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慈我悲终章镜顽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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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了高热先好好休息罢。” 镜顽一听,立刻掀被而起,一边拿起他的剑说道:“劳师兄挂心,我已经好了,现在就去拜别师父。” “哎!”镜顽!”云心想要拦他,镜顽却已摇摇晃晃跑了出去。 “师父,弟子不肖,这便下山了,望师父保重身体。”慧定不愿见他,紧闭房门,镜顽只得在门外开口,重重磕了叁个响头。 他起身决绝离去,慧定在门内看他单薄的身影,深深一叹。 镜顽头还有些晕,但仍强撑着下了山,来到了全宝钱庄门前。 全宝钱庄不仅仅是钱庄,暗地里还做些了不得的交易,以物易物最是寻常。 全宝钱庄的庄主性情古怪,最好宝剑,私下便命人见了宝剑即去询问再高价收入。 镜顽的週遮剑是把宝剑,银光闪闪,剑身利落,削铁如泥,全宝钱庄的人已盯上过很久,问询过无数次皆被其拒。 镜顽对全宝钱庄早有印象,此刻便持剑进了店中,开口道:“贫僧来做交易,用这把剑。” 掌柜的早就认得这把剑,连忙问道:“小师父您确定?” “确定。”镜顽点头。 “那劳烦您跟我来,这个交易须得我们阁主亲自过手。”掌柜客气地伸手邀他进内阁,镜顽缓缓跟上。 内阁里有暗室,倒是富丽堂皇,掌柜的差人去请阁主,不一会一位蒙面的黑衣男子便走了出来,大喇喇地居于主位。 “你来做交易?”阁主见是一位僧人倒是来了点兴趣:“出家人持剑?” 镜顽从剑鞘里抽出週遮剑,那宝剑锋利,似划开空气,铮然作响,寒光凛凛。阁主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目光牢牢被这柄宝剑所吸引。 “是,此剑名为週遮。”妙镜顽从容道。 “好剑,妙!”阁主甚为满意,难怪手下一直为他追寻这把剑,确是名剑:“你想要什么。” “白银一万五千两。”镜顽开了价。 对于全宝钱庄来说一万五千两倒也不算天价,阁主挑了挑眉:“虽说这把剑确是妙极,可你一个出家人为何要这么多钱?” “贫僧自有用处。”镜顽却不答。 “好,我这儿也不管客人交易的用途。但是这位客人可能不太清楚,我不仅仅是要剑,我是要剑的主人亲自将这把剑在我眼前折断,那么交易才达成。我喜欢看名剑折断,很有意思不是吗?”那阁主古怪地笑了,笑声嘶哑,阴森森的:“只要你此刻将剑折断,这一万五千两便归你了。你可还要同我交易?” 他拍了拍手,便有随从抬来数个木箱一并打开,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镜顽有些怔忡,他知道一万五千两是个天价,但并不知道一万五千两是这么的多,他看了看摆在眼前的木箱,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週遮。 对于持剑之人,剑与性命无异。这把剑自他出生时便放在他身旁了,也许是父母留的遗物。师父如何劝他,他都不曾放下,一路持着此剑修行,其实分外爱惜。 他以为典当不过是将此剑易主,没想到是要亲自折断。镜顽本就苍白的脸色现下更为白了几分。 他长久地凝视这把剑,再度爱惜地轻触了触,便抬头果断道:“可以。” 阁主笑了:“那么现下便折断罢。” 镜顽低头,左手抚上剑身缓缓收紧,剑刃锋利,他手心刹那便涌出血色。他不断收紧左手,右手执剑,闭眼一用力将剑决然折断。 刺耳的剑鸣声响起,镜顽头痛欲裂,阁主大笑不止,连连叹道:“好!好!果然是宝剑,折断的声音甚为动听。断剑留下,这些银两归你了。” 有仆人迅速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和着血色的断剑。镜顽最后看一眼那把长剑,断了的剑好似失去所有锋利,如同朽木一般死寂。 他终于放下了那把剑,以这样未曾设想的方式。 镜顽的左手鲜血淋漓,隐隐颤抖,仍旧守礼地弯腰道了谢。 “这么多银两,你一个人也拿不走,我差人送你罢。”阁主实在好奇,到底是何事要一个连拒多次的出家人今日一把折断自己的用剑来换取钱财。 镜顽也不推脱:“多谢阁主。” 仆人们便抬着箱子跟在他身后,他先请仆人们将这些抬进暖花阁内院,潦草地扯了块帕子将手缠上便去请鸾娘。 听人来通报那和尚又来了,鸾娘无奈地下来,想着这次必要把话说清楚,不拿出一万五千两是带不走凝心。 可她到了内院,看了看周遭摆的满满当当的数箱白银,也还是愣住了。 她这些年风风雨雨什么场面没见过,但这和尚带着这么多银两来青楼的场面她委实没见过,她惊疑不定:“小师父,你这是?” “按暖花阁规矩,若在花会之前,出叁倍的价钱便可买断魁首。贫僧来此替凝心赎身。”他冷静地答道,鸾娘惊讶不已,居然真的是来替凝心赎身的。 出于习惯,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银两,确是真金白银,她简直不可置信:“小师父,你这是从哪儿来的钱?” 镜顽以为她是担心此钱来路不明便轻声解释道:“这些银两都是贫僧从正途得来的,施主不必担心。” 她不担心,她惯会看人,瞧得出眼前这和尚是个面冷心热的。她只是想不通,暖花阁立此规矩已久,但从未有人践行。现下却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她眼前,这天下倒真有痴情人花了天价来为心上人赎身,而那痴情人竟还是一个和尚。 她不过是为了打发他才说的,根本没想过他真的痴情至此。 “小师父,你可决定了?这可是一万五千两,一旦交出,可就不予退还了。”鸾娘合上木箱,走上前提醒道。 “是,请将凝心的身契予贫僧罢。”镜顽倒是斩钉截铁。 “好!爽快。”鸾娘转身便去暗阁里取了那锁上的身契,她下楼时见那僧人面色苍白,仍旧静静站着,十分耐心,又想到凝心的赌局,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忍。 但她始终是看着凝心长大的,前头便是康庄大道,她没理由坏了凝心的好事。 “小师父,给。”她还是挂上了招牌的殷勤笑容,看那僧人珍重地收下那身契,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满意地合上。 他拿着那身契缓步走到一旁的银烛前,毫不犹豫地借火点燃了那纸身契。 “小师父!”鸾娘惊呼出声:“你这是何意?” 那纸在火烛里一点点化为灰烬,残余的火星翻涌,不慎烧红了镜顽的指尖,银烛花晃,映照他的容颜,那僧人只是含笑望着那灰烬,低声道:“从此她便自由了。” 鸾娘心惊,一万五千两买来一纸灰烬,换她从此自由。凝心好运气,这份真心就连鸾娘这个常年在风月场混迹得铁石心肠的人,瞧了也颇为动容。可是,凝心却是一心要进王府的,她不过是骗这个和尚的。 “那施主,贫僧现下可去寻凝心了罢?” “她……”鸾娘欲言又止,抬头便见惜玉正端着水在门后偷听,便使了眼色命惜玉去叫凝心速速起来收拾。 “稍等,她懒得很,还未起呢。”鸾娘一个劲打哈哈,镜顽倒是并未多疑,道了声好就安静等待着。 不过一盏茶功夫,惜玉向凝心禀报后迅速替她更衣梳妆,掩去满身的欢爱痕迹,这才下去请请镜顽移步。 凝心听到镜顽来寻她之时是有片刻的慌乱的,昨夜她才同承嘉王行了事,不一会承嘉王就要派人来接她了。镜顽却在此刻来了,她本想问鸾娘为何放她进来,但念着镜顽在等待也只得按下。 她想,不若今日就向他剖白,讲清楚一切原委。 可当她看见他,她便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镜顽依然一身白袍,今日却未持剑,只是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些布。他伸出右手,疏冷的一张脸上是难得的温柔,含笑唤她:“凝心,我来娶你了,跟我走吧。” 第一次他没有叫她施主,温柔唤她的名,锋利的眉眼溢满温柔,像秋漓湖里清澈的水一层层荡开涟漪。 凝心的心中霎时悔愧交加,她强打起精神,佯做无事道:“镜顽,你这是说什么?你是出家之人,又怎能娶妻?”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那干净温柔的笑容从镜顽的脸上一点点褪去,他僵硬地看着她,下意识想去抚剑,却又摸了个空,脸上有种隐隐的茫然。 凝心一颗心被针扎一般,却还故意夸张笑道:“我之前同承嘉王闹别扭,才一时伤心以为自己喜欢你。你应该没有当真罢?说来也要多谢你,昨日那句顽笑话被承嘉王听了去,他才明白了对我的心意,今日便来迎我。” 她没有办法,她不能说自己只是把他当做赌局里的一枚棋子,她只能编了个谎言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卑鄙。 “你喜欢的其实是他?”镜顽怔怔问道,缓慢地收回手。 “是。”凝心其实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仍旧强迫自己正视他。 她以为镜顽会失态,会怒斥她。但那双眼却只是终于从迷惘中挣脱,他再度轻笑起来,定定看着她良久,那笑容像是一面被强行拼起的碎镜,明明是漂亮的却千疮百孔,他轻声道:“这样啊。” 半晌又如梦初醒般,有些迟缓地在身上四处摸索着,只摸到一串檀木佛珠:“贫僧身无长物,倒是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贺礼。” “不必了,心意到了便可。”凝心强撑着,收紧手指,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rou里,那样的刺痛却抵不住心头泛滥的酸楚。 他摸了摸那佛珠,还是慢慢收了起来,轻轻垂下手,平和地看着她道:“那便恭喜你嫁与如意郎君。之前的事还望施主别放在心上。” “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她强笑道。 “那贫僧先行告辞了。”他双手合十弯腰对她行了一礼。 “那就不送了。”凝心低声道,那僧人已转身平静地穿过这醉生梦死之地。他一身白袍,周遭皆是莺歌燕舞、男女调笑声,他却好像隔绝了这一切,独赴圣地一般朝前走去。 那干净的白袍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凝心才惊觉自己这样望了许久,狠狠闭眼,正了神色回房。 她还未发觉,她的指甲嵌得那样深却还未松开紧握的手。 凝心坐在梳妆镜前,不断安慰自己,不是什么大事,起码他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赌局接近他的。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姑娘,承嘉王的轿子已到门外了。”惜玉来禀。 “知道了,我待会就下去。”凝心看着镜中的自己,正要再妆饰一下。 鸾娘却推门而入:“凝心,方才那和尚来了,他……” “鸾娘。”凝心不愿再提起镜顽,立刻打断她:“别再我面前提他了,承嘉王的轿子已到了,我马上就要进王府了。” 鸾娘一时安静下来,转而道:“王府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好,凝心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再没有比那更好的去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鸾娘你不为我高兴吗?”凝心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语气隐隐激动起来。 “高兴,当然为你高兴。但若是王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回来同我说,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放任你不管的。”鸾娘抚了抚她的发,苦口婆心道。 凝心满不在乎地笑:“王府之中还能有什么不好,鸾娘你就少cao心罢,我要走了。” “去罢。” 鸾娘无可奈何,这深宫大院又岂是凝心想的这么简单的,但愿承嘉王待她好罢。 镜顽慢慢地走出暖花阁,呆呆地停在一旁的小巷里。 其实凝心一直在骗他,他一直隐隐感觉得到。 只是他动了心,不忍见她皱眉难过。 他骗自己,也许她是真心的。 如今不过是预料之中罢了,她果真是骗他的,她喜欢的另有其人,自己不过是她难过时的无聊消遣。 可是她却又真的曾挡在他身前,也真的解下衣衫说要将自己交给他。 为何?他想不明白。 不一会儿,他便见一顶大红的花轿停在暖花阁门口,他看着凝心由婢女扶着,满面春风地踏上花轿。 痛吗?是会痛的啊。手上的伤好似这时才发作,他左手隐隐颤抖起来。镜顽仍旧站着一动不动,兀自扯起嘴角。 罢了,这是凝心喜欢的人,她要嫁与她的如意郎君,他应当恭喜的。 镜顽缓慢地合起手掌,那缠着纱布的左手还隐隐作痛。他目送着那顶简陋的花轿,对着那远去的花轿珍重地行了一礼。 但愿她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凝心坐在轿中,看着这简陋的花轿,十分嫌弃。但她又不由想到破庙那日,她被绑着在佛像面前同镜顽拜了叁拜。 夫妻对拜,才谓成亲罢。 她现下就是一个送进去的妾室,自然是没法拜堂的。 她的思绪飘散,总是落在镜顽身上。 半晌她摇摇头,否决自己。 想什么呢?佛祖可不保姻缘。佛前拜堂,还是同佛门子弟,这可是大不敬啊。她与镜顽又怎能算成亲呢? 将近傍晚,镜顽缓慢地走过热闹的街道,人群喧哗,他茫然地走过这座熟悉的镇子。 一夕之间,他好似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放下了那把长剑,可凝心的喜欢却也是错觉。 她带他看红尘花月,而后轻轻笑着告诉他只是顽笑罢了。 他因她看懂万物有灵,却看不懂她。 他为之放下剑的人,现下又当放下了。 情爱之苦是什么样的苦?他一直想知道,难道会比那些饱受灾锅的百姓之苦更苦吗?如今他终于知道了,爱恨难断,各有各的苦,又怎可如此傲慢地去比较? 他停在一座酒家前,像一座受了风吹雨打的石桥,店中的客人们都在不断饮酒,有人烂醉如泥,痴痴傻笑,状若癫狂。 他也很想尝一尝,是不是真的可以一醉解千愁。 他已叛离师门了,是可以饮酒的,但他最终只是静静离去了。 重回济法寺之时,他只是想请师父解惑。 他勘不破,情爱幻灭,怎会真的只在一夕之间? 他信誓旦旦地对师父道只争朝夕,如今确如昙花一现。 云心见他失魂落魄地回寺,也是惊异不已。镜顽依旧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纱,也未曾持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 “镜顽怎么了?”云心上前关切问道。 “师兄,我没事。师父何在?”镜顽看向他,声音极低,仿佛十分虚弱。 “师父在寝屋休息,你去罢。”云心拍拍他的肩。 “师兄同我一起去罢,这些日子劳师兄费心了。”镜顽冲他轻轻一笑,云心却更诧异了,镜顽不甚爱笑,总是板着一张脸,此刻笑起来分明十分动人,然而云心却只感觉到他的悲伤。 “师弟……” “师兄走罢。”镜顽已转过身向前走去。 寺内仍是雪白一片,慧定门前也是一堆厚雪,镜顽又欲低头跪下,慧定却开门走了出来,扶起他问道:“不必跪了,镜顽你为何回来了?” “师父,弟子……会错了意罢,她原来喜欢的不是我。”镜顽轻声道。 慧定一惊,皱眉仔细打量他,见他左手纱布上隐有血迹,长剑亦不在身侧。 “何出此言?镜顽,你的剑呢?” 镜顽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左手,平静道:“折了。” 慧定愕然,那把剑从他捡到镜顽之时便在镜顽身侧,镜顽持剑修行,长大成人。 他曾多次劝镜顽放下这把剑,方可了断尘缘。镜顽却不肯,道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了。 慧定训过他无数次,尘缘未断,如何受戒? 少年镜顽却道:“未曾受戒,弟子也不会破戒。佛在心中,我自清净。” 镜顽从小到大都十分固执,他不肯放下的东西他决不放下,那把剑如此,要离寺亦是如此。 而现下镜顽却说剑折了? “为何?”慧定也想不通,为何镜顽不过下山半日,就折了剑成了这幅模样。 “为她。”镜顽心平气和道。 “既如此,你又怎会会错了意?她分明是从未喜欢你。镜顽,糊涂啊!”慧定痛心疾首,看着这个自己爱护长大的弟子形容落魄地站在那儿,忍不住大声斥道。 “弟子也不明白,因此来求师父指点迷津。”镜顽仍是低眉顺眼。 “你可有悔意?”慧定问道。 “弟子不悔。”镜顽毫不犹豫道。 “为何?她骗你为何还不悔?” “那也是弟子情愿的。”镜顽强笑道:“无妨。” 云心在旁听着,想着镜顽在佛殿外不声不响地跪了叁天叁夜,最后只落得一句会错了意,不可谓不心痛。 慧定轻叹:“有贪心离贪心如实知。有嗔心离嗔心。有痴心离痴心。略心散心。下心举心。掉心不掉心。寂静心不寂静心。不定心定心。不修心修心。不解脱心解脱心。皆如实知。 是名他心智证通。” 镜顽有一瞬的恍然,他看向自己的左手,又呆滞地望向师父。 “你可知即便是为师亦未曾能看透他人心中所想,你年纪轻轻又如何看得破人心呢?人心莫测,情爱更是如朝露般缥缈,多少痴男怨女飞蛾扑火,不过落了一身伤。” “镜顽,为师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不过只有二字劝你——放下。若你想不通,自去那塔上自省罢。” “弟子遵命,多谢师父。”镜顽仍旧不解,但也只得领命,径直就要往山塔而行。 云心看着那单薄的身影,抿抿唇,自去收拾了被褥吃食准备送上去。 他这师弟大病初愈又落了情伤,去那森冷的高塔之上如何受得住。 镜顽是个死心眼,他若不给他送些被褥吃食,镜顽必定又会傻愣愣地自省。 云心去时,镜顽果然持着石块在岩壁上刻字,他潦草地写,云心只瞥了一眼就见满目的不可得。 痴儿。云心轻叹。 他放下被褥吃食便静悄悄地离开了,镜顽仍在刻字,双目无神,似是陷入沉思。 他刻了半日,倦极便躺在云心准备的被褥上和衣而睡,整整叁日,镜顽恍恍惚惚,往日她在身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下意识地刻了句不可得。 他不知刻了多久,直到这夜他突然醒来,寒意满身。 镜顽起身遥望,塔外大雪,明月高悬,泉眼冰寒,草木皆白,所到之处,满目琼瑶。 他慢慢走出去,风雪吹衣,月色皎洁,刹那之间他便顿悟。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 这雪夜依旧很美,他伸出手去接,那雪落在他掌心,片刻即化。 镜顽笑了,原是刹那芳华。 情念如雪,积雪本当消融。 不可得。 如春种谷,令秋不熟终不可得。 犹树生果,欲使不落终不可得。 种离根本,欲令不别终不可得。 他回身望向殿内,古佛安然不动,悲天悯人,净瓶里一如寺内供着半枯的梧桐。 镜顽望向来时路,一旁是半枯的梧桐,一侧是未开的合欢,皆被大雪覆盖。 镜顽伸出冻得发青的手,轻轻摘下一束合欢叶,那绿叶舒展带着积雪。 镜顽走进塔内,微微笑着往净瓶里轻轻放下这束合欢,他的动作那样轻,抽离之时却又毫不犹豫。 “刹那芳华。”镜顽大笑着出了塔,那磊落的身影在雪中风姿不减。 那翠绿的合欢与半枯的梧桐挨在一起,积雪蹭在梧桐叶上,不一会儿却也融成水消失不见。 “师父,弟子前来拜别。”镜顽再度在慧定门前叩首。 慧定很快推门而出:“你想通了?为何还走?” “弟子想通了,欲得苦海倾,当使爱河竭。”镜顽的表情明朗,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弟子不肖,留在寺内不过是连累众人声誉,师父不必忧心,弟子要去寻自己的道了。” 慧定本想再劝他留下,可见他双眼澄澈,隐隐有超脱之意,沉默半晌,只叹了句:“去罢孩子,去寻自己的道罢。” 有道者得,无心者通。慧定拦不住的,镜顽去意已决。 “师父保重。”镜顽重重磕了叁个头,再没什么犹豫往山下去,渐渐消失在雪夜里。 他离开了这座镇子,一路游历,镜顽身无分文,时而化缘,时而靠野果果腹,这一路看尽众生相,他如风吹云般四处漂泊却怡然自得。 而不过十日,凝心却在王府之中吃尽了苦头。承嘉王妻妾众多,她甚至算不得侧妃,只能算作陪房。 她这才明白鸾娘欲言又止的难处。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比暖花阁里花娘争客来得更为阴毒。承嘉王只有初时的叁四日在她房中流连,便再也不见踪影。 而那位金尊玉贵的王妃不能随意发落那些有名有姓的侧妃,却恨毒了她这个低贱的青楼女子,明晃晃地责罚她。承嘉王清楚却也当作无事发生。那些压她一头的侧妃更是落井下石,让她吃尽苦头。 这日她在花园假寐,无意听到承嘉王追着那端庄的王妃而来,哄道:“心肝儿,你这是作甚么给本王摆脸子?” “还不是你那宝贝心肝,目中无人,眼里压根没有我这个王妃。” “那个凝心?”承嘉王问道。 “自然是她。”王妃别别扭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承嘉王一把揽她入怀,哄道:“这有什么?若是惹你不快,随意打杀了便是,左右不过一个低贱的陪房,还不是由你处置。”承嘉王亲她一口,手不规矩地解了那王妃衣裳:“不提她了,心肝儿,本王想你许久了。” “哎呀王爷……”王妃这才转怒为喜,同他厮混在一起。 那交迭在一起的身影直叫凝心作呕,她心头怒火滔天。 打杀了便是?这就是她忍气吞声的结果?这就是她盼望的荣华富贵? 她再不能忍,悄声离开逃回了暖花阁。凝心很快便寻了鸾娘商议,她若要逃开,就得拿回承嘉王赎她的身契,否则最终也得落个身首异处。 鸾娘听她一番话本是十分不忍,一听此言却愕然道:“你的身契不在承嘉王那儿啊!谁同你说是承嘉王为你赎身的?” “那是谁?”凝心惊疑不定,心中有了个不好的猜想。 “是那和尚啊,他那日就是替你赎了身才去见你的。”鸾娘不敢相信:“他居然没同你说?” 凝心白了脸,强笑道:“怎么可能,鸾娘你胡说什么?何必这样哄我?他一个两袖清风的和尚,哪儿来的五千两银子赎我?” 鸾娘神色复杂,又觉说出这话十分残忍,但她不得不正色道:“凝心,不是五千两,是一万五千两。那个和尚拿了一万五千两赎你。” “而且,他拿到你身契便一把火将将它烧了个干净。他说,这样从此你便自由了。” 鸾娘的声音仍旧一如既往的轻柔,落在凝心耳中却是那样残忍。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他为什么?”凝心语无伦次,一个劲摇头:“为何要拿一万五千两?这样多的钱。” “因为我同他说,按暖花阁的规矩,在花会之前要买断魁首即需付叁倍价钱。于是他真的拿了一万五千两来替你赎身。”鸾娘叹道:“这样多的钱确实很难得,但那银两出自全宝钱庄,这样大的数额瞒不过去,我存钱之际一问便知,如此才知那和尚有一柄宝剑,他用那柄剑同全宝钱庄的阁主做了交易来替你赎身。” “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凝心脑中嗡嗡作响。 “谁知道他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来赎你,居然没有告诉你呢?当时我本欲劝你同他走,是你自己打断我叫我不要再提他。”鸾娘感慨万千:“罢了,总之你身契不在承嘉王府,性命无虞,再去寻那和尚就是。” 凝心本想同鸾娘好生商量如何同承嘉王周旋,如今知晓被镜顽赎身却如当头棒喝,她惨笑道:“鸾娘,我做错事了,我又有何脸面再去寻他?” 鸾娘看着这个昔日明艳张扬的少女,如同开败的牡丹满面颓然。 “不去寻他你就会好过吗?他那样痴情,你好好同他赔罪,他应当不会怪你的。”鸾娘心里也没底,她没有告诉凝心,那日后关于济法寺的风言风语不断,那和尚应当十分不好过。鸾娘虽然爱钱,但也盼着凝心有个好归宿,因此瞒住凝心,劝道:“你去罢,去寺里寻他,从此同他好好过日子。” 凝心木然地起身,心中又悔又惊,她本欲立刻上山去寻他,又觉自己这身花枝招展十分不妥。 “鸾娘,我想要一身白衣。”凝心开口求道。 尚在寒冬,那个向来爱浓妆艳抹的女子不施脂粉,身着她向来最讨厌的素净白衣去了济法寺。 济法寺原来在这样高的山上,而这山上下了大雪,还这样冷。她神思恍惚,风雪加身,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了许久石阶,累极了。 原来镜顽每次来寻她都是走了这样远的路。她苦涩地想。 直到她到了济法寺门口,那朱红的老旧寺门大开,因着大雪,寺内已无多少香客。 她遇见一僧人便问镜顽何在,谁知那本和善的僧人立刻变了脸色,低头快速走开。 凝心十分不解,恰巧看见那慈眉善目的主持在佛殿内参拜,于是她着急地进殿问道:“叨扰大师,敢问镜顽何在?” 慧定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一听这女施主开口便转头看她,是个身着白衣的素净女子。 一旁的云心听她开口便知这就是那个害了镜顽的女子,不由愤然道:“施主为何还不放过镜顽,他已为你叛离师门,早已不知所踪,你还想如何?” “云心!慎言!”慧定斥道。 凝心缓缓转头,脸色惨白:“这位小师父你说什么?” 云心瞥她一眼,满是漠然。镜顽走后,云心曾收拾他的物件,在那经书下发下一堆放的整整齐齐的书信,信上谈天说地,分外情深的模样,被镜顽珍而重之地妥帖收藏。云心叹气,这女子着意哄骗他的师弟,最后又轻飘飘推开镜顽。他将这些信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镜顽已经离开,他盼着镜顽好。云心一想起镜顽那日的惨淡,心中厌极了这个虚伪的女子,难以保持风度,只快步离开,不再言语。 凝心正欲追上问个究竟,慧定却开口道:“施主,镜顽确已不在寺中,从前重重皆已断绝,还望施主不要再来寻他了。” “为何?”凝心愣愣问道。 “僧人要娶妻就得还俗,他当时决意娶你,求贫僧将他逐出师门,贫僧不允,他便跪了叁天叁夜,结果倒在雪地里发了高热,贫僧无奈只得准允了。”慧定沉沉开口,忆起那时的景象仍旧怅然,忍不住道:“可不过半日,他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道他会错了意。施主既对他无意,又为何要他娶你?还要他折了剑?” 凝心听着这大段大段的话只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颤抖起来,木然道:“我……我……” 她没法反驳,只紧张问道:“什么折剑?我没有叫他折剑。” “那把他随身带着的剑,也许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对父母唯一的念想了。贫僧曾劝过他多次放下此剑,他也未曾放下。那日回来,他神情落魄,剑不在身,贫僧问他,他说为你而折。”慧定向来温和,本不欲苛责女子,可见她满脸无辜,仍忍不住步步紧逼。 凝心定在原地,想到那一万五千两,想到他左手缠着的纱布,心开始抽痛。 “我……” “罢了,施主,镜顽已走,你也不必再来了。是贫僧方才失言,镜顽他未曾怪过你。”慧定松了口,劝道:“无论如何,你与他俗缘已断,不必再追。” 慧定走了,凝心站在殿内,呆呆地看这朱红的佛殿,宝相金身拈花带笑,香炉里檀香冉冉,泛黄的纱灯亮如星月,她浑身发冷,僵硬地往外走。 外头还在下雪,那红梅点点,竹叶青青,与雪相间煞是好看。 她忽然想起镜顽每次下山同她赏梅观竹,原来山上有竹有梅,他依旧来了。 他真的喜欢她。 烛光跳跃,白衣翩然,她从温暖的佛殿之中离去,麻木地站在寺门外。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曾说的那句“贫僧一个出家人并没有什么可以给施主的。” 他什么都给了她,那把近似遗物的长剑当了替她赎身,在青楼中顶着旁人嗤笑直言要娶她,最后她说只是顽笑话,他也只是笑笑安静离开了。 为了她,在雪中跪了叁天叁夜,发了高热还如约来娶她。 为了她,叛离师门,受尽流言中伤,最后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镇子。 她干巴巴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凝心向来倔强能忍,从不肯落泪,儿时被打骂没哭,委身承嘉王时没哭,在王府中受尽欺凌时没哭,此刻却再忍不住心中酸涩痛哭起来。 她想,自己怎么有脸哭呢?她费尽心机嬴得的一场赌局,最后什么也没得到,而镜顽因为她也一无所有了。 从到到尾他连她的手都未曾碰一下,却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了她。 她做错事了,她真的做错事了。 她那少得可怜的微薄心计,算计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只算计了一个喜欢她的傻和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凝心跌跌撞撞地回了暖花阁,此后大病一场,鸾娘将她藏起来,承嘉王府虽发现人跑了,但没有身契也没法发作,王妃见人没了倒是快意,无意再追究。 可是没有结束,凝心病愈之后便开始恨,她恨承嘉王骗了她轻贱她,她恨自己贪图富贵作践了镜顽。 她开始试图复仇。 凝心已是自由身,便在暖花阁同鸾娘打理事务,她悄悄开始筹谋,暗地里打点了不少花娘陪承嘉王府的人,甚至伸手到了左派的官员中。 她要承嘉王不得好死,要那些欺辱她的人通通自食恶果。 当今天子年事已高,承嘉王虽是懒散王爷,但皇帝为了即将继位的太子也不得不斩草除根,否则也不会将承嘉王下放至苏州。 凝心在等那个机会,她现下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野心。鸾娘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慢慢接手暖花阁,只在外头撑场面,暗地里的生意都由她打点,她也借机在不少官员身侧安插了人手。 不过一年她便存了不少积蓄,虽然大头都在鸾娘那儿,但她不再追求金银,只盼攒够了钱去全宝钱庄赎回一物。 “一年前和尚当的剑?”阁主隐在面具后,听到此言仍旧笑了:“这位姑娘恐怕有所不知,在此处当的剑都是已折的断剑,你买回去全无用处。” “我可以重铸。”凝心坚持道,命人打开木箱,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姑娘,断剑焉能重铸?”阁主似乎敛了笑容,语气冰冷:“你可知剑于持剑之人来说,无异于身体的一部分。我要他们在我面前折去佩剑才可进行交易,为得就是看人忍痛折去剑心,这不是断剑,而是弃下的剑心。否则你以为一把剑又怎值千金万银?” “姑娘不懂剑,似乎也不懂折剑之人,这把断剑还是留在此处罢。来人,送客。”阁主难得发了脾气,冷言送客。 凝心虽已脸色发白,但仍旧坚持道:“阁主莫恼,我是不懂剑,也不懂持剑之人。” 她忽然低下声音,真心实意道:“我欠他,才害他折了剑。我不懂断剑不能重铸,但我仍旧想赎回去,我想留个念想,还望阁主成全。” 阁主想起一年前那个古怪的和尚,看着眼前美貌女子,还有什么不懂,情债罢了。 “来人去拿剑。”阁主不愿看这些男女纠缠的孽债,吩咐一句便离开了。 “多谢阁主。” 凝心终于拿见到那把剑,往日镜顽持剑的身影似乎浮现在眼前。她颤抖地看着这把毫无光彩的长剑,想起那年镜顽拔出剑挡下那刀时的模样。 纵使故剑情深,可断剑焉能重铸? 她留下那些银两,将剑带回住所挂在床前。 镜顽仍旧潦草地四处漂泊,这一年他在西蜀救下一流浪的哑女,彼时那哑女正被其他乞丐欺负,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被人欺负也无处可避。镜顽摘了一根树枝,几下便拨开那群乞丐将她带走。 那姑娘如同山野里的野兽般,看向他的目光是全然的警惕,他用为数不多的铜板给她买了包子买了一身布裙,递给她时她一把抢过包子吃,布裙却仍旧不要。 镜顽试图同她交流,发现她根本不开口,才惊觉她是一个哑巴,一时之间更为怜悯。 于是他请了两位慈祥的阿婆替这哑女沐浴更衣,给了她们身上所有的铜板,希望她们能善待那哑女。 可当镜顽走出城镇,才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回头,是那清洗干净的哑女,面容秀丽,穿着那身雀梅布裙,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施主你跟着贫僧没法得到安置。”镜顽轻声开口。 哑女不语,仍旧跟着他。 镜顽面冷心热,见她跟着也不忍让她走,便决心替她治好哑疾,再替她寻个安身之所。 这一年半来,镜顽四处化缘,或上门替人祈福超度,抄书写信,或砍柴下地,替人收耕,到手的银钱不多,什么吃的穿的都先紧着哑女,一年四季一身白袍,却给这哑女买应节的衣裙,带着她四处求医,花了不少诊金药钱,哑女皆无好转。 时不时有佛寺主持见他气度非凡,邀他留于寺中,镜顽顾及哑女不便,一一拒了。 入秋之时,镜顽遇到一古怪的游医,他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替哑女诊脉过后,一双锐利的眼紧盯着哑女,道:“老夫治了不少疑难杂症,不说再世华佗,也从无败绩。” 镜顽全神贯注地听着,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哑女十分紧张不安。 “但这已痊愈之人,老夫是万万治不了的,此番不收诊金,你也不必再去寻医了。”那游医撂下话便抱着药箱走了,剩镜顽困惑不解。 哑女面色一白,小心地打量镜顽,镜顽皱了皱眉,她的心立刻提起来。 “无妨,施主你别担心,这个大夫不行,我们再去寻别的。”镜顽没有相信那游医的话,见她脸色发白便出言生硬地安慰道。 哑女松了口气,她在骗他。一年前她就已被一位大夫治好了,她趁镜顽不在曾偷偷发声,别扭地唤那个生涩的名字——镜顽。 但她仍旧装作哑巴的样子,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好了,镜顽便会送她走了。 她喜欢镜顽,镜顽待她这样好,她想一辈子都跟着镜顽。反正镜顽是个出家人,又慈悲为怀,她只要一辈子装作哑巴扮可怜,就能一辈子跟在镜顽身侧。 只是这年冬,镜顽看了一张告示,罕见地停了许久,同她道:“施主,贫僧要去见一个人,你要同贫僧一起吗?” 哑女点点头,无论镜顽去哪儿她都要跟着的。 景尧十年冬,承嘉王意图谋反,拉拢官员,人赃俱获,男眷皆数斩首示众,女眷充为官妓。 这日下了雪,承嘉王在正午即要斩首示众,他被堵了嘴被按在断头台,绝望地流泪。他决没有谋反,都是污蔑,可那些谋反的罪证却不知何处而来,他百口莫辩,随即被定了死罪。 凝心在高楼之上俯视他,她要亲眼看到他死,那些欺辱她的侯门贵女如今沦为她们彼时最瞧不起的妓女,她心中说不出有多痛快。 每一日她醒来望着床头的断剑便心如刀割,她痛,也要别人同她一起痛。 人群攒动,已快行刑,凝心笑意nongnong却无意瞥到一身陈旧的白袍,她瞳孔一缩,是他。 那个人在人群中四处瞧着,如同心有灵犀一般,镜顽抬头望向高楼——是她。 她仍旧一身红衣,眉目如画,明艳动人。 她没事就好。镜顽放下心来。他看见告示之时,见女眷充为官妓便十分担忧。 他早已放下了情念,只是担忧她的处境。如今虽不知其中曲折,见她置身事外倒也松了口气。 大雪纷飞,刽子手行了刑,承嘉王身首异处,血溅满地。凝心却没心思再看了,她看着镜顽,那僧人仍旧冷淡寡言的模样,一身白袍有些陈旧,眉目不改,只是好似消瘦了些,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里,同她遥遥相望。 她想要下楼追上他,同他道歉同他剖白。 可是镜顽已双手合十,轻轻朝着她低头行了一礼。 她僵笑着颔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他同他说话。 下一刻,一旁秀丽的女子却拽了拽那僧人的白袍比划着什么,她看见镜顽低下头耐心地同那女子说了什么,而后镜顽再也未曾看她一眼,同那女子走了。 她动不了,眼泪静静淌下,看着两人在大雪之中并肩远去。 是了,从她未曾停手之时,她再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要说什么?说她当初因为一场赌局才接近他?但她是真的喜欢他? 在这个时刻?在承嘉王死去的这个时刻? 这样又仿似另一场消遣。 她从前连镜顽的衣袖都未曾碰到,那个女子却稀松平常地拽着他的衣袍。 他走了,在她拒绝他的那天便走了。 “姑娘,断剑焉能重铸?” “施主,俗缘已断,不必再追。” 凝心惨笑起来,在这最得意的日子,如同斗败的孔雀一般黯然。她仿佛回到了去济法寺那日,旧雪落了满身,隐痛未绝。 “镜顽,她是谁?”哑女比划着。 镜顽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一位故人。” “你要见的是她?为何不走过去?”哑女有些紧张地比划。 镜顽摇摇头:“不必了,已经见到了,走罢。” 哑女这才放下心来,她感觉得到那个貌美女子对镜顽的目光那样不同,像是在看最珍爱之物。 那个时候她便紧张地手抖,她害怕失去镜顽,镜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别人喜欢他将他抢去了怎么办。 所幸镜顽望向那个女子的目光与他看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他甚至主动提出离开。 哑女开心地同镜顽离去,她偷偷回头看那女子,那女子怔然望着他们,似乎在笑。 大约真是故人罢,若是喜欢镜顽便追上来了。哑女想着。 “施主冷吗?雪下大了。”镜顽问道。 哑女摇摇头,不冷。镜顽给她买的衣裳不是最好的,但却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冬日的袄裙暖极了,她心中甜蜜。 一年又过,凝心已彻底接受暖花阁,第一件事便是将暖花阁移至菱水市。 有人拍手称道,济法寺山下怎可有这烟花之地,移得好! 有人失落非常,以后要去消遣可得驾车去菱水市了。 不少青年才俊同凝心示好,凝心笑笑,“若拿的出一万五千两,我便嫁你。” 那些人落荒而逃。 凝心仍旧奉行暖花阁的原则,若在花会之前有魁首想要赎身,便要心上人拿出叁倍价钱来赎。 叁年过去,从未有人践行。 是了,再也没有人那么傻用叁倍价钱来赎一位青楼女子。 镜顽仍在四处漂泊,这年他欲冬渡去蓬莱替哑女寻药,可将近上岸之时,怒海翻滚,掀翻船只,两人双双坠海。 哑女不住挣扎,镜顽下意识便护着哑女,耗了半个时辰费力将她拖至岸边,他吞了不少海水,次次被海浪冲没也强行拖着哑女确保她不被淹没,一路精疲力竭,一见哑女安全到岸,便脱力倒在岸上,好似没了声息。 “镜顽!镜顽!”哑女见他没了动静,惊惶不已,再也顾不得伪装,一边拍他的脸颊,一面叫他。 常久不发声的嗓音嘶哑别扭,咿咿呀呀,古怪至极。 镜顽不应,她便痛哭出声:“镜顽你别死!镜顽……” 她不该骗他,不该装哑巴,否则他也不会要带她来这蓬莱,更不会现在倒在这儿。若是他没了,她也决不独活。 “镜顽你死了,我来陪你。”哑女伏在他胸口哭了许久便霍然起身,眼见着就要去跳海。 “回来……你做什么?”镜顽呛咳着,无力地唤她。 哑女一愣,这才又哭又笑地跑回来,抱着他道:“你吓死我了,镜顽……” “别……别哭了,贫僧没事。”镜顽虚弱地看着她。 有渔民路过便救了这古怪的两人,那女子抱着和尚哭,一刻也不松手,那和尚似是无奈又动弹不得,只得别扭地安慰她。 一月过后,镜顽身体已好全了,看着又再不说话的哑女,斟酌道:“施主,我们回去以后,你便寻个安身之所罢。” 哑女脸色一白,一双眼睛立刻蓄满眼泪,她终于开口,腔调依旧古怪:“镜顽,你要赶我走?” 镜顽一见她哭便僵住了,无奈叹气道:“你……跟着贫僧四处漂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就是要跟着你!我只想跟着你。”哑女十分倔强,抓着他的衣袍攥得死紧。 镜顽如何不懂,他垂目委婉道:“你不过是一时兴起,这天下的好儿郎还多的是,施主你见得多了便明白了。” “我不要。你若是嫌我是个女子,我便绞了头发当姑子,此后便可以同你一起了。”哑女性子烈,说完就要去寻剪刀,镜顽这才慌了神去拦住道,“贫僧并不想逼迫你,施主切莫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要跟着你,五年十年几十年,我都要跟着你。我不要别人,我只想跟着你。”哑女还是用着那别扭的语调固执地许下诺言。 镜顽不语,往后也未曾再提分别一事。 他想,罢了,待她寻得良人再送她走罢,此事不宜cao之过急。 只是很久以后,他的身旁依旧有着那姑娘的身影。 她总是攥着他的衣袍跟在他身边。 她真的没有离开,一路随他漂泊,同他修行,自此,一念花开。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