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节
白源扫了一眼城门前的金兵:“以我们眼下所剩兵力, 配合营内所藏火药……只要应城内铁浮屠不出, 就能有一战之力。” 萧朔点了下头, 将缰绳并在手中,理了理黑马的马鬃。 汉人叫“拐子马”的, 其实是金人的轻骑兵。 这些轻骑铠止半身,不受重装甲胄束缚, 倚仗精湛骑射在铁浮屠两翼掠阵巡守,侧翼突袭、迂回包抄,是柄隐在铁浮屠锋芒下的藏刃利剑。 这些年金人势力渐盛, 屡屡放出来袭扰边境、肆意烧杀抢掠的, 也是这些拐子马。 “这庞辖虽然废物,这种时候竟也派上些用场。” 白源望向城门, 看着颐指气使呼喝城门守军的庞辖, 不禁哑然:“殿下竟能想到带他来, 当真物尽其用。” “满脑子的升官发财。”刀疤不屑, “告诉他立了功就能回京城当大官,叫他跳城墙他也敢跳。” 白源笑了笑:“不好么?越有这样的人,我们行事越方便……” 要将城内拐子马逼出来,只靠引朔州城中生乱尚且不够。萧朔与云琅合计过, 准备再兵行险着一次, 冒充襄王使节传话,引得拐子马出城来救应城之围。 庞辖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庞家与襄王如今竟搅在一处。他一心积攒功劳升官, 有过前次宴饮诱敌,胆子大了不少,竟又巴望起回京的美梦来。 昨晚他在云州城中,得了萧朔“有今日之功便可擢升三级、回京就职”的承诺,辗转思忖一夜,竟当真按捺不住野心,答应了一同来诈这一遭朔州城。 “早同你说了,我们是襄王派来的使节,要见你们统制的!” 庞辖在京中处处看人眼色,最清楚如何看人下菜。他此时已唬住了城门守军,将令牌拍过去,沉了脸色呵斥:“还不快些!” 守军得过杨显佑吩咐,看着那块黄道使才有的令牌,仍有些迟疑:“如今应城被围,几位是如何……” “自然是冒死潜出来的!若非十万火急,我等舒舒服服躺在城里熬死朔方军多好,出来冒这个险?” 庞辖气急:“火烧屁股了还不紧不慢,贻误了要紧军机,你等能负责?!” 守军语塞,低了头闭上嘴。 主军的铁浮屠被平白冒出来的镇戎军抄了底,如今尽数困在了应城内。那中原来的军师冷眼旁观,不准出城相救,朔州金军这几天熬下来,心中早已十足不安。 守军本想再盘查几句,此时叫他一叱,竟也越发焦灼,不再多问,只匆匆开城引路。 庞辖志得意满,甩下守军将令牌捧回来,恭恭敬敬请了萧朔入城。 朔州城内,听闻襄王使节到,杨显佑与金人的兵马统制已赶来了府堂正厅。 “快!襄王如何说?” 金人统制沉声道:“我大军如何了,可有损伤,几时出城相救?” “王爷说——”白源话头一顿,似是才听清了他的话,有些愕然,“怎么,统制此前没接到王爷的传话么?” 金人统制皱紧了眉:“什么传话?” 白源与萧朔对视一眼,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杨显佑。 “有话快说!你们汉人一个两个都是这么磨磨蹭蹭的么?” 金人统制随着本国皇长子来,却将完颜绍丢在了应城里,本就憋屈恼火至极,此时越发不耐:“襄王几时传了话,都说了什么?” 白源上前一步,拱手道:“贵国兵士勇武非常,却不擅暗潜出城。王爷再三派心腹冒死替铁浮屠传话,说金兵遭人暗害投毒毁了战马,又有不少水土不服病倒……统制竟也一次都没能收到?” 金人统制脸色倏地寒下来,厉声道:“大皇子如何了?!” 白源心下一愕,迎上萧朔视线,定了定神:“也染了病……只是尚能支持。” 情形紧急,两边来不及彼此互通有无。白源才知道城里关了这般要紧的人物,他一时无暇细想,只暗自横了横心,继续按着萧朔吩咐改了改向下说:“此番我等暗潜出城,大殿下还托我等询问。为何再三传令,拐子马皆熟视无睹,不见半分反应?” “几时无睹了!”金人统制咬牙急道,“我并未收到大皇子传令,如何反应?” “未曾收到?” 白源愣了愣:“可我等被朔方军围城那日,便已派人传信请朔州来救,人分明已到了朔州城门前啊。” “若那时出兵,两相夹击,朔方军必败无疑。” 白源扼腕叹息:“可惜朔州城毫无反应,白白错失良机……” “胡言乱语。”杨显佑沉声道:“岂有此事!” 杨显佑奉襄王命来朔州,自围城后便与主城断了音讯。他原以为是襄王当真派来了黄道使,此时却越听越不对,心头不由发寒:“你等是什么人,来此颠倒黑白,是何居心?!” “我到要问。”萧朔缓声道,“阁下是什么人。” 杨显佑愕然抬头。 “我等此番来朔州城,见了门前守卫盘查,才知朔州已叫人蒙盲了眼睛,扎聋了耳朵。” 萧朔道:“这般派人拦截盘查,究竟是要拦住朔方军的探子,还是要封锁应城传过来的消息?” 金人统制越听他几人争执,脸色便越难看,用力攥了桌上金杯。 “是你……!” 杨显佑背后冰凉,萧朔易了容,他看不出此人长相,却认得萧朔的声音:“你哪里来的黄道令?” 杨显佑忽然回神,一把抓起那块令牌,飞快摸索着上面的暗刻星位。 他于战事一道本就不擅长,无非眼下可用之人实在不多,奉令来朔州城与金人接洽罢了,心思到底都还在京中风波上。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若是襄王肯听他的,不避退到这偏僻北疆,以试霜堂所笼络挟制的势力,精心谋划暗中策反,趁着鹬蚌相争,未必不能再从中谋得出头处。 可本该在京城与皇上针锋相对的萧朔,竟当真来了北疆,手里还拿着黄道使的令牌! 杨显佑细细摸索,脸色彻底苍白下来:“破军,破军……” 破军,天冲位。 商恪。 商恪死在了萧朔手里,故而被夺了这块令牌?可令牌内暗藏的毒针却分明还没被启用过,商恪还活着……萧朔会是从他手里拿到的这块令牌么?如何拿到的,除了令牌可还拿到了别的? 如今商恪奉命留在京城,整合试霜堂与朝中势力,倘若连此人都被萧朔与云琅收服…… “杀了他!” 杨显佑转向金人统制,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压不住恐惧:“这是中原王朝的皇室血脉,是那个叫你们北疆闻风丧胆的端王的儿子!他如今回来了,还带了你们最恐惧的人,不只是为我们,更要先同你们清算……” “杀了他!”杨显佑嗓音嘶哑,“不杀了他,我们早晚都要死!” “阁下这话编得离奇。” 萧朔道:“我若是端王之子,岂不正该与当今朝廷有不共戴天之血仇,还来替朝廷打仗?” 杨显佑叫他诘住,一时语塞:“你——” “若论身份,在下更有一问。” 萧朔视线落在他身上,敛去眼底冰寒:“杨阁老要在朔州城开的试霜堂,在别处也有,我也烧过几家、拆过两三处。” “试霜堂所执学说,分明将北疆诸部族斥为‘蛮夷’、‘未开化之民’,言其不足为惧,纵有乱我者,以纵横手段引之自相残杀便是了。” 萧朔缓缓道:“杨阁老在朝中尚有官职,享大学士供养。却不辞辛劳,冒充襄王所部来这朔州城内,是为了所谓‘纵横手段’么?” 杨显佑见了商恪的令牌,心中方寸已乱。眼看那金人统制听了这一句,看向自己的视线里杀意暴涨,更觉喉间泛寒,怔坐在座椅上。 金人统制阴沉沉盯着他:“你还有何说法,莫非他说得都是真的不成?” “统制明察……不论他如何巧言伪饰,此时当真不便出城。” 杨显佑攥了掌心冷汗,低声道:“朔方军以逸待劳,近来又有马匹补充,拐子马……拐子马不是对手,此时出城自寻死路。这几人是中原jian细……” “你才像是中原jian细。铁浮屠在城内根本施展不开,朔方军早将壕沟填平了!” 刀疤始终在萧朔身后侍立,此时闷声粗气开口:“再不来救,真要等中原大军合围吗?” “铁浮屠在城内施展不开,可中原人却也灭不了他们。” 杨显佑低声:“中原禁军战力羸弱,声势浩大,只能充数而已。只要沉住气,等——等襄王援兵到,胜负未可知……” 萧朔缓声道:“杨阁老心里不是清楚,襄王援兵到不了了么?” 杨显佑打了个激灵,终归语塞,停住话头。 “王爷说,既然两家合谋,就该有诚意,免得旁人拿此事来作伪周旋。” 萧朔同金人统制拱手:“我们的援兵到不了了,只能拼死助铁浮屠一搏。襄王再三思虑,决心据实以告。是战是退,贵军自行决断。” “好,襄王痛快!”那金人统制狠狠将金杯往地上一摔,“这才有些枭雄气派!” 杨显佑瘫坐在一旁,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襄王之谋,驱虎吞狼。他本想尽力以所谓援兵拖住金人,让铁浮屠与朔方军拼杀消磨,两败俱伤,却不想萧朔的胆子竟当真这般大。 朔方军敢在此时引拐子马出城,定然还有后手……是什么后手? 这两个人究竟还有多少谋划,藏在如今这场湍流之下,化成嶙峋暗礁,等着将他们撞得粉身碎骨? 断骨去爪,铁棘寒冰,能驯服最凶狠的猛兽,为何就驯不出一个真正忠心的手下来? 杨显佑迎上萧朔视线,恍惚见了那日的大理寺地牢。 地牢里,云琅被铁索捆缚浸在冰水中,气息已奄,只剩心口一点热气。 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生志,疲累平静得近乎释然,可点漆深墨似的瞳底深处,仍有一点光烁烁不灭。 他那时还不清楚这一点光是什么,如今才隐约明白了,却已全然来不及。 …… 杨显佑的目光艰难动了动,他看向萧朔,又看了看他腰间那柄来自殿前司的无锋重剑。 大战在即,胜负一念。 他知今日已无生路,也早知手上沾得累累忠良鲜血人命,难求善终。只是谋划一生,若能叫这柄剑斩杀,倒也死得不像个笑话—— 这个念头才在脑海里盘旋一瞬,他颈间已狠狠一凉。 疼痛后知后觉泛上来,杨显佑瘫在椅子里,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看着金人腰间弯刀上的淋漓血色。 萧朔单手按在剑柄上,眸底寒得无波无澜,全无要出鞘的意思。 力气飞速消逝,周身彻底冷透,寂静黑暗迎面侵下来。 杨显佑身子一歪,栽倒下来,睁着眼睛没了声息。 “我不知你来路,也不知你们两个谁说得是真话,只是实在厌恶这老狗……你好歹算个好样的,今日替你杀了他,算是见面礼。” 金人统制刀尖滴血,盯着萧朔:“若你胆敢骗我,与他也是一个下场,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