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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节

    “你做的那些事,我是顺水推舟了,但若不是你那般咬牙切齿,我会理会外头的那些女人?她们还不如你呢,多抬些进来,家里只会更热闹!至于我装糊涂,也不过是为了方便,为了省力,我这一生都被柴家毁了,我还要一辈子辛辛苦苦打理他家的事情,我贱得慌么?”

    “我原是想着,等二郎大了,我就带他分家好好过日子,然后只管等着看笑话便是了,谁知道……”谁知道小环明明是看着后院争斗长大的,最后居然还会昏了头;谁知道柴绍都是这般名声了,最后居然还能娶到陇西李家的女儿;谁知道自己好容易在大郎心里埋下了钉子,最后小环居然会跳出来,帮李三娘揭开了最后一层盖子,也让她所有的布置,都彻底付之东流。

    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穹,她终于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老天果然还是不长眼啊!它的眼睛,总是长在你们这些人一边!”

    这笑声凄凉悲愤,每个字仿佛都凝结着积年累月的血泪。在五月的艳阳下,整个院子无声地冷了下来。直到莫姨娘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出,这股寒意却似乎依旧凝结在石榴花开的枝头,凝结在柴绍紧绷的面孔上。

    不知过了多久,小环终于止住哭泣,掩面退了下去。柴绍这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三娘,你打算,如何处置姨娘?”

    凌云摇了摇头。莫姨娘固然算得上罪魁祸首,但她对柴家做的事远远超过对李家,如何处置她,于情于理,首先都是柴家的事情。这个人实在是可怜可恨,让她心情复杂,只要柴绍的处置说得过去,她并不是那么想插手。

    柴绍沉默片刻后涩然道:“多谢三娘,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今日之事,还请瞒住二郎,我不想让他听到一点风声。”

    他这是……

    凌云并不觉得意外,却还是忍不住抬眸看向了柴绍。却见他的神情里依旧带着几分苦涩,眉目之间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坚定沉稳:“我已经想好了,姨娘我会送走,庵堂也好,庄园也罢,她自己选个地方清净度日就好;至于二郎,他还小,又是那种急躁性子,若是让他知道这些事,他绝不会在家里再呆下去,可我……还是希望他能继续做柴家的二郎。”

    “三娘,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是不是有违孝道,有愧祖宗。但我反复想过了,对姨娘,对二郎,我都只能做到这一步。这些事情,终究是父亲种下的因,我就算已无法弥补,总不能冤冤相报下去。我不能只记着仇恨,不记得恩情。至于别的,是非对错,因果报应,我担着便是。”

    所以,他还是决定放过莫姨娘,决定护住二郎,就算姨娘那般伤害过他,算计过他,就算二郎并不是他的兄弟,他终究还是更愿意记住那些情义而不是仇恨。

    凌云心里一软,轻轻点了点头:“柴大哥不必自责,这些事错不在你,而且她说得不对,你和郡公不一样,你也绝不会和他过得一样。”

    柴绍眼里微微一亮,但抬眸看了看凌云,看了看她身后的庭院,那点动人的光芒终究还是慢慢黯淡了下去。

    凌云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凌云身后的院落也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他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一切。

    这个院子,他的母亲曾经住过,曾经常年空置荒废过。他曾满心失落地在院外枯坐,也曾满怀希望将它修葺一新,他希望自己未来的日子,能够跟从前不一样,也跟父亲那时候不一样,但他没想到……如今她安慰自己说不一样,自己就真的能当这一切都是不一样的?

    微微垂下眼帘,他自嘲地笑了起来:“三娘,你不愿留在这里是对的。我今日才明白,这个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才明白,我自己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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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本卷最后一章。

    嗯,其实我还是挺喜欢柴绍的……他是最好的大哥。

    第232章 天下第一

    风吹渭水, 日出长安。

    从长安城往北, 不过十几里便是这条横带关陇的长河。正值五月, 河水清澈, 河岸平缓,清晨的两岸行人稀少,骑马走在岸边,迎面吹来的河风更是清爽得令人心旷神怡。

    凌云便在这风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两年前,她带着玄霸扶棺回京时自然也经过渭水,不过那时他们走的是东边的那条主道,先渡东渭桥,再过灞桥驿, 那一路驿道平整宽阔,车马络绎不绝, 而八月的渭水更是浩浩荡荡,泥沙俱下,全然不是眼前的清静风光……

    眼见前头便是中渭桥的桥头, 她一抖手腕带住坐下的飒露紫, 转头看向了柴绍。

    柴绍也怅然勒住了坐骑,心头颇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是啊, 送人送到这里, 是该停下告别了。

    两人的前方, 小鱼和柴青已按捺不住地催马冲上了石桥, 柴青一面策马还一面大笑, 那响亮快活的笑声在河面上传出了老远。柴绍此刻纵然是百感交集, 也禁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转头看着凌云,他认认真真地抱手道了一声:“三娘,多谢!”多谢你让沈前辈收下了二郎这个弟子,多谢你们肯带他一道离开长安,如此一来,不但满足了二郎闯荡江湖的夙愿,更能让他避开莫姨娘出府别居的疑惑与尴尬。

    凌云的目光也落在前头那两道轻灵的背影上:“柴大哥不必客气,二郎的确是练武奇才。”而且他还这么小,就该快快活活地练武、淘气、开阔眼界,而不是被卷进那些复杂幽黑的旧日恩怨里,背上沉重的负担——那一切,至少眼下,他还背负不起。

    柴绍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还有姨娘和小环的事。”莫姨娘明日就会动身去城外的庄子,因为凌云的谨慎和利落,莫姨娘做过的事,除了他们几个,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而小环,凌云最后也只是让人将她送去了洛阳那边的李家庄园,还交代了那边不要苛待于她——就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处置得更轻了。

    “三娘,多谢你宽宏大度。”

    凌云怔了一下。之前她只想快刀斩乱麻,把所有的事实都直接摆到了柴绍的面前,如今想来,她其实完全可以做得委婉些,和缓些——或许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对柴绍终究还是留了些怨恨,却又少了份信任吧。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理解柴绍的不容易,能原谅他的无心之失。直到那一天,当柴绍苦笑着说,她的确应该离开,不应该留在柴家这种地方,留在他这种人身边时;她才蓦然意识到这些怀疑和不满,意识到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怨恨。

    她不是不歉疚的。之后无论是对小环的发落,还是对二郎的安排,都是想让柴绍少一些为难而已,现在他却说,多谢自己……

    深深地叹了口气,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你不怨我莽撞就好。”

    柴绍摇了摇头:“你做的怎么能算莽撞?是我自己一直不肯去看,不肯去想。若不是你,我还不知什么时辰才肯睁开眼睛。”

    凌云默然无语。就在两人的相对无言中,后头的沈英和周嬷嬷都跟了上来。周嬷嬷知道只能送到这里了,该说的她都早已说过,此时也只能下车对凌云深深地行了一礼:“娘子一路珍重,万事当心。”

    凌云忙翻身下马,扶起了她:“嬷嬷,我不会莽撞行事,你也要保重自己。”

    周嬷嬷抓着凌云的衣袖,心里好生酸楚:这叫什么事?为了让娘子过的顺遂些,夫人那般苦心筹划,自己却那般粗心大意,最后竟让三郎含恨早逝,让三娘心结难解,如今竟要离开柴家,离开长安了。要知道,夫人虽然也曾离开国公府,到底只是去了庄园,是以退为进;三娘呢,她居然要真的要去塞北江南,而且不知道要去多久!

    三娘难道不知道么,夫妻生分起来不过是转眼间的事,何况她和柴大郎如今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出了这么多的事,两人之间甚至连句责怪都没有,客气得简直让人心惊!他们这么相处下去,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她哪怕先有个孩子再说呢!如今柴家只有那么一个小郎君,他已经记事,又有那样一个生母,必然是养不熟的。三娘日后又能靠谁?

    想到这里,她的眼圈一红,几乎没落下泪来:“三娘,你一定平平安安地早日归来,要记得长安还有这么多人日夜牵挂着你。”

    凌云忙道:“嬷嬷放心,我办完事就会回来。这两年要辛苦你和文嬷嬷了。”她们一个要帮她打理柴家,一个要帮她管着鄠县庄园,虽然有小七来回联络帮忙,但自己不在长安,她们终究不会太轻松。

    周嬷嬷含泪答道:“都是老奴份内之事,只是柴大郎那边……”

    她踌躇着没说下去,凌云却一听就明白过来,想了想正色道:“嬷嬷,只要柴大哥乐意,怎么都好。”

    周嬷嬷心里愈发难受,再次深深弯下腰去:“娘子放心,老奴定然不教让娘子有后顾之忧。”定然不会让夫人再次失望!

    想到窦夫人临终前的担忧牵挂,她的眼泪不由簌簌而落。凌云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于她。

    桥头的另一边,柴绍也在向沈英郑重地抱手躬身:“沈前辈,此去万里,二郎就烦劳前辈教导了!”

    沈英抬手还礼:“大郎不必客气,我是他的师傅,自该好好照料他。”

    柴绍愧疚道:“二郎年纪还小,性子不定,终究还要烦劳前辈多多指点,多多开导。”

    沈英点了点头:“好说,只是大郎,有件事我要说在前头,如今二郎的确还小,但过得几年,待他懂事明理之后,他的来历,我还是会跟他交代清楚的。今后何去何从,得让他自己来决断!”

    柴绍霍然抬头,沈英不等他开口便摆手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他。或许你觉得永远瞒住他才是对他好。但你不妨再想想,若你是二郎,你愿意终生被瞒,还是愿意知道真相?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好是坏,终究要将心比心。当然,或许你只是胆怯而已,不敢真正去解决这件事,能拖一日便是一日,能瞒一天便是一天。可拿欺瞒换来的东西,终究不是真的。”

    “我自来不愿作假,三郎的事,当初我没有瞒着阿云;莫姨娘的事,日后我也不会瞒着二郎。毕竟天意莫测,世事难料,咱们唯一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真字,不去欺瞒旁人,更不要欺瞒自己。”

    柴绍心头震动,哑口无言。

    沈英冲他笑了笑,拨马走上了桥头。这桥并不算太长,柴青和小鱼已到前头转了一圈又跑回来了。柴青远远地便扬声问道:“阿兄阿兄,桥那头有个镇河的石兽,说是秦时就有了,是真的么?”

    他这一路都兴奋不已,此时已跑得满脸是汗,黝黑的小脸在日头下几乎能反出光来,两排洁白的牙齿也愈发醒目,柴绍看着这熟悉的笑脸,心里五味交陈,定了定神才道:“这座桥最早的确是始皇下令修的,不过渭水经常泛滥,这桥后来也重修了好几回,如今这桥已不是当初的那座,桥头的石兽自然也不会是原来的那只。”

    柴青“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看那模样,我还以为真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呢!”

    柴绍摇头道:“不过几十年而已。”那石兽是前朝所制,因风格古拙,大家都以为是古物,若是以前,他或许会顺口称是,但现在……

    柴青呆了片刻,突然握紧拳头用力一挥:“不是便不是!我这一路还要去好些地方呢,定然能看到真正的好东西!”

    日头终于渐渐升到了岸边的树林上方,柴绍沉默地带马站在桥头上,沉默地目送着凌云一行人越走越远。柴青开始还一步三回头地冲他招手,后来却还是又一次跑到了队伍的前头,而凌云一直走在最后。这次出门,她再次换上了男装,今日穿的便是一身素色的衣袍,马鞍后还挂着一张小小的弹弓。从背影上看去,竟有些像另一个人。

    另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白衣少年。

    仿佛有股热流从心头直涌上了眼底,柴绍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半晌之后,他才重新睁开眼睛。眼前的石桥上已是空空荡荡,他们都已走得远了,走到了他看不到的另一方天地。

    迟来的伤痛如锯齿般在他的心头慢慢搅动,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缰绳,几乎忍不住要丢下身后的一切,策马追将上去。因为太过用力,他手背上青筋都突突地跳了起来。然而微风一阵阵地吹过,他终究只是面色平静地拨转了马头,若无其事地走向了长安的方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柴府的。然而这么多人先后离开,府里自有无数事在等着他来处置,待得他一一忙完,抬头才发现,天色已是不早,这一日的光阴居然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该松口气么?

    柴绍怔了一会儿,几乎苦笑了起来。他正要出门去阿哲那边看看,外头突然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人在门外轻声问道:“大郎在么?”

    是秦娘的声音。

    柴绍皱了皱眉方扬声道:“进来。”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看见秦娘了,自从她去了三娘那边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如今怎么过来了?

    门帘一动,秦娘翩然而入。半年不见,她似乎消瘦了不少,如今一身家常打扮,整个人比往日少了些柔媚,多了些温婉,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居然也并不显得突兀。

    看到柴绍,她微微欠身行礼:“大郎今日辛苦,嬷嬷让我过来送些吃食。”

    周嬷嬷让她过来送吃食?柴绍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索性直接问道:“她到底要你过来做什么?”

    秦娘低着头,好半晌才低声道:“嬷嬷的意思是,日后由我来伺候大郎。”

    柴绍心里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这一句,还是腾地生出了一股莫名的郁怒:“告诉她,我这里不需要谁来伺候!”

    秦娘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身子已有些微微发抖,脚下却一动都没有动。

    柴绍愈发烦躁,却还是压着性子道:“你不必害怕,去告诉周嬷嬷,如今我无意于此,她不会难为你。”

    秦娘慢慢抬起了眼眸,她的脸上并没有恐惧之色,只有难言的凄凉:“多谢大郎体谅,不怪嬷嬷,是我心急了……只是大郎,你知道我欠了李家什么。我不怕嬷嬷责怪于我,我只是在害怕,这笔债,我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了。”

    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心里的那股钝痛恍惚间又涌了上来,将柴绍的怒火与烦躁都湮没得一干二净。他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你先把东西放下吧。”

    秦娘眼睛一亮,上前两步,将食盒打开,将里头的菜肴酒水逐一在案几上放好,随即便悄然退了下去。

    柴绍目光一扫,发现那几样竟都是自己爱吃的,秦娘说的没错,这是周嬷嬷的意思。

    说不定,这也是她的意思吧?

    柴绍不由抬头看向了门外。

    院里的斜晖不知何时已悄然逝去,而暮色还没有降临,天地间一片晴朗。这是夏日最适宜赶路的时辰,他们此刻应该还在路上吧?天高云淡,山远水长,那才是她向往的天地,至于柴家和自己,对她来说,其实早就只是一个负担而已了。

    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回过头,她早已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了。

    这念头并不算突兀刺痛,却还是让柴绍心里生出了一些惆怅,一些酸涩,他随手拿起案几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然后向着北方微微一举,仰头喝了下去。

    在渐渐加深的暮色里,在柴绍看不见的驿路上,此时的凌云也慢慢地拉紧了马缰。

    他们的前面,横七竖八地摆上了路障,随着一声唿哨,数十人从路边的山林里涌了出来……熟悉的阵仗,熟悉的做派,凌云几乎能提前帮他们说出那些千篇一律的词句来。

    小鱼更是按捺不住地兴奋了起来:“你们不必废话了,我们是不会给你们买路钱的!”

    原本负责喊话的劫匪被她抢了话,不由得呆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你等胆敢如此嚣张,那就休怪我们兄弟不客气了!”

    小鱼高兴地搓了搓手:“你们不用客气,千万不用客气!”

    喊话的劫匪怒火更旺,正要开口喝骂,领头的那个却是挥了挥手,上前一步,傲然喝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报上姓名来吧。我泾阳鬼头王的刀下,从来不杀无名之辈!”

    他的声音甚是洪亮,这一声更是喝得气势十足,跟着几十个劫匪也都跟着嗷嗷怪叫起来:“正是,我大哥不杀无名鼠辈,你们还不赶紧通名受死!”

    柴青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沈英却是只是笑眯眯地抱着手看热闹。小鱼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杀人就杀人,还问什么名姓!”说完带马就要上前,凌云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

    看着眼前的劫匪,她提马上前,心平气和道:“我是长安李三郎。”

    鬼头王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长安李三郎?你也知道长安李三郎!两年前是有个长安李三郎,一连挑了八百里太行山十八座大寨,人称天下第一好汉,怎么,你准备拿这个名头来唬人了?”

    凌云看着他也笑了笑:“不敢当,不过,我的确是长安李三郎。”

    手腕一翻,她的左手上已多了一张弹弓,几颗弹丸如闪电般飞向了不远处的劫匪。

    三郎,我答应你,我会代你去看所有你没看过的风景,会替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情。所以从现在起,我就是李三郎。

    长安李三郎。

    天下第一好汉,李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