厌,李家上下都认为她是个活泼偶尔又表现羞怯的姑娘,符合他们想象的十六岁。李重山见此也终于放下心,过完年后就和公生奇一起走了,毕竟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但到底还是和往常不同了。

    离家越远他越是发觉,先是马背颠簸,床铺冷硬,继而他食不下咽,有时听着别人说话,他却无端端走神,他还常常在入睡前好奇家中的池塘,和假山,还有父亲种的花,他好奇得睡不着觉,为此不得不抛下还未完成的事务,回了一次家,那时是他刚离家两个月。

    他无信而归,家中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他也不觉得哪里奇怪,在家待了半月之后他又走了,那种脚被绳子系住的牵动感,还有突然而至的失神依然还在,但是他却已经开始习惯了,他在外面每日奔波不停,这次直到过完了年,他才动身往家赶,虽然错过了佳节,不得团聚,但却觉得自己好过了许多。

    可等看到门口灯笼下的柳春亭时,他的这种释然又全微不足道了。

    这次只有她一人等着他,她穿着红色的披风,脸也被风吹红了,看见他没有笑,却是先抓了一把门边还未化的雪朝他砸过来,那团雪砸到了他的腿上,他从马上下来,她就转身跑进了府里。

    李重山下了马,先去见李伯阳。

    李伯阳说:“小柳跟我下的时候有输有赢,输的时候多,她常下到一半就突然生倦了,故意乱下一气,输给我之后,她就去院子里练剑,她练剑的样子倒是跟你有些像,你为她画的那本剑谱,我看她都快翻烂了。”

    之后他就到院子里去找她,她坐在亭子里,披风扔在地上,听见脚步声就转头瞪他。

    李重山捡起披风放到桌上,她又挥到地上。他又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叹道:“父亲刚才还夸你。”

    柳春亭道:“伯父常骂你。”

    “我不信。”他坐下来。

    “伯父说你像头驴,又笨又犟,只会走一条路,只会认一个理。”

    “父亲真这么说?”李重山皱起眉。

    柳春亭转开脸笑起来。

    李重山明白过来,摇头道:“你编得倒像。”

    “像证明你觉得这话说得对,你就是这样儿的。”她埋怨着他,也看透了他的,“伯父说,你若是陪了你师父五天,就要在家住个十天,每天都在院子里练剑。”

    李重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掩饰,手抚着她的披风。

    柳春亭一把将披风从他手下扯出来。

    李重山只得抬起头来,他看了她一眼,第一眼并不如何,第二眼却忍不住越看越细,他观察她,她明明变化非凡却又像是一点儿都未变,连眉毛都还是原来的浓淡。

    “你头发长了许多。”他说。

    “我还长高了。”她站起来,把他也拉起来,要跟他比比。

    俩人面对面,她拿手从自己头顶扫过去,正抵到他胸膛上方一点。

    他觉得像被一把锤子锤中,人都要往下佝偻了,不由伸手将她抱住。

    柳春亭撑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将脸贴在她头发上,“只是有些累了。”他一路都嫌马跑得慢。

    “那不如回屋去休息。”柳春亭说着想把他推开。

    李重山却将她圈得更紧,他说:“不用,这样就算休息了。”

    柳春亭一笑,停下动作,手轻轻拍上他的背。

    李重山回家第二天后消息才散出去,他又开始不得空闲,一天大半时间都忙着会友。

    李伯阳抱怨道:“他这回来和在外头也没什么两样儿,照旧是忙得面都见不上。”

    柳春亭怂恿道:“那你就去骂,把他骂回来。”

    李伯阳一笑:“你倒是精,你不也烦那些人,你怎么不去骂?”

    柳春亭道:“我骂他要生气,你骂他不敢生气。”

    李伯阳道:“只是不在面上生气罢了,心里也是气。”

    “谁让你当初把他丢给古嵩。”柳春亭按下棋子,随口说道。

    李伯阳不满道:“你以为我想,当初我得罪了人,自身难保,为了保住山儿的性命,才不得不将他送到了古嵩那里,为了让古嵩收他,我还许了诺呢···”

    “什么诺?”柳春亭问。

    “一个官职。”

    “古嵩想做官?”柳春亭嗤笑一声,倒是能想出来那场景。

    李伯阳道:“那时他不比今日,受了很多挫折,他说江湖人听着潇洒,其实也只是浊世俗人,江湖听起来广袤,不过也是慄缩在无际阴影下的一片薄翅。”

    “我不要活得自在,但要活得不受气。”古嵩这么对他说。

    那时他们都是年轻人,一个已经消沉无力,心中最坚不可摧的东西已经破碎,一个却还激昂锐气,被斗志驱赶着,迫不及待将一切羁绊抛弃。

    “那你后来真给他弄了官做吗?”柳春亭问。

    李伯阳收拢思绪,笑道:“当然没有,最后我自己的官都丢了,哪里还能帮他。”

    “那你不是食言了?”柳春亭惊讶不已,“这样他还愿意教李重山?”

    李伯阳道:“你似乎对他印象不佳。”

    柳春亭没说话。

    李伯阳察颜观色:“他不是个坏人。”

    柳春亭接了下一句:“但也不是好人。”

    李伯阳道:“世上本来就不止好人和坏人,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也会疼爱他的妻儿,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却不忍见路边的野狗挨饿。”

    柳春亭不屑道:“那又怎样,土匪爱自己的妻儿却害得别人家破人亡,野狗沦落街头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的主人惨死于恶徒之手。”

    李伯阳一笑,说道:“你还真和山儿有些像。”

    柳春亭问:“哪里像?”

    李伯阳道:“都是一般的是非分明。”

    柳春亭听了很开心,她道:“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他?”

    李伯阳看着棋盘问道:“什么事?”

    “当年将他托付给古嵩的原因。”

    李伯阳没说话,只笑了笑,便将棋子收起来,抱着棋盘走了。

    为什么没说呢?

    因为无论如何苦衷,当年将儿子送走时,他的确是没有任何不舍的,只感到轻松释然,还曾有一阵是真的将儿子忘得干净,他不得不承认,某个刹那,他是真的抛弃了儿子,因此,他也真的失去了他。

    柳春亭并没有将李伯阳对她说的话告诉李重山。他们在一起时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过耳即忘的小事,有的事还说过不止一次了,俩人却还觉得新鲜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