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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请长缨 第151节

    林奔说:“老高,你当时也是冲动了。其实我看文主任的意思,是想糊弄糊弄,其实那个零件还能用。你把零件往废料箱里一扔,那可就真的报废了,如果厂里非要让你赔,你还真找不着道理来。”

    “我就是打算赔的。”高树椿说,“我用不着他们高抬贵手,既然觉得我干得不对,那就直接报废呗,别回头把那个零件装到机床上,出了问题还说是我的责任。不就是50块钱一个毛坯吗,我大不了全家人吃一星期水疙瘩,省下菜钱也会赔给他们。”

    “高树椿,你长能耐了!”

    高树椿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女声在旁边响起,吓得高树椿打了个哆嗦。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说话的正是他老婆苗彩英。

    “你犯什么别扭!”苗彩英来到高树椿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斥道:“我刚听人说,说你在车间里又抖威风了,把文主任都给晾了,还当着文主任的面,砸了个零件毛坯。你发财了是不是?人家争破头皮都要去干临一机的活,你分到手里的活都敢撂挑子,还敢扔零件,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我……,我这,我这当时不是气不过吗?”

    高树椿的身形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收缩起来,骤间就矮了五公分。别看他平时在别处牛烘烘的,厂里又有几个人不知道他是个典型的“妻管严”呢?

    其实,这两天,高树椿一直没敢把车间里的事情告诉老婆,而且还在苦恼于万一车间要他赔偿那个零件毛坯的材料款,他该从哪去弄这笔钱。他目前偷藏起来的私房钱只有30多块,而这一个零件毛坯,按厂里的价格来计算,起码也得50多。如果真要赔钱,他就不得不想办法撒个谎,从苗彩英那里再讨20块钱过来才够。

    没等他把准备撒的谎编好,苗彩英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正气呼呼地跑来,准备向高树椿兴师问罪,却又听到了高树椿刚才吹出的牛皮,说什么要全家吃一星期水疙瘩啥的,苗彩英岂有不雷霆震怒的道理。

    第317章 不就是吃水疙瘩吗

    给苗彩英传消息的,是滕机的一位职工家属,名叫萧桂英,她现在的身份是丽佳超市滕村店的一名管理人员。

    如今滕机的人都已经知道,丽佳超市是在临河起家的,丽佳超市的老板正是临一机的家属。大家还知道,丽佳超市之所以会到滕村这样一个三线城市来开分店,全是因为厂长周衡的面子,而丽佳超市的滕村店开业后,也的确招收了几十名滕机的家属。

    丽佳超市的效益不错,所以这些在丽佳超市工作的家属拿的工资,甚至比她们的丈夫在滕机拿的工资还高,这些人也就因此而成了铁杆的“临粉”。在最近厂里关于临一机兼并滕机一事的议论中,这些人都是坚定地站在临一机一边的。

    据萧桂英说,临一机原本是打算兼并滕机的,但此事被滕村市给搅黄了。临一机的那个年轻副厂长在滕村市政府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已经放出话来,说滕村市如果不低头,临一机是绝对不会兼并滕机的。

    虽然不会兼并滕机,但临一机依然眼馋滕机在铣床制造方面的能力,所以未来一段时间会从滕机挖一批人走,有些人会被调到临河的临一机本厂去工作,还有一些人会在滕村本地安置,成为临一机滕村分厂的职工。

    “挖人的总数嘛,大概就是咱们厂职工的13,一千六七百人的样子。彩英,这个数字是绝密的,我只告诉了你,你可别出去说。”萧桂英在向苗彩英传话的时候,神秘兮兮地叮嘱道。类似这样的话,她已经说过上百遍了,苗彩英此前也已经通过各种辗转的渠道听到过,此时只是再听一次原版而已。

    嗯嗯,还是萧桂英版的原版,厂里流传的版本也是有十几个不同原版的。

    “挖走一千六七百人,那岂不是和厂领导关系好的人才有机会,像你家老李那种?”苗彩英向萧桂英求证道。

    “才不是呢!”萧桂英说,“人家南方人精着呢,他们才不管你跟谁熟不熟,只挑那些技术好的。像我家老李那种没技术,光会跑跑腿的,肯定是没戏了。”

    萧桂英的丈夫李生泉是厂里后勤处的一名科长,的确是不懂什么技术的。不过黄丽婷曾代表唐子风向萧桂英两口子保证过,只要他们愿意在这段时间里帮临一机多做点宣传,未来不管临一机接受滕机多少人,必定会给李生泉留一个名额。

    否则萧桂英能这样上赶着到处煽风点火吗?

    “可是,如果把这些技术好的工人都挖走了,咱们滕机不就垮了吗?”苗彩英担心地说。她也是厂里的职工,像她这种双职工家庭,全部的生计都拴在工厂身上,所以是最担心工厂垮台的。

    萧桂英说:“彩英,你别天真了,就算这些工人都留下,滕机早晚还不得垮掉?现在咱们厂里还有周厂长坐镇,他能弄来一些业务,大家吃不饱,也饿不死。等到周厂长一退休,咱们厂还有什么指望?”

    “唉,说得也是。对了,萧姐,你说临一机只要技术好的工人,你看我家老高应当没问题吧?他的铣工技术,在齿轮车间是数一数二的。”苗彩英求证道。从她心里来说,觉得如果临一机要挖技术最好的工人,她丈夫高树椿肯定是会入选的,不过,这种事情总得别人帮着确认一下,她心里才踏实。

    谁知她此言一出,就见萧桂英冷笑起来,说道:“你家高师傅的技术,那肯定是没说的。可不是我说你啊,彩英,你也得劝劝高师傅,平时脾气别那么大,人在屋檐下,有时候也得低低头,是不是?”

    苗彩英一愣:“萧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家老高又跟谁闹别扭了?”

    萧桂英说:“彩英,你还不知道?厂里都已经传开了,说高师傅在车间里和人家临一机派来的生产调度打起来了,拿着这么大一个零件毛坯就往人家脑袋上夯,还好人家躲得急,要不这一夯下去,还不得出人命。”

    “啊!”苗彩英顿时就惊得木木讷讷了,萧桂英比划的零件尺寸,尽有磨盘样大,这不得有好几百斤,这是能往人脑袋上夯的东西吗?当然,苗彩英身为车间里的工人,也是有点常识的,知道齿轮车间里生产的齿轮是多大个头,这种磨盘大的零件,应当是演绎出来的。不过,就算是小个一点的零件,也不能拿来夯人啊,更何况,还是夯临一机派来的调度。

    萧桂英说:“这件事,听说让厂里压下去了。不过,给临一机干活的事情,已经换给其他人去做了。经过这件事,我跟你说,未来临一机如果要从滕机挖人,高师傅怕是没戏了。啧啧啧,临一机现在一线工人的工资能拿到1500块,抵得上咱们厂里四五个月的工资,你说说看,高师傅这是何苦呢。”

    苗彩英哪里还能听得下去,当即就去找高树椿了。高树椿的目标也挺明显,正站在树荫底下和几个工友吹牛,苗彩英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高树椿说什么大不了全家吃一星期水疙瘩之类的话,苗彩英当即就炸了。

    “你发疯啊!人家说你两句怎么啦,你还成皇上了,说不得骂不得是不是!你还拿着零件往人家脑袋上夯,你有本事倒是往我脑袋上夯啊,把我夯死了,你还能少买二斤水疙瘩是不是!”苗彩英冲着高树椿就是一通批判。

    “我没有啊!”高树椿叫着撞天屈。自己啥时候拿零件夯人了,好吧,自己当时其实是有一点那样的冲动的,可那毕竟只是一个设想是不是?

    “苗师傅,你消消气,老高那也是看不过去那群南方佬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的。你说,老高那技术,还用得着临一机的人教他怎么干活吗?”宁大喜在一旁帮高树椿开脱着。

    他不说还好,苗彩英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人家指手画脚怎么啦?人家临一机一个月能拿1500块钱的工资,咱们才拿几个钱?人家就有这个本事,就该人家指手画脚,咱们不服咋滴?”

    “我还真就不服!”高树椿呛道。搁在平时,他肯定是不敢对苗彩英呛声的,可现在旁边还有其他人,而且在几分钟前,他还是这一群人中的意见领袖,是享受着众人崇拜的目光的。苗彩英上来对他就是一通训斥,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于是犟脾气便上来了。

    “你说啥?”苗彩英也没想到丈夫还会顶嘴,她瞪着高树椿喝问道:“你不服谁?”

    “我不服临一机那帮人。”高树椿说。打死他他也不敢说是不服苗彩英,把矛头指向临一机的人,苗彩英应当能放他一码吧?

    “我呸!”苗彩英直接向高树椿虚唾了一口,“人家巴结着临一机的人都来不及,你还说什么不服。我跟你说,高树椿,你现在就去找文主任,让文主任带着你去找临一机的人赔礼道歉,啥时候人家原谅你了,啥时候你回家吃饭。”

    “凭什么呀!”高树椿彻底地恼了,冲着苗彩英便吼了一句。

    高树椿当然也是有脾气的人,甚至于他的脾气在厂里还是排得上号的,否则也不至于成为第一个与临一机方面发生冲突的人。他平日里让着苗彩英,是本着“好男不和女斗”的想法,现在听到苗彩英居然逼他去向临一机的人道歉,还要求得人家原谅,他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高树椿此时的心态,可以说是恼羞成怒。在与陈劲松发生冲突,并当着众人的面把那个加工到一半的齿轮扔进废料箱之后,高树椿就已经有几分后悔了。扔零件那个动作很酷,但带来的后果也很严重。他做出这个举动,就相当于彻底与临一机方面撕破脸了,除非他自己腆着脸去找人家讲和,否则人家是不会再接收他的。

    拒绝给临一机干活,就相当于失掉了一个能够赚两三倍工资的机会,而且还面临着赔偿零件材料款的风险,高树椿能不焦虑吗?他之所以在宁大喜、林奔等人面前夸夸其谈,其实恰恰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焦虑,给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些同情。

    在这种情况下,苗彩英冲上来撕开了他的伪装,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错误,他岂能接受得了。

    男子汉大豆腐怎么啦,大豆腐就没有尊严吗!

    “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吗!老子就是不给他们干,老子宁可天天吃水疙瘩,也不在乎他们的山珍海味!”高树椿发出了大义凛然的宣言。

    “好好好,高树椿,你有种!”

    苗彩英气得嘴唇直哆嗦。结婚十几年,高树椿当然也犯过别扭,但像这次这样蛮不讲理的情况,苗彩英还是第一回 见。

    “你喜欢吃水疙瘩是吧!那你就带着你儿子吃水疙瘩去吧!家里还有四斤水疙瘩,够你们爷俩吃一星期的。我回我娘家去,这些天,你们爱吃什么吃什么!”

    苗彩英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带走了一阵小风。

    “老高,这……”吃瓜群众们都傻眼了,纷纷用目光提示着高树椿,让他赶紧去追老婆,老婆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切!吓唬谁啊,不就是吃水疙瘩吗,咱爷们又不是没吃过!就吃一星期给那老娘们看看,谁怕谁啊!”

    高树椿看着老婆远去的背影,发着色厉内荏的宣言。

    第318章 酱rou好吃吗

    所谓水疙瘩,也称为大头菜,是北方很常见的一种咸菜。在早些年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候,北方一到冬季就没什么蔬菜了,切一盘水疙瘩下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高树椿扬言能够吃一星期水疙瘩,也是基于自己的童年记忆。想当年,rou蛋鱼啥的都是凭票供应,父母的工资要养全家六七口人,像高树椿这种滕机子弟,哪个不是吃着水疙瘩长大的?

    吃水疙瘩咋了?吃水疙瘩也比去看临一机那帮王八蛋的臭脸要强!

    高树椿挟了一大筷子水疙瘩丝塞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他想象着自己嚼的是陈劲松、古增超等人的rou,嘴里也就不觉得有什么苦涩了。

    其实,现在他家吃的水疙瘩,比他小时候吃的已经改良许多了,最起码舍得放油了。

    “爸,怎么又是水疙瘩啊。”

    儿子高凯歌一脸苦相,看着桌上的菜抱怨着。

    “你妈跟我吵架了,回你外婆家去了。她没留下钱,就留了几个水疙瘩,所以咱们就只能吃水疙瘩了,你不是还吃了一个鸡蛋吗?”

    高树椿指着儿子面前的鸡蛋壳提醒道。苗彩英说到做到,还真的就扔下他们爷儿俩,自己回娘家去了,连菜金也没给他们留下,只留了四斤水疙瘩和六七个鸡蛋。高树椿把水疙瘩切成丝炒了几大盘,作为父子俩的下饭菜,每顿饭再给儿子煮一个带壳的白水鸡蛋作为补充。因为苗彩英留下来的鸡蛋数量不多,高树椿自己都没舍得吃。

    “可是我们已经吃了三天水疙瘩了。mama什么时候回来啊?”儿子带着哭腔问道。他今年12岁,正是最能吃的时候,每天光吃水疙瘩再加两个鸡蛋,远远不够身体的需要。

    高树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妈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等她气消了,她是不会回来的。”

    “可是我再也不想吃水疙瘩了。”高凯歌说。

    “你这才吃了几天。”高树椿斥道,“当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个冬天都是吃水疙瘩,还没这么多油。那时候,一个人一个月才供应四两油,难得有一个鸡蛋吃,都跟过年似的。”

    “可那是你小时候啊。”高凯歌说,“现在都快到21世纪了,谁家还成天光吃水疙瘩的。”

    高树椿心念一动,对儿子问道:“如果咱们家没钱了,必须得天天都吃水疙瘩,你受得了吗?”

    高凯歌一愣,随即认真地问道:“爸,咱们家为什么会没钱了?”

    “我是说如果……”高树椿说。

    高凯歌沉默了片刻,幽幽地问道:“是不是你和我妈都要下岗了?”

    高树椿分明看到儿子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似乎是一星泪花。他赶紧改口,说道:“不会的,你爸这么好的技术,怎么可能下岗呢,我只是考考你而已。”

    高凯歌不吭声了,他伸出筷子,挟了几根水疙瘩丝到自己的碗里,然后开始埋头吃饭,一副极其懂事的样子。

    高树椿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他用手抚了一下儿子的头,说道:“儿子,你先别忙吃,走,我带你到陈师傅那里买块酱rou去。”

    “你不是说我妈没留下钱吗?”高凯歌抬起头看着父亲,狐疑地问道,脸上却分明有了几分喜色。

    “男人哪能没点私房钱啊。”高树椿向儿子自豪地说道。

    在儿子惊奇而崇拜的目光注视下,高树椿从家里的五斗柜底下翻出一张10元面额的钞票,然后便带着儿子出了门,前往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卖部。那个小卖部是厂里职工开的,除了卖烟酒糖果之外,还有店主自己做的酱rou。以往,家里没什么好菜的时候,苗彩英就会去买几两酱rou回来给高凯歌吃,这也是高凯歌的最爱。

    “爸,你也吃啊。”

    买了酱rou回来之后,高凯歌便把刚才父子俩的谈话给忘了。他把放酱rou的盘子往高树椿那边推了推,示意高树椿也吃一点。

    高树椿笑着把盘子又推回到儿子面前,说道:“我不吃。你妈不是成天嚷嚷着让我减肥吗,我得少吃rou才行。”

    “你不肥,我妈才肥呢,她不能吃rou。”高凯歌埋头吃着酱rou,含含糊糊地说道。

    “儿子,酱rou好吃吗?”

    “好吃。”

    “想天天吃吗?”

    “想。”

    “那我天天给你买。”

    “唔……”

    “你在家慢慢吃,吃完把碗筷洗了就去写作业,我出去一趟。”

    “好。”

    高凯歌答应得很痛快,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酱rou身上了。

    高树椿拿了盒烟,出了家门,向着文建民家的方向走去。一开始,他走得很慢,心里五味杂陈。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就快了起来。走进文建民所住的单元楼门,他蹬蹬蹬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来到文建民家的门前。

    “笃笃,笃笃笃!”高树椿敲响了房门。

    “谁呀!哟,小高,你怎么来了?”

    文建民开了门,见门外站的是高树椿,他略微有些错愕,但随即便伸手招呼高树椿进门了。像滕机这样的老厂子,大家也没什么个人隐私之说,工人有事跑到领导家里去谈是很平常的事,文建民的家人也不会觉得不妥。

    高树椿在文建民家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文建民的夫人给他端来了一杯水,又和他寒暄了两句便回卧室去了。文建民坐在高树椿对面,正准备拿烟,高树椿已经把自己的烟盒掏出来了,并给文建民递了一支。

    二人就着文建民的打火机点着了烟,各抽了两口之后,文建民问道:“怎么,小高,你有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