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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刃之芒 第80节

    进入2010年后,大三下学期又迎来人生岔路口,继续深造或直接求职,学生不得不最后做出决定。

    喻池的成绩与成就保研不成问题,申请国外学校也大有前景,甚至有硅谷那边的游戏公司来电问他就业意向。

    蒋良平支持他继续深造,学历就是一个人的傍身之物,尤其像喻池这样的人——当然后面一句他没明说,喻池从他的中庸话风读出来的。

    喻莉华在他高考后几乎没再给过什么指导,那次把银行卡交给他,更像交出一份责任:以后他的人生自己负责,是顶峰是低谷,她帮不上了。

    喻池经过近两年多的摸爬滚打,象牙塔对他已经不再是憧憬,而变成围篱,给他劈出一方练武场,也同时画地为牢,他该出去闯荡了。

    言洲早已厌透自己的专业,当然不愿继续读研,雄心壮志更不在跨考上。可惜家里人并不像喻池家开明,耳提面命他回家考公,言洲烦不胜烦,除夕夜跑出来就没再回家。

    此时《我的鱼塘》经过一年的井喷期,渐渐显出颓势,1717游戏仅剩1717.一个项目表面在盈利,背后青黄不接,资金危机初显。

    到了年中,bingofun再度向他们抛出橄榄枝,意向收购1717游戏,使其成为其互娱部门底下一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室。

    bingofun发展至第12个年头,几乎垄断国内sns市场,1717尚处于雏鸟期,收购举动像大鱼吃小鱼,丛林规则而已。

    喻池、言洲和甄能君三人线下碰面,和祖荷远程开视频会议,共商对策。

    没想到甄能君第一个退出,想套现离场。

    “我想出国读研,雅思考完,已经在准备申请资料了,”甄能君咬咬嘴唇说,“所以……我需要这笔钱。”

    工作室发展至今连个正式办公室也没有,这次开会还是临时借用一间小教室。甄能君当初入股是以小博大,如今无疑盆满钵满。

    别说祖荷,就连喻池和言洲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的计划,莫名有种过河拆桥的憋屈。

    乔布斯从可口可乐挖高管时劝诱“你想跟我一起改变世界,还是卖一辈子糖水”,喻池即使有这般傲气,此时的甄能君无疑觉得糖水最解渴。

    “留学什么时候不能去,你想要继续跟我们腾飞吗?”言洲不知读懂喻池心思还是所见略同,直白问出来。

    甄能君攒了一股劲,此时不说以后更加没有勇气。

    “高三那个暑假我就想过留学,是受祖荷的影响——”

    屏幕上的祖荷讶然张了张嘴,指指自己,无声说:我?

    喻池自嘲道:“你们两个真的喜欢一声不吭干大事。”

    祖荷当年也是一声不响搞定留学,甄能君比她内向一百倍,保密工作更加臻于完美。

    祖荷努了努嘴,没有出声抗议。

    “嗯,”甄能君轻轻颔首,“那时候只是一个穷人的幻想,我还欠着钱,连学费都没着落。后来跟着你们做事,希望好像越来越大,一直到现在——

    “国外的月亮圆不圆,我得自己亲眼看一看才懂,还是要谢谢你们,给了我做梦的成本……也,对不起……”

    她深深垂下头,发自内心的愧疚。

    “你们跟我不一样,你们一直有家庭做后盾,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得靠自己。看到哪怕一线摆脱平庸的可能性,我都得好好抓住它。”

    喻池又想起蒋良平的“学历论”,对甄能君也同样适用,宽泛地说,对于一切无产者都适用。

    他点点头,说理解。

    祖荷跟甄能君说了会鼓励的话,喻池没听进去,等两人聊完,乍然问祖荷:“你呢?”

    开头的一叹昭示谈话走向,祖荷暂不表态,给他分析利弊。利便是获得一大笔现金,尽早进行二次创业或其他;弊端也很突出,按bingofun注资比例,bingofun稳坐大股东地位,跟甄能君是否退出没有太大关系,控制权和话语权都在大股东手里;此时不放手,之后工作室估值下降成了烫手山芋,再脱手就不容易了。

    “烫手山芋”的形容“烫伤”了喻池,“1717”是他的第一个宝贝,怎么会沦落到此呢?

    成也资本,败也资本。

    祖荷半是安慰道:“当然啊,如果半年或者一年后估值上涨,我们还是赚了。”

    喻池有种矛盾心理,刚创办“1717”时,希望它能挣钱,如今能挣钱了,却不希望变成案板上的猪崽待价而沽。

    他还坚持刚才问题,要祖荷一个选择。

    甄能君只是一个长工,祖荷才是纯资本,她套现离场才最不意外。资本的本质是逐利,喻池他们已经给她丰厚回报。

    没想到她却给出一个意外也保守的答案:“我再跟一段时间吧。”

    喻池不知道里中有多少感情因素,在甄能君离开时,这样无法更改局面的答案也是一种安慰。

    原本约定一个小时的会议已超时,后面预订小教室的学生已经来敲门提醒;喻池本该问一下她毕业打算,生日时说妙姨身体有所好转,现在有没有痊愈。

    祖荷那边也有一道男声提醒她准备出发,双方只能匆匆收线。

    *

    那之后不出半年,1717的命运印证祖荷的猜想。

    在bingofun这头专业巨头眼里,喻池他们就是只有热情毫无章法的草莽毛孩,1717.完成企业化转变后,三个小股东渐渐失去话语权和控制权,只能套现惨淡离场。

    不过稍能安慰人的是,智能机市场逐渐扩张,android名声响于symbian,页游式微,喻池也不再看好1717.,开始琢磨到手游.行业拓荒。

    再者,喻池当初相当于自断一腿,以“一条腿的钱”创业,现在无疑变成了蜈蚣。

    大学仅剩下最后一个学期,喻池完成毕业设计和答辩,讨伐“奇幻桃源”,爆款小游戏开发者和页游公司创始人的身份让他名声大噪,名副其实摘落优秀毕业生的头衔。

    毕业在即,喻池这四年过得一直不怎么像学生,因此提不上伤感与否,再者高考后的经验教会他,同窗情谊只是阶段性的,不想联系的人从此天各一方,比如傅毕凯之类,想联系的人咫尺天涯,比如祖荷。

    祖荷到纽约继续读研,只说应该暂时不会回国。喻池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甚至称不上失望,一年又一年,他已经越来越习惯当一个沉默的远方朋友。愿望埋得久了,他也忘记挖坑的坐标。

    在校最后几天的中午,喻池忽然接到祖荷的电话,以前她通常逢年过节才会直接打他手机。

    “喻池……”

    “怎么了?”

    祖荷语速有点懒散困顿:“我看见你不在线,只好打电话,你在忙吗?”

    “现在就打包行李,没什么好忙的了,”喻池破天荒把状态从隐身改成在线,祖荷那边移动在线,“我上线了,要换视频吗?”

    祖荷虚弱笑了声:“不要了。”

    祖荷留在他印象中一直是正面活泼的形象,即便多年没见,他还是感觉出一点异常。

    她说:“之前你说要南下创业是吗?”

    “嗯。”

    喻池只能一边应着,一边等待她可以吐露心事的契机。

    “加油啊,抱歉这次家里有点麻烦,可能帮不上你的忙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祖荷没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笑声比刚才有力一点:“有啊。”

    喻池认真道:“你说,我听着。”

    “你抱抱我呀。”

    喻池握着电话,滑动笔记本触摸板发出一个拥抱的系统表情。

    她又笑了,说:“看到了。”

    喻池后知后觉单手打字:“他会吃醋吗?”

    经过电流加工的声音在耳边说:“什么他,没有他了。他迟早要回英国,又分了……”

    喻池也许猜对症状的由头,一股难言的冲动在心里横冲直撞,他好像找到了埋藏愿望的地方。

    “我过去陪你好吗,我去美国。”

    “不要!”她口吻很坚决,旋即觉得可能过火,又缓下来几乎哀求一般,“你不用过来啦……我不一定在这边……再说,你还有事要做,也不能陪我多久。谁都没法陪谁走到最后,每个人都是孤孤单单地来,清清爽爽地走……”

    发散的话题再没让他感觉到异常,喻池便愧对这将近六年的情谊。

    大中午宿舍里还有学弟,喻池走出到院子的树荫下。

    “祖荷,我给你唱歌吧。”

    那边又笑了一下:“好噢。”

    喻池又唱起那首《漫长假期》,平常不太唱歌,这是唯一练习过、拿得出手的一首。

    当唱到那句“我们各自经历一个漫长假期,再次相见时会不会有好天气”时,那边呜咽起来,喻池不敢停下来,不敢说不要哭,怕惹出更多的眼泪,只能继续一个人在角落轻轻哼唱。

    待一曲歌毕,再也没有旋律可以掩饰他的无奈和她的悲伤,祖荷不可控制抽泣起来。

    “她走了,喻池,她走了……”

    蒲妙海在祖荷21岁的夏天永远离开了她。

    第44章

    祖荷刚上大三的秋末,蒲妙海查出乳腺癌,手术切除后,隔三差五去纽约化疗住院。

    除了上课和申请研究生学校,祖荷大部分时间也奉献到医院,许知廉经常陪同,蒲妙海不在家的日子就住祖荷家陪伴。

    祖荷很小时候便感觉到祖逸风对她有点疏离,长大后才理解那并不是不爱,而是过于理智,母亲天生爱自己的小孩无非是文化的规训,如果文化足够平等,父亲天生爱自己的后代也应该成为日常通则。万幸祖逸风找到合适的替她付出“母爱”的人选,并没让这种微妙的感情波及祖荷。

    祖荷准确的记忆基本从蒲妙海开始,从她六岁到如今,蒲妙海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形象,她包容、慈爱、大方;同时因为身为保姆,对她没有太大控制欲与权威感,她愿意观察和聆听,教会她如何爱——这是多么稀缺的能力,蒲妙海可能不晓得何为国家大义,却懂得教她分辨善恶,听从内心。

    蒲妙海把她当女儿看待,把自己成长中匮乏的爱与尊重,统统回馈到她身上。

    祖荷曾撒娇说以后“不结婚,就想和妈咪妙姨在一起”,会给她养老,蒲妙海反而不太高兴,让她大可不必,她不想成为她的负担。她年轻时候就是被禁锢在“孝”字里,一直到三十几岁“实在嫁不出去”才解脱——反正“不结婚就是最大的不孝”,她就坐实这个“名头”吧。

    从头到尾蒲妙海没有自轻自贱,提“因为她只是一个保姆”,只让祖荷等她一个人无法自理是帮忙找个靠谱的老人院,她挣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可以有地方花在自己身上。

    “现在看来住不上养老院啦,”蒲妙海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等我出院,荷姐帮我订机票回国,再联系一个差不多的疗养院行不行啊?”

    祖荷当然说不行,她要跟她在一起;蒲妙海说恐怕出院后没法给她做饭收拾屋子了,祖荷说可以找人给我们做饭收拾屋子。

    后来祖荷觉得不能这么自私,问她是不是想回国见见以前的姐妹;蒲妙海说不见了,姐妹结婚后最重要的人变成老公孩子,姐妹已经无足轻重,婚姻早就分裂了姐妹。

    “我跟你说,她们有时不太相信我一个人也过得不错,总问我有没有遗憾没有自己的孩子,”蒲妙海说,“可是荷姐你想啊,我白天照顾你,怎么累都是有工资的,晚上还得免费照顾一两个小孩,多累啊,而且我能找的男人,家境肯定没你家那么好,说是穷有穷养法,但心理多不平衡啊。我这辈子真过得挺好的,她们怎么就不信呢?”

    祖荷包着她的手,说“我信”,如果蒲妙海有自己的家庭,恐怕她们也不会这般亲密无间。

    蒲妙海病情进展很快,确诊后的下一个秋天发现骨转移。

    其实祖荷早该觉悟,在她高三时,多深究一下蒲妙海的病灶有没有根除;在她说起亲妈因乳腺癌走的,应该劝她做全身检查和加强健康管理;在觉察她暴瘦时,应该督促她就医;可惜一切都晚了。

    “没用啦,”蒲妙海双手叠在肚子上,茫然望着天花板,“遗传的问题,能做的太少了。可能我mama也想让我不要忘记她吧。”

    虚弱的病人跟小孩一样,言语失去理智与逻辑,祖荷有时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进入夏天时,蒲妙海已经离不开病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