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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第38节

    卢谦苦笑,完全明白了这位公主的意图。

    平阳盯住他:“我不屑骗你,即便如此,你还要喝那杯毒酒吗?你死在这里只会让一切更加扑朔迷离,明日之后,别人听到的只有我嘴里出口的话。”

    那一年,他高中探花,又是冯大人的得意门生,一时风光无量。

    某次宴席中,公主私下问他,卢探花,你可想过为何要做官?他那时年少轻狂,壮志酬筹,一杯热酒下肚,说,为良知,为天下,为百姓,百死不悔。

    公主那时的笑容,他其实并未看懂,但是如今回想起来,他却有些明白了:“殿下,你诸般行事又是有何目的?”

    平阳深深看他一眼,道:“和你一样。”她微微一笑,“我愿天下再无争乱,我愿百姓安居乐业,我愿朝廷政治清明,我愿世间繁花似锦。”

    卢谦一下子听呆了,然后大笑,一边笑一边哭,他抬手擦眼泪,看了眼一直站在角落的小姑娘,弯唇问道:“永安郡主?”

    杜平上前一步,点头。

    “殿下向来有的放矢,带着爱女来牢房又是为何?”

    杜平回头去看她母亲。

    平阳道,“每一个理想都需要有人传承。”她叹息,“我只是很遗憾,又一个同道中人将陨落京城,卢谦,你走得太急了。”

    卢谦点头,他明白也承认自己的过失,他含笑望去,那个小姑娘很漂亮,但更令他注目的却是那双眼睛,坚定固毅,一看就是那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像自己年轻时那样。他问:“郡主,你将来欲何如?”

    杜平回答:“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吾亦如此作想。”

    卢谦闻言大笑,伸出手来:“还请殿下将酒给我。”

    平阳亲手递过去。

    卢谦接过放在地上,正面朝向平阳公主,跪倒在地,深深叩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便殿下野心勃勃,但其志可赞,我愿有朝一日殿下夙愿得偿,届时,若殿下愿意,希望烧一纸书信给我,卢某即便在地下也会欢欣雀跃。”

    他抬起头,热泪盈眶:“卢某愿以身殉志,只恨家人何其无辜,要为卢某的所作所为承担恶果。”

    平阳望着他:“我保你卢氏不入贱籍。”

    “殿下大恩大德,卢某来世再报。”他又深深一扣头,“只恨殿下生为女儿身,此为朝廷之憾!天下之憾!”说完话,再不犹豫,拿起毒酒一饮而尽。

    卢谦气绝而亡,嘴角犹带微笑。

    平阳静静看他一眼,转身走出牢房,对狱卒吩咐:“跟王利说,留个全尸,即便不方便安葬也焚烧成灰,勿让他人折辱尸体。”

    杜平随着母亲离开天牢,外面天高云阔,艳阳高照,里面却是一团黑暗,一扇大门犹如隔开两个时间。

    她适应了一下阳光,扶着母亲坐上马车时,轻声说:“母亲,我想去江南省。”

    她想去好好看看,不是听别人说,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楚。

    只是她没料到,这一次离开,当她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已是数年后。

    平阳送走了女儿,便在府中静待来客。

    她看外头天气不错,便想亲自剪几枝下来插到花瓶中,花瓣上犹带着露水,她甚为喜爱,想再剪几株红色,红白搭配,更为美妙。

    “殿下,王大人来访。”下面的丫鬟禀报。

    平阳依旧爬上梯子,打量着哪一朵更加合适,闻言不动如山,淡淡道:“让他等着。”

    丫鬟应声退下。

    平阳剪好了花枝,抱着往书房前行,打开门便看到王利等在里面,她微微一笑:“劳王大人久候。”然后走到书桌前,一枝一枝照着心意插到葫芦瓶里面。

    王利皱眉,他已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看到对方竟是在剪花,心下不悦:“殿下,你事先可没说要在牢里弄死卢谦,这回是什么意思?”

    平阳停下动作,唇畔含笑:“冯首辅都快养病一月了,身体也该好起来了。他老人家老当益壮,身体向来好得很,养好病再回内阁,恐怕又能干个十来年……”顿了顿,她慢悠悠捡起一枝花,插进瓶里,“我是觉得冯首辅很能干,不过,王大人还有耐心再等十年吗?”

    王利满腔怒火,被这一番话浇得凉心凉肺。

    凭良心说,卢谦身死是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处理不干净。他先前生气平阳这女人先斩后奏,把人杀了也不来好好解释一番,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比起入阁,这些皆是微末小事。

    “公主在朝中风评向来不错,出手大方,跟你交易一般不会吃亏。”王利道,“但公主先前做事可不是合作的态度,殿下,我们需要彼此坦诚。”

    平阳笑道:“我很坦诚啊,欺君之罪我都愿意替大人担下,不过提前处死一个死囚,我以为凭大人之能根本不值一提。”

    “公主弄死卢谦是为祸水东引?”王利道出自己的猜测。

    “冯首辅油盐不进,身上金钟铁罩引不进去的,而且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无须隐瞒。”平阳不大看得上王利,聪明劲儿够,机灵劲儿也有,毕竟做到刑部尚书,总有两把刷子,但这男人投机性太重,明眼人都知道他盯着内阁已经盯许久了,手段……也不甚光明。

    她叹一口气:“劳烦王大人将卢谦的尸体烧成灰,届时我会送往冯家详述内情,毕竟师徒一场,首辅心痛得都生病了。”

    “哼,那老头子,未必是疼惜弟子,装病怕是为了避嫌。”王利也不大看得上冯首辅,觉得这老头子太过中庸,左也怕右也怕,连蝴蝶震一震翅膀都担心引来狂风暴雨,忒胆小了。他自觉有朝一日等他当上内阁首辅,必定雷厉风行做出一番政绩,名留青史。

    “父皇那边,我也会亲自去解释,必定不让王大人难做。”

    王利一颗功利油腻的老心脏哦,听了这话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与平阳相处下来好似都是他在占便宜,坏处都是平阳自己担着。他难得良心发现,开口问:“有什么是需要老臣做的?”

    平阳看他一眼:“令爱与皇孙已是适婚的年纪,你们可与东宫商议在半年内完婚,到时借着大婚的名头提议皇上大赦天下,给东宫赚点名头。”

    王利一愣,他都做好吃点小亏的准备,岂料公主这一意见听着又是对王家对东宫有利的。他有些猜不出对方用意,左思右想,仍不得其解。他觉得吧,所谓交易是要两个人都有好处拿才称之为交易,老是他占便宜就相处不长了,而且他也会怀疑对方另有谋算。

    “太子对公主向来有偏见,公主明明心向太子为何素日里不多多示好?毕竟兄妹一场,太子也是需要公主的。”王利旁敲侧击。

    平阳微微一笑,垂眸,剪下一截枝干:“太子那边,就需要王大人替我多多美言了。”她又拿起一枝插进瓶中,“一把年纪了,拉不下面子。”

    王利对这话很是相信,心中腹诽,到底是孙太傅教出来的弟子,跟他一样的迂腐爱面子。唉,可叹皇上没有眼光,一个胆小鬼当首辅,一个迂腐君子也能入阁,他王利能屈能伸天纵之才却迟迟没有机会。

    葫芦瓶上快插满了,零落有致,红白相间,分外美丽。

    平阳满意一笑,又将目光投向王利,嘴角笑意微微泛冷:“还有一件事,我已将永安遣往江南,她不会来碍贵府的亲事,请王大人回家好好与夫人说道说道,若被我抓到令夫人对平儿出手,恐怕事情不好善了。”

    王利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想摇头,却有没有把握。张氏行事向来有些手段,不是那类温和妇人。

    平阳道:“王大人,家和万事兴,娶一个好夫人对仕途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王利急忙点头:“定不会给公主府添麻烦。”

    第42章 【三更】好像是个贼窟。……

    灵佛寺是个富裕的寺庙,这回一行弟子前往江南,寺里出手很是大方,直接包了一艘大船,沿运河出发,直通江南。

    一共有九个元字辈的弟子,还有一个弥字辈的师叔,再加上那位“小林”师弟。

    这些和尚中,就是杜平最为突兀,乌黑茂盛的发丝高高束起,身上也没穿僧服,而是日常小少爷打扮。

    她临窗而坐,神色忧郁,看着滚滚江水向东流。

    上次不告而别后,元青本以为再遇不到郡主了,没想到公主殿下真的心大到放女儿同往。临行之前,师父告知,由他贴身保护郡主安全,他压力颇大。

    元源许久不见挚友,思之欲狂,匆匆走到她身边,担心问:“林师弟,上回怎么突然离开了?出什么事了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杜平垂头丧气:“我喜欢的姑娘要跟别人成亲了,夫君不是我。”

    元源震惊:“竟有姑娘会拒绝你?”在他眼里,这位师弟长得好有才华功夫也好,姑娘们应该个个都喜欢他才对。

    元青正在喝水,闻言一口喷了出来,还呛到了喉咙,不停咳嗽。

    杜平道:“是他父母家人不喜我,将他另行婚配,”说着,说着,眼睛又红起来,“我和他两情相悦,但恐怕此生无缘。”

    “林师弟,林师弟,别哭。”元源手忙脚乱,想给她擦眼泪又停下手,自己手脏兮兮的,林师弟肤如白雪,弄脏她的脸就不好了,“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姑娘。”

    元青:“……”

    元青已经听不下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转身走出船舱,去甲板透气。

    岂料元源看到好友心情低落,也拉着杜平一起走出去,三人又在甲板上碰头。元源一直说笑话想逗她开心,可好友始终眉头微蹙,神情颓丧,跟死了爹妈一样。

    元源黔驴技穷,幸亏是光头,否则头发都要被撸秃了。

    他其实并不十分理解,只能类比自己当年家破人亡的感受,可是他不懂,会有那么痛吗?

    在他看来,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段感情,既然不懂他只好说:“真这么喜欢的话,等我们回京以后,我帮你去那女郎家把她掳出来,到时候你们远走高飞,等生米组成熟饭就没人反对了。”

    这种情况下,寺规已经不重要了,好友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杜平万般沮丧之下也被这话搞愣了,她目光呆呆看过去,直把元源看得脸红,意识到自己那话说得太粗俗了。

    她好奇道:“师兄,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元源红脸:“你不是喜欢她吗?我是为了你!”

    “我不要远走高飞,我的喜欢光明正大,凭什么要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杜平道,“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在一起,也是光明正大的。”

    元源已经完全没辙了:“随你,什么时候需要帮忙跟我说一声就好。”他搭上元青的肩膀,意图获取支持,“是吧?我们随时都可以帮忙。”

    元青不想说话,他虽不知郡主意中人是谁,但要么在皇宫要么是高门大户,真去宫里面截人,他现在的功夫还不够看。他不喜欢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江水悠悠向东流,水中还裹带着黄沙,略显浑浊,一个一个的浪头,仿佛能将污泥洗濯干净。

    元青撩起船栏上挂着的葫芦,引开话题:“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元源皱眉,想不出来。

    杜平直接摇头:“不知道,装饰用的?”

    这两人都没怎么坐过船,杜平常年居住京城,只有很小的时候曾随母亲去过江南,但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有元青,偶尔跟他师父出外游历,经验十足。

    “不小心掉下水,可以把它圈在腰上,这样就可以浮起来了。”元青道,“你们谁若想下水玩,就可以试着用用。”

    杜平蹲下,去研究这个空葫芦。

    “我们这次出发直驱凤阳,那是江南省最热闹的地方,”元青想了想,又道,“以前是。”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两人听了,都忍不住问那里的情况。

    元青耐心解释,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

    总算将话题从“喜欢的姑娘成亲了,可惜夫君不是我”上引开了,元青暗暗松一口气,他实在不想聊那个,也不知道该怎么聊。三人又闲话几句,便进入船舱休息。

    午时刚过,杜平有些乏了,于是躺在自己的仓房里,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似乎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她感觉到船身摇晃得比之前厉害,脑袋都被晃得晕乎乎。

    杜平打着哈欠走到外面,看见有几个弟子正扶着船栏在呕吐,元源正在其列。他刚吐完一阵,脸色发青,大口大口喘气,有气无力地抬头,问道:“你也想吐了?”

    船正开到河道岔路口,和其他川江支流交接,水流变得湍急。再加上起风了,整艘船摇晃不定,晕船的人也就多了。

    杜平摇头,皱眉:“有点头晕。”

    元源扶着杆子站起来,擦擦嘴巴,刚要开口说话,忽然瞳孔一缩,整个人向前扑去,将杜平护在身下:“小心!”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杜平被压在身下,什么都看不到,但也猜到必有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