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正是陈大胜的新妇给他写了一封信,他才知道了自己的名,才发觉那军令不对的……如此,才有了陈大胜满营子找人问军令那趟子事儿…… 哎,传奇本子说书的都想不出的奇异故事啊。 佘太监笑道:“霍娘子莫慌,今时不同以往,也是诸事草率,更不必讲究,也不是讲究的时候,老太太年纪大了,就院子里吧,外面风大。” 知道自己姓什么? 七茜儿心情就微妙了。 她因在门缝看到了太监,又看到了熟悉的,抚摸了千遍万遍的敕令轴子,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是苍青黄赤黑的缎面,她领过敕命,做过诰命妇人。 可,怎么想都不对啊,怎么现在家里就有敕命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下子事情全部跑偏,这太监还知道她姓什么? 脑袋里乱糟糟的,可是还得依老经验,面上努力不动声色的对付,走一步,说一步吧。 七茜儿回手将炕几捧给孟万全,也是慌了,就忘记这位就一根儿胳膊。 好在孟万全一根胳膊啥也能做,他就单手往几子下一托举,这香案便稳当当的被他托住了。 七茜儿松了一口气,这才回身拉住慌乱的老太太,温和的拍拍她手背,又一伸手抚抚她胸前后背,哄三岁小孩般的说她道:“不怕!不怕!是好事,奶!好事!” 老太太闻言,就长出一口气:“啊,好事儿?” “对对!好事儿,您先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事儿!咱进院子说,啊!” 如此,老太太才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回身就自己往院子里走。这就是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老太太,根本不懂得让人,那边圣旨还没进去呢。 七茜儿无奈,上前一步拉住她,扭脸回身对那佘太监道:“伴伴莫怪,我家老太太年岁大了,都要七十了。” 佘太监笑着道:“无碍,年过七十百无禁忌,随老人家。”接着却说:“小娘子倒是见识多广。” 七茜儿看了他一眼道:“从前娘家,往上十代的祖宗,都是给皇家看庄子的,知道点规矩,些许听来的经验,让您见笑,若是失礼还望多多担待。” “竟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怎么会,庶出,爹不认识,嫡母不管,生出来丢在后院,死就死,活就活,凭老天爷随意安排!在那些倒霉的,判了苦刑的犯妇手里长大,那些婶子良善,也不嫌弃,就教了活人活命的经验,听来听去长了心,摔疼了几次,就记住了,熬到现在。” 七茜儿一点都不怕太监,不管外面怎么评价,太监也是人。 她见过廖太监人生最落寞的样子,最绝望的样子,后又得了太监的好处,对这些人还真说不上讨厌,隐约还有些同情。 佘太监竟听愣了,站在那里凝神好一会才抬头对七茜儿道:“也是苦尽甘来。” 七茜儿就笑:“恩,每天睁眼都要确定一回,生怕从蜜里掉出去回到从前。” 佘太监也笑:“不会了!绝不会了!” 对这小娘子,印象便也好了。 他家也是前朝高门,后犯了事儿,却没有小娘子说的犯妇那般幸运,只做苦刑,总有熬出去的时候。 他家却是不到腰的女儿送进娼门,不到腰的男娃都被阉割做了太监,余下满门尽数抄斩。 心里有恨,他就做了这次大梁军入燕京的内应,你灭我全家,我毁你一国,大家也算两清。 说着话,这一群人进了院子,等到七茜儿那脚迈进院门,就听到远远的乔氏在那身后边喊:“娘!老太太!七茜儿,是我,是我啊……老太太,让我过去啊,是我啊,四牛媳妇儿啊!老太太,想想您四牛!还,还有喜鹊,您最喜欢她,我是您媳妇儿啊,老太太……” 乔氏很急切,一边跳着脚,一边跟兵老爷急急解释,她也是这家的啊!这可是接旨呢,这老太太怎得这般不知道轻重,那边没成礼的小丫头都能接旨,凭什么她顶门的媳妇不许进去。 二十步远,乔氏声音那般大,老太太怎么可能听不到,然而她就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等到所有人都进去了,她就亲自上前,看着乔氏那张急切哀求的脸,冷淡的,沉默的,缓缓的关上了院门。 院外,孟万全不知从哪找到了一串鞭炮燃放起来。 院内,香案摆好,老太太被七茜儿牵着手跪下。 佘太监便先打开了永安元年,敕封六品指挥使经历陈大胜祖母陈吴氏的圣旨。 敕封内,先是阐述了陈大胜的战功,以及忠君爱国之心,接着赞美老太太亲和慈爱,娴明母道,淑范宜家,早相夫以教子孙的功绩,最后,兹以覃赠尔为安人。 到了七茜儿那一封,就是终温且惠,既静而专,贞淑性成,能宜其室,兹以覃赠尔为孺人。 安人为六品,以下皆为孺人,七茜儿是个七品孺人。 除了两个敕令诰封,朝上还赏了老太太二百两封银,七茜儿一百两,这是给她们的衣裳首饰钱,从前封赏诰命给的东西很多,除了大妆的衣裳头面,还会给诰命妇人们华贵的锦缎珠宝,以来彰显皇家气派。 然而如今的陛下穷,就给了点银子让这对祖孙自己做。 至于其它的,倒也实惠,五谷各给了五石,宫里的点心给了十匣子,给了老太太二百亩地,给了七茜儿一百亩做她们的私房体己,像是前朝高等诰命妇人随便就拿个年一千石的好事情,以后怕也是没有了。 七茜儿扶着老太太起来,慢言细语认真解释了好半天,才跟老太太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以为老太太会大喜过望,也等着老太太感恩戴德。 然而老太太却捧着那敕命,手有些抖的喃喃说:“我的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就给我换了一张绢……” 七茜儿一把捂住老太太的嘴巴,看她不解的看自己,七茜儿便忍泪道:“从此,就不哭了!” 老太太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哭? 七茜儿一把将老太太搂在怀里拍着她说:“从前我看《玉厉宝钞》中说,那人死了,过了冥河,经了判官老爷的判,好人就一起到那孟婆婆那边领一碗汤,那汤叫孟婆汤,喝完可以忘记前尘往事,就可以投胎了。 可是亲人喝汤的时候啊,要上奈何桥,让他们再看看亲人,奶!不能哭啊,你要是哭了,他们就舍不得你,觉得你过得不好,不肯放心,不肯喝汤,不肯忘了你,若耽误了那有钱人家的好胎,您该多心疼啊!” 老太太闻言心里一颤,接着两眼圆睁着,努力圆睁着,就那眼泪怎么出去的,又怎么生生的吞了回……去。 最后,她缓缓推开七茜儿的手,看看七茜儿,再看看周围的人,她突然伸出手,比个八的手势,从下巴往上一抬,托着自己嘴边薄rou道:“嘿!我笑呢!” 七茜儿使劲眨巴眼,站在一边的小太监们也是眼泪盈盈,只那佘太监面无表情,可心却已经碎成了泥。 他看老太太笑,就也跟着笑:“是啊,从此便好了,老太太有争气的孙子,孝顺的孙媳,以后要享福了。” 老太太闻言就猛的拉住了他的手,点点头道:“可不是,这话再对没有了,我这孙媳,十里……十城八城都挑不出这般一个好的来,她好着呢!” 佘太监一愣,刹那红霞满面。 “娃,来!可怜的,小小的出来受这罪,大冷天的,来跟奶进屋……” 也不管身边人啥表情,佘太监飘着就被拉进屋,被老太太按在炕上,脱了鞋,被推到火墙边屁股烫烫的地方坐好,腿上还给捂了一个小花被被。 老太太安置好他,又去拉别的小太监,小太监们不敢,刚要拒绝,就听到抱着小被的佘太监道:“上去。” 立马上去,动作可利落了。 老太太看他们都暖和了,就笑眯眯的显摆:“娃们坐着,奶给你们煮糖水去,咱家有糖!你们嫂子刚弄到的……怕我坏牙藏起来了,哼!我知道在哪呢!” 说完她就跑了。 七茜儿看老太太出去,这才恭敬的将两份敕封供到炕柜顶上。 家里没有大几,只能这样凑合。 等放置好,七茜儿才爬下炕,慎重给佘太监施礼道:“失礼了,老太太单纯质朴,并不懂这里面的厉害,要是有不周到的,还望伴伴不要见怪。” 佘太监捏着被子低头笑:“不怪,老太太很好,只是小娘子知道这敕封怎么来的么?” 七茜儿又施礼道:“无门无路,两个乡下妇孺,还望公公指点迷津,小妇心中疑问颇多,却苦于无人问询,我家官人,不是在谭家营么?怎么就成了皇爷的亲卫了?” 佘太监笑笑,对两个小太监一歪下巴,两个小太监看看外面正在围着锅台的老太太,索性一捂耳朵,背对着他们一脑袋就扎到了墙角。 腚撅的老高老高的。 等他们堵严实了,佘太监才道:“这敕命么,是从小娘子献的那个盐井来的,小娘子高义,献盐铁,盐井,算是帮了皇爷的大忙,光是这个盐井,就解了庆丰城附近难民之危,有了盐他们也好有力气归乡了,至于额外的,那是皇爷喜欢你们家的那个陈大胜……” 七茜儿闻言,两只眼睛刷就亮了,她看看外面的老太太,前行两步低声道:“总要有个过程吧?” 佘太监放下小被,噗哧就笑了,传奇一样的故事,六个字,就六个字! 他也喜欢讲,就把前后的过程给七茜儿简单的说了一遍。 等他说完,七茜儿已经是目瞪口呆。 所以,就是那臭头看了那信升官了? 天地良心,她写这个是憋着一口气的,上辈子的今年,那臭头去了边关,辗转三年吃了大苦,总算遇到一个贴心的上官,给了他好位置,也重用他,他这才得了假期归乡。 然而那傻子回来,却到处打听,他说不清自己奶奶的全名,更不知道自己娘子叫啥,只说是找祖母,找媳妇,莽莽撞撞寻了半日,总算找到人,谁知道竟成了尖酸妇人口里的笑话。 从此乔氏口里就又多了一句讥讽,那个十贯钱买来的,她男人都不知道她叫个啥的傻东西…… 她就是为这,才负气写了六个字,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七茜儿脑袋乱七八糟的,却听到那佘太监道:“方才我听到,老太太竟然没了八个子嗣?” 微微晃晃脑袋,七茜儿正容肃穆点头:“小五十口离乡,路上颠簸折损大半,女眷只留二人,后子孙入梁军随吾皇征战天下,五年老太太折损三子五孙,现军中余一子四孙,一孙女婿。” 佘太监吸了一口冷气,许久才道:“竟是满门忠烈。” 七茜儿点点头:“是,如此,还望伴伴莫要将此次敕封的原由告知阿奶,如此老太太心里也好过些。” 佘太监微楞,很快笑着点点头道:“你,很好,很难得。” 七茜儿摇头:“比不得老太太一片慈心,是她好才是。” 屋外传来木锅盖捂铁锅的磕打声,瓷碗打鸡子的筷子搅动声,佘太监看看手里的小被轻声道:“此次回去,咱家就不禀告老太太的事情了,回去便是说了……什么也迟了,敕封也给了,赏赐也受了,便不好更改。 还是放上一年半载才妥当,如今铸币局正在赶工制图,最迟明年八月,必会派发一批赏功钱,要金要银,不如得一枚赏功庇佑子孙万代。 而今陈大胜他们在燕京刚迈步试水,脚跟还不稳,虽有盛宠,今后也必途无量,然,你等家眷,也要收拢心性,最好本分持家,温恭自虚,忠信乐易,方是家族根本,不露圭角,谦虚谨慎才是子孙立足长久之道。” 这太监说了一大堆,唯两句七茜儿十足在意,一句一枚赏功庇佑子孙万代,一句子孙立足长久之道。 七茜儿恭恭敬敬给佘太监施礼道:“是,您老大恩,小妇必铭记于心。” 佘太监闻言,举着那小被就笑了:“我不为你,你也不必记得我的恩,凭良心的几句淡语,出了这个门,咱家就忘记了。” 七茜儿一笑:“您老刚才说什么?” 佘太监一愣,老太太却捧着一个粗瓷大碗进了屋,笑眯眯的递给佘太监道:“娃!来来,趁热喝了,好暖和,可怜的……饿了吧!” 佘太监坐起的姿态有些狼狈,却跪在炕上,双手伸出接过那个简陋的粗瓷大碗,表情极其慎重的一口一口认真喝掉。 照顾了他,老太太一扭脸,便看到炕头那边俩小太监,正撅着腚,捂着脑袋趴着。 她一看就哈哈笑了起来,过去对着屁股就是一人一巴掌到:“赶紧起来,多大了还玩?躲猫呢,哎呦,这对傻小子。” 老太太根本不知道何为太监,只当他们平常的孩子对待,看着一个个面光白净,说话又声儿细,不是娃娃是什么?可怜的,多大点就在外给人当差了。 俩小太监被打的一愣,坐了起来后,又一人手里被塞了一碗红糖飘蛋花,也喝哭了。 就在他们在屋子里坐火炕,吃红糖蛋花的时候。却不知道在外面,那乔氏正盘腿坐在角落,痛哭流涕跟人哭诉呢。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太太这般不待见我?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办了,那个毛都不齐的又懂什么?再说了,对外都是一家子,我好歹也是四牛媳妇,接旨呢,那是接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