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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第73节

    方先野只觉得头疼,心烦意乱。

    段胥是肆无忌惮的疯子,没人能让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他向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这样处事的。

    他方先野就不可以。

    段胥仍然自顾自地说道:“我无妻无子,段府除我之外无人入仕,丹支灭了之后只要我消失皇上不就没了心头大患?他大概还要装装样子悼念我,优待段府。”

    “你还想着以后去找你那恶鬼夫人?”

    听到方先野这样说,段胥沉默了片刻,笑道:“对啊,简直迫不及待。”

    桌上的烛火安然地燃烧着,室内光线昏暗。段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的茶碗,转头望向方先野,岔开话题道:“你那边怎么样了?皇上对纪王一党的态度暧昧,我看清算并不至于连累到你,但是他也不会重用纪王的人。”

    皇上在朝中的一番任命调拨,都是在为自己党内的人或纯臣铺路,想来之后是要着重培养这些势力。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慢慢来吧。”

    上个月里宫中传来消息,赵公公突发恶疾去世。说是恶疾,说不定也是在宫内权力斗争中被暗害了,听说事出突然赵公公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今段胥已经回到南都,皇上看起来是找不到由头打压段胥的样子,应当是不知道这一道密旨的存在。

    所以这道密旨,如果他不说,或许便会在这世上销声匿迹。

    “先野,你今天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段胥叩叩桌子,将方先野从思绪中拉回来。

    他望向这个意气风发,仍如同十四岁那样眼光明亮的朋友,突然生出一种焦躁和厌恶。他也无法辨明那焦躁和厌恶是对于段胥的,还是对于他自己的。

    “段舜息,你就没有想过若有一日我背叛了你,你该如何?”

    话一出口方先野就有些后悔,而段胥睁大了眼睛,笑意还挂在脸上没有消失。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段胥很快又笑起来,眼神澄澈眉眼弯弯。

    “背叛便背叛罢,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原本也不是忠诚。人总要为自己相信的事情或人付出代价,不是吗?”

    方先野怔了怔,继而沉默了。

    段胥面色严肃起来,他问道:“先野,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方先野慢慢地摇了摇头。

    段胥还想要说什么,不过他还没说出口便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弯下腰去,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口中涌出,溅在地上沿着砖缝间蔓延。他极力地压低声音咳嗽着,血还断断续续从他的唇角落下。

    方先野震惊地看着段胥神色如常地以衣袖擦擦嘴角,这人甚至还笑起来,指着这滩血迹对方先野说:“完了,你明天要怎么解释你房里凭空多出一滩血?”

    方先野眉头紧皱,他抓住段胥的袖子严肃道:“段舜息,你这是怎么了?”

    “生了点小病,脏腑时不时出点血,没什么大碍。”段胥轻描淡写地拍拍方先野的胳膊,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还略微晃了晃,幸好方先野眼疾手快地把段胥扶住。

    “你要怎么回去?翻墙吗?”方先野问道。

    段胥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方先野看着段胥前襟和脸上的血,叹息一声道:“亥时了,路上行人不多,也没人盯着我的宅子看,你从偏门走吧。”

    段胥不由得笑起来,道:“方汲啊方汲,想不到有一天我能走门离开你的宅子。”

    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他们之间的交往都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的黑暗里进行。

    方先野送段胥从偏门离开方府,这个友人敏捷的身姿消失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即便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方先野还是没有走。北风呼啸着穿街过巷,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他到底还是没有对段胥说出那道密旨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能说出来。原因仿佛是关在漆黑盒子里的怪物,出于莫名的恐惧,他也不敢看得仔细。

    那名为方先野的漆黑盒子。

    在街边却有一人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猜测着方先野在夜晚送走的这个身上染了血迹的蒙面人究竟是谁。

    第93章 尺热

    虽然从方先野那里出来时段胥走了门,可是回到段府他还是得翻墙。待段胥从墙上轻手轻脚地落在院子里时,意料之外地和段静元对上了目光。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段胥奇道。

    段静元则提着灯跑过来,同样惊道:“我想起我的菊花酒少放了一味料……不对,这么晚了你这副打扮,跑哪里去了?”

    她一凑近便看见了段胥衣襟上的血迹,脸色唰的一下白了,抖着唇道:“三哥……你……你去杀人了?”

    段胥不禁笑起来,他好整以暇地往他的院子走,顺手拍拍段静元的头:“不是,那是我的血。”

    段静元立刻跟上了段胥,她问道:“那你受伤了吗?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啊?”

    段胥摇摇头,以手指放在唇上道:“秘密。”

    段静元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跟着段胥走进他的皓月居,边走边说:“你这次别想再糊弄我,你要是再不跟我说,我就去告诉爹爹……”

    她还没说完,便看见段胥的步子慢下来,他似乎晃了晃继而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便一动不动了。段静元怔了怔,小声道:“哥,你可别想唬我啊,你别装了快起来!”

    段胥紧闭双目地躺在院中的石板上,灯火之下依稀可见面色苍白,像是一块要碎的白玉。

    段静元便慌了手脚,她放下灯笼抱起段胥,唤道:“三哥,三哥你醒醒!”

    真正抱住段胥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他身上惊人的热度——他在发高烧,段静元惊惶地捂着他的额头,提高了声音:“三哥!三哥!”

    似乎被段静元的声音惊扰,段胥皱起眉头,低低地唤了一声——贺思慕,然后任段静元怎么喊也不再回应了。

    段静元急得站起来就想去喊人,但是看到她三哥一身夜行衣又觉得不能惊动爹娘,在她犹豫地望向院门时,突然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再转回目光时便愕然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挑美丽的女子站在段胥身边,身着红白交叠曲裾三重衣,额际银穗摇动。北风萧萧,灯影幢幢,她身上的阴森鬼气比北风还冷三分。

    段静元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结巴地说:“贺……贺小……贺姑娘。”

    贺思慕周身的鬼气迅速收敛,她的眼睛恢复黑白分明,继而微微点头算是应答段静元这句招呼。她低眸望了段胥片刻,叹息一声微微抬起手,段胥的身体便凭空被提起来,她于是接过段胥的手臂将他架在了肩上。

    段胥的额头抵在贺思慕颈间,他迷糊地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脖子,闭着眼低声道:“贺思慕……”

    贺思慕瞥他一眼,便转身向他的房间走去,房门自动打开。段静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便看见贺思慕把段胥放在了床上,她手指一挑,他身上的衣服便自动剥落下来,露出伤痕交错的肩膀和胸膛。

    段静元惊道:“贺……贺姑娘你在……干什么?”

    “换衣服,总不能让他穿着这身夜行衣。”贺思慕淡然道,并转头吩咐段静元:“去喊大夫。”

    段静元咬咬牙,转身去拎起她的灯去找大夫了。她一面想着那可是只鬼啊,她怎么能把三哥留在鬼的身边呢?一面又想着三哥做梦都在喊人家的名字,她还cao哪门子的心,说不定就算被贺姑娘吃了三哥也求之不得。她胡思乱想着把大夫带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了贺思慕的踪影,而段胥换了单衣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额头上放着浸湿的脸帕,闭目疲倦地昏睡着。

    大夫走过去牵起段胥的手腕把脉,段胥皱着眉,低低地唤道:“思慕……”

    段静元怔了怔,她扶着门框,心里说不出是怎么滋味儿。

    大夫并没能看出来段胥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能针对热症开了药方。段静元喊丫鬟将药煮好端来想要喂给段胥,但段胥却紧闭着唇,只要闻到药的味道就下意识转过头去不肯喝。

    段静元急出一身汗来,却突然察觉到熟悉的阴冷气息。她喂药的手顿了顿,对自己的丫鬟道:“你先下去罢,我自己来就好。”

    丫鬟应声退下。

    段静元余光里便看见了红色的衣角。贺思慕背着手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床榻上的段胥身上。

    “他怎么了?”贺思慕问道。

    “不知道……大夫也看不出来,只是说……三哥身体很虚弱。”段静元小声回答。

    贺思慕抬手将一个药丸丢进段静元手中的药碗里,然后端着药碗走到了段胥身边坐下。

    段静元有些着急,阻拦道:“你丢进去的是什么东西?”

    “找仙门要的灵药,吃不死人。”

    “你……为什么来找我三哥啊?”段静元将信将疑。

    贺思慕抬起眼睛看了段静元一眼,淡淡道:“是他托人说要见我一面的,我来,便算是见过了。”

    说完她便舀了一勺药汁出来,放在段胥的唇边:“张嘴,喝药了。”

    段胥皱着眉偏过头,他早就烧到神志不清,此刻本能地厌恶药的苦味,任谁说他也不张口。

    贺思慕低声道:“还是这么怕苦,有蜜饯吗?”

    段静元马上站起来:“我马上去买!”

    “算了。”贺思慕端起碗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扶起段胥的后背,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撬开他的牙关,段胥的喉头终于动了动——将那口药喝了下去。

    她离开段胥的唇时,段胥却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他脸上有痛苦神色,不知道是被病痛所折磨还是别的什么,他紧闭着双目喃喃道:“思慕……好苦……唔……”

    不待他说完贺思慕便低下头去喂他第二口,堵住了他的声音。他胳膊在她的肩膀上没有方向地挥了挥,修长的手指最终抓住了她后脑的头发,他费力地仰起脖子。

    那声音就逐渐变了味道,药汁过渡间夹杂着唇舌交缠的水声,贺思慕放开他时他便又开始喊她的名字,说不到两遍就又会被她堵住嘴,这样断断续续地将一碗药喝了下去。

    贺思慕将空碗放在一边,想把段胥放回床上,但段胥却不肯撒手,他埋首在她的颈间,脸颊贴着她的脸,胡乱地说道:“好苦……我不要……我不想喝……思慕……”

    她安静了片刻,终于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没有了,喝完了,段狐狸。”

    他摩挲着贺思慕冰冷的皮肤,或许是因为烧得神志不清,他格外依恋她身上的温度,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像是把全身为数不多的力气全花在了这里。

    “好热,思慕,我好难受……”他紧紧皱着眉头,仿佛痛苦无法纾解般,小声说道:“抱抱我。”

    贺思慕拍着他后背的手停住了,她沉默片刻,终于叹息一声,慢慢挨过身去伸出胳膊抱住他的后背,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力道有点可怕,像是收不住般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是融入骨血的那种拥抱。

    好像她怀里这个,是她不可以失去的人。

    段静元怔了怔,继而低下眼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段胥的房间,把房门关好。

    段胥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折磨他一夜的热度已经褪去,他有些迷茫地望着窗户,目光在房内逡巡一圈继而落在趴在床边的段静元身上。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昨夜沉英住在城外军营中,所以是静元照顾了他一晚上?

    段静元动了动从手臂中抬起头来,看见段胥已经醒过来便满目惊喜,三哥再不醒她就真要告诉爹娘去了。她伸手去摸摸三哥的额头,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气道:“你吓死我了,三哥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胥撑着身体坐起来,笑道:“大夫说我这是怪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夜辛苦你照顾我了。”

    段静元怔了怔,她有些犹豫,观察着段胥的表情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记得了?”

    段胥有些惊讶:“发生什么事情了?”

    段静元支支吾吾半天,终究是咬牙道:“贺姑娘来过了,你的衣服是她换的,药是她喂的,你……你还要人家抱你!”

    段胥揉着额头的手僵在半空,他愣了许久才道:“她……来了?我是不是喊她名字了?”

    段静元大幅度地点头,道:“你喊得可起劲儿了。”

    “贺思慕。”他几乎是立刻就再次喊出了她的名字。段静元奇怪地看了看段胥再环顾四周,恍然大悟道:“所以只要你喊她,她就会出现吗?她昨天还说她是受人所托来见你一面呢。”

    房间里并没有贺思慕的身影出现,看来那只是一次意外。

    段胥皱了皱眉,笑着叹息道:“原来是这样,只是一面么。”

    晨光把室内照得明亮,段胥身着白衣单衣面色也苍白,他说着有些伤心的话,可那双圆润含光的眸子含着笑意,仿佛明朗无忧。这是段静元最熟悉的三哥,但她却想起来昨天夜里抱住贺思慕的段胥。

    她心中微动,思索了片刻咬咬唇问道:“三哥,你也会撒娇吗?你其实……是一个喜欢撒娇的人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