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时阔亭顿住脚,怔怔看着她。 基金会那人叹了口气:“我们经费有限,每年只能资助一到两个项目,今年的指标给了土家族的打丧鼓……” “你少唬我!”陈柔恩的气势凶,声音却抖了,“总书记讲话都说,要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京剧就是传统文化,奥运会开幕式都上了,你那什么鼓上奥运了吗!” 那人无奈,死鱼一样靠着车门:“我们的资助目标是濒危文化生态,京剧连奥运会都上了,死得了吗?没了一个如意洲,还有市京剧团、国剧院、各省各市的京剧团体,可打丧鼓呢,没了就是没了,都是艺术,我们救谁不救谁!” 陈柔恩懂了,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只是想不到,夺走如意洲生存希望的,竟是另一个“如意洲”、另一些和他们一样处于困境的人。 “小姑娘,你先放开,”那人很规矩,不碰她的手,“你说的我会反映……,” 陈柔恩松开他,低下头,那些屁话一句也不想听,她扭身往回走,一抬头,看见时阔亭站在前面不远处。 肩宽腿直的高个子,一单一双的贼眼皮,若隐若现的小酒坑,她喜欢的人,为了他,她把自己搞成了个泼妇。 她觉得丢人,闷头擦过去,时阔亭却叫住她:“头发……” 她挑起眼梢,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时阔亭连忙移开目光:“拢一拢再上去。” 宝绽一头抢到地上摔破了脸,左眼尾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楼里没有水,应笑侬小心翼翼给他舔,舔得舌头尖红红的,一抬眼,见陈柔恩风似的从门口掠过。 “我说,”他捅了捅宝绽,“那丫头别是哭了吧?” “不能吧,”宝绽站起来,“我看她性子挺硬的。” “再硬也是个小姑娘,”应笑侬掰了根香蕉,递给他,“你去看看。” 陈柔恩在原来红姐那屋,算是楼里数一数二的好房间,宝绽敲了敲虚掩着的门,轻手轻脚进去。 她坐在窗前的桌边,背影逆着光,一颤一颤的。 完了,宝绽想,真哭了:“小陈?” 人家没理他。 宝绽不会和女孩儿打交道,幸亏应笑侬给了根香蕉,他递过去,那边没要,他再递,又没要,他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问:“……哭了?” “你才哭了!”陈柔恩凶巴巴转过来,哭是没哭,但气得够呛,鼓着胸脯呼呼运气儿,“我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她咬着一口银牙,“唱戏就唱戏,练功就练功,凭什么看一个基金会的脸色,哎呀妈气死我了!” 噗嗤,宝绽笑了。 “你笑什么!” 宝绽笑她还是个孩子:“我们不是戏校,更不是市团,没人没钱的小摊子,这么多年苟延残喘,”他苦笑,“看人脸色的事儿,多去了。” 陈柔恩静下来,默默看着他。 宝绽拍拍她的肩膀,把香蕉塞到她手里。 “你脸怎么了?”陈柔恩扒开香蕉,咬了一口。 宝绽不大好意思:“刚才没站住……摔了。” “当家的,你可真行!”陈柔恩哪知道,在她今天的快人快语之前,宝绽已经经历了多少冷暖磋磨,这是最后的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毕生的梦。 忽然,宝绽的手机响,他掏出来一看号码:“基金会?” 陈柔恩一听这仨字儿,把香蕉往桌上一拍,抢过电话就嚷嚷:“喂!你们还找我们干什么,我告诉你,你们那什么资助老娘不稀罕!我们如意洲有的是人脉有的是资源!东边不亮西边亮黑了南方还有北……啊?” 她猛地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宝绽。 宝绽让她吓着了:“怎么了?” 她两手握着手机:“你再说一遍?” 宝绽凑过去听。 “再说一遍!” 陈柔恩捂着嘴,眨巴着眼睛,真的要哭了。 模模糊糊的,宝绽听见电话那头说:“……小姑娘,我再重复最后一遍!我替你请示过了,资助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提供一个场地,水电物业费由我们基金会负责,地点在市中心……” 戏文里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花有荣枯之期,水有无尽之流,宝绽捏住发酸的眼角,古人的话没错,坚持就有希望,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微茫的光,就值得他去赴汤蹈火。 第35章 “丫头, ”宝绽收起电话, 由衷地说, “你真行。” 陈柔恩骄傲地昂起头, 一溜烟跑出房间,不一会儿, 楼道里乍然响起欢呼声, 时阔亭和应笑侬交错喊着:“搬家!搬家!” 宝绽缓缓在窗前坐下,上午的阳光正好,融融照着他的脸, 心脏和缓地跳着, 一团火热的东西慢慢在里头膨胀, 越滚越热,越烧越旺。 他捂住胸口,想压抑这份狂喜, 可压抑不住,这一瞬,他特别想告诉匡正,告诉他绝望中生出了希望, 灰蒙的困境竟被生生豁出了光亮。 他站起来往外走,穿过人群。 “宝处?”邝爷叫他。 “我出去一趟。” 他快步下楼, 越走越急, 几乎要跑起来,仿佛成了一只鸟,乘着风就要飞。112路公交车正好到站, 他跑上去,看到满车人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长衫。 他低头握住吊环,随着车身轻轻地晃,冷静下来想一想,其实打个电话就行了,可他想去,想亲口告诉匡正,他的梦有了曙光。 到金融街站下车,他又犹豫,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是不是太唐突,会不会给匡正添麻烦……万融双子星大厦擎天般矗立在眼前,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他茫然徘徊了一阵,大胆拦住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你好,请问……” 那人扫一眼他的长衫,露出轻蔑的神色。 “卖公司的……”宝绽能感觉到他的傲慢,“是哪栋楼?” “卖公司的?”那人拿腔拿调,故意说英语,“ma吗?” 宝绽不懂:“好像是……叫投行部。” “这个。”年轻人不耐烦地指了指身后的西楼,擦过他,匆匆向公交站走去。 宝绽觉得不舒服,人和人的阶层在这里壁垒分明,只是一件衣服,就被人从骨子里看低。他走向万融西楼用大片金属构件装饰起来的入口,穿着职业套装的男女进进出出,他一身素白的长衫显得格格不入。 豪华酒店似的大堂,有前卫的装置艺术,有咖啡座,还有阳光灿烂的天井和蓬勃生长的绿植,他在许多道异样的目光中走向前台,烈焰红唇的接待小姐看到他,牵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 “ 我……”宝绽这才发现,除了名字,他对匡正一无所知,“我找匡正。” 找的是vp,接待小姐多问一句:“请问您是匡总什么人?” “我是他……”宝绽想说邻居,出口却成了,“朋友。” 接待小姐似乎很意外,露骨地挑了挑眉毛:“您贵姓?” “免贵姓宝,宝贝的宝。” “好的,您稍等。”她拿起内线电话,眼睛不由自主盯着宝绽的长衫。 他这个打扮其实很漂亮,一身素练,衬着乌云般的短发,身姿、步态都是一流,微一颔首,有儒雅隽秀的风骨,让人想起“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的仙鹤。 “匡总,”电话通了,接待小姐细声细气,“有位姓宝的先生找您……” 宝绽不由得紧张,他怕万一匡正忙,万一他不想被同事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穷朋友,踏上公交车那刻的雀跃没有了,只剩下不安和忐忑。 接待小姐看向宝绽,含着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匡总挂了。” 宝绽眨了眨眼:“啊?”挂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啊,好……” 突然,手机在长衫口袋里响,他连忙掏出来,是匡正的号码:“喂?”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匡正的声音有点远,听不大清。 “我……”宝绽语塞,什么“希望”、“绝望”,“梦想”、“曙光”,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嗫嚅,“我正好路过……” “我手头有点儿事,等我半个小时,”匡正语速很快,“你把手机给前台。” 宝绽的脑子还懵着,把手机递给接待小姐,是三流的国产机,她微妙地隔着一段距离:“您好?” 那边冷冷的一声:“匡正。” “啊,匡总!”她大眼睛瞪得溜圆。 “领他去二楼贵宾室,记我的工号,大吉岭茶,还有你们都说好吃的那个……覆盆子慕斯蛋糕,”匡正想了想,“空调给他弄高一点。” “是……”接待小姐头一次听匡正嘱咐这么多话,诧异地拿笔在纸上记录,“好的,匡总,知道了。” 放下电话,她仍然微笑,只是这回有雨过天晴般的灿烂:“先生,请跟我来。” 宝绽跟她绕到大堂一角,走上一截带围栏的缓步台,一连穿过两扇隔音效果极好的软包门,来到一处静谧的空间。脚下是柔软的长绒地毯,四周是朦胧的小壁灯,接待小姐拉开一扇有天花板那么高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宝绽走进去,房间不小,没有窗,却拉着厚厚的丝绒窗帘,帘下是一排血红色的复古沙发。他转着圈瞧,一个戴领结的服务员端着热茶和蛋糕进来:“先生,您的大吉岭和覆盆子慕斯。” 宝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道一声谢,抖起长衫在红沙发上坐下。半个小时,他两手攥着手机,隔几分钟就看一眼,说不清看了多少遍,匡正姗姗来迟。 一见到宝绽的样子,他愣了,炫目的大红色中有一点雪亮的白,如纹银,似宝珠,平肩细颈,松竹般站起来:“哥。” 匡正不知道怎么了,心咚咚跳,“啊……”喉结微微滑动,他扯了扯领子,“我以为你穿的是t恤……热吗?” “不热。”宝绽垂着两手,羊脂玉似的站在那儿。 匡正走过去,有点不敢看他:“怎么穿成这样?” 他没别的意思,宝绽却自卑地低下头:“着急……忘换了。” 着急?匡正皱眉:“有事?” “没、没有,”气氛有点古怪,宝绽拉着他坐下,“哥,我不是还欠你一万块钱吗,想晚点还……” 等匡正这半个小时他想了很多,如意洲有了新地方,可旧的地方已经超期,房主没催他,但他得给人家补上,眼下只有打工的钱是活的。 “嗯,”匡正没走心,钱还不还他根本不在意,直盯着宝绽云似的长衫下摆,弯腰摸了摸那个布料,“你穿这个是……” “哥,”宝绽吸一口气,“我是京剧演员。” 他终于说出来了,一个日薄西山的行当,在这间豪华的金融大厦里,听起来分外可笑。 匡正反应了一下:“京剧?” 他完全没概念,什么京剧、昆曲、二人转,直到记起两个月前他去南山区那趟,五十年代的破房子,肮脏发臭的水洼,一幅“烟波致爽”的老字,一个累瘫在肩头的艺人,那样糟糕的环境,那样艰难的一些人,宝绽居然是其中一员。 “我……从中学开始学戏,青衣、花旦、老生都唱过,十多年了。” 匡正没说什么,心狠狠地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