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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如今他再做应对之策显然已经有些晚,但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得多。

    原本还有周首辅那个得力助手, 然而如今,已不可能全信。

    他微微侧身低头将第二封未曾署名的信再次拿起来, 上面周烨的名字令他目光瞬时森然。

    良久沉默之后,他淡声开口问:“慎机可知朕为何独留你一人于此议事?”

    身后所站竟只有江耀庭一人。阁臣办事素来共进退, 由周蒙率领其余四人一同齐心,然而此时周蒙不在场也就罢了,另外三人也未曾被宣召。

    江耀庭心中微沉,倒也不慌,从容答道:“陛下信得过臣, 臣定将鞠躬尽瘁。”

    信景明帝已让他看过了,同样在看到周烨的名字时他怔了怔。心中已然明白, 此次周家是非倒不可了。陛下原本对周蒙就有疑心,现如今周烨出了这样的事,周蒙便是留全尸都已是恩赐。

    然而现在周蒙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景明帝前几日将周烨召回京城, 却并未说明有何缘由。周烨以为是恩典,然而周蒙已经开始慌了,他试探着去问景明帝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就在这几天,众人能清楚地感觉到景明帝对周家的态度大有改变了。

    “前日周烨来见朕,跟朕认了个罪,说绛州水患他有罪责,朕顺着他的话应下去,他便没话说了。再开口拐弯抹角地骂了一通地方官,连前些日子朕已贬了的阮晟也没放过。朕忍着没跟他计较。”

    景明帝面有讥讽之色,顿了顿又继续道:“昨日锦衣卫有探子来跟朕说他在酒楼中与一众纨绔子弟酒后胡言乱语一番,今早朝会你也看到了。大致分为两派,因北境之事吵的不可开交。若非及时喝止,朕看都要打起来。周家处于风口浪尖,晋王蠢蠢欲动,北境又还不稳,他却在这个时候私下挑事。朕还未细查,这信竟已经到了京城。”

    那周烨罪名便已坐实了。

    江耀庭在想,若是单单周蒙的作为或许不足以让景明帝动杀心,毕竟两朝重臣,功绩总还在的。但周烨便是将周家直接彻底地拉入深渊了。

    “若信上消息无错,明日晋州便会事发,那接下来陛下有什么打算?”很显然景明帝传他议事并不是要将时间都浪费在周烨身上,晋州事更为紧急。

    景明帝拉回思绪,眼睛盯着手中的信,目光沉沉,“看信中所写北戎要出动的军队与我军数量相当,幸而朕未让兵部尚书回朝,北境现在尚且不至处于危险境地,朕今晚会下密旨从京中再调三万人马速往绥州。无论如何北境要迅速稳下来,且前方战况不得传入京城,以防有心人借此生事。”

    北境距离京城远比晋州距京城要近得多,晋王从晋州到京城还需一段时间,只是这其间京城要显得更为紧急。

    景明帝目光略过晋州的一些情况,将信放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神色沉静,“慎机觉得是京城要紧些还是百越与庆王那边要紧?”

    江耀庭细细思忖,随即回道:“臣觉得并重。”

    景明帝略感意外,转身坐到椅子上,然后摆手示意他也坐。

    “这怎么说?”

    “京城在于枢要,南方在于地广。京城为全国中枢,天子重臣皆集齐于此,京都乱则社稷动摇。而南方乱则南蛮趁势北上,虽没有京城重要,但地域宽广,一人反则一地反,失县则失州,进而失省,且庆王封地已为晋王所占,若放任不管南方,北部亦危矣。”

    景明帝明白他的意思,他身为皇帝坐镇京都,便不能让大齐江山有一尺一寸的丢失。然而现在时间紧急,根本做不到双方兼顾。

    “如今情况……京城之势朕尚且可控制,但南方便来不及了。百越如今态度不明,庆王未战已倒戈相向。慎机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后面还有一句景明帝未说出口来,江怀璧与沈迟还在晋州,他二人或许还可有些动作,但如今即便是书信也不能送达了。

    “臣思量良久,觉得既然大势不可变,亦不能让晋王发觉而打草惊蛇,不妨试试将计就计。京城如今在造势扰乱人心之人暂且不管,陛下也可另外安排人表面推波助澜,营造声势,实则暗中以迅疾之势控制他们,打入对方内部,短时间内控制位高权重之人以震慑下面。”

    景明帝叹道:“说得轻巧,可晋王明日便起兵了,这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啊。”

    “陛下,速度可快,一夜时间足矣。”

    景明帝微惊,“一夜?”

    江耀庭颔首,“是。这几日朝堂所发声之人都是一张嘴巴,如若能找到头目,自然能控制所有人。且要想不打草惊蛇还能为我们所用,便是控制好这张嘴巴,一旦关键时刻能够安静下来。”

    景明帝似有所悟,“那你觉得周家有凡心的几率有几成?”

    江耀庭却忽然垂首,片刻后出声道:“要臣来说,或许仅有周烨一人。”

    景明帝面色微凝,目光沉沉看着他,声音中竟透着些许冷意:“或许?周烨一直在外,朕可不信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能将手伸到京城来。”

    江耀庭已知他的猜疑,只是内心似乎总还有个东西在阻挡他,关于周蒙,他竟莫名有些想回避。

    “周首辅两朝……”

    景明帝忽然打断他:“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他这几个月的作为你也是都看在眼里的,专断狂妄,朕没处置不代表看不见,只是欲擒故纵罢了。也不必说朕急躁,也可能他当真没有反心。但是,慎机你听清楚了,是朕自己——要他周家的命。”

    江耀庭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一时间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自己清楚,这句原因要问出来,江家阖族都有可能不保。他尽力稳住心绪,袖中手指微微颤抖,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可偏偏景明帝要的就是这样,现在无论究竟是谁,他要周蒙背了这口黑锅。

    “朕知道怀恩曾经也算是你的恩师,师生情谊总有些在,朕也知道你最重忠义。但慎机你要明白一点,既然入了朝堂,忠君为上。”

    此话定然是不能驳的,江耀庭抬眼恭声答:“臣明白。”

    那京城便是已经筹划好了,周蒙一个自然足以震慑所有。他忽然想到,或许一开始景明帝便就是冲着周家来的,这个法子并不是很刁钻,景明帝一步步引导他说出来,便是为了明确告诉他,周家一定会亡,也是对他即将登上那个位子的提前告诫敲打,一个下马威。

    这件事一开始两人便心照不宣。从这几个月景明帝对他的态度以及偶尔言语中也可察觉,今日此事便更是准确无误了。他不否认,也逃避不了。

    景明帝看他态度已知道心中目的已达成,神色略微放松,默然片刻又问:“京城已无需担心,那百越与庆王当如何?”

    江耀庭将思绪拉回来,细细思忖。

    景明帝忽然又想起一事:“朕今早得了密保,说百越摄政王暴毙,百越内部已乱,奚氏政权岌岌可危,太后金氏恶行被揭发,如今已被圈禁王宫。朕才想起来……这般百越便不必担忧了,它自身都难保,只是晋王若与庆王联手,南方还真不好说。”

    “臣以为晋王既然想控制庆王必定不会分隔两地,否则商谋也不大方便。且这信上仅仅说了二王联手,而军队却仅是晋州军队,其中又分了两支,晋王不会放心他身处自己封地中,那庆王定然也在晋州了。晋王与庆王联手无非两个原因,一庆王封地虽靠南但地域要大的多,二庆王乃先帝手足,若收服日后正名也有依托。且到了这个时候军队想必也都集合完毕,只要晋王不动,庆王一直胆小如鼠,也必定不会动手。只要庆王不动兵,那南方便不会有问题。”

    景明帝感觉到有些头痛发愁,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只可惜如今庆王我们没有时间联系。”

    他此话一出江耀庭心里便微微一松。他一直担心景明帝会因为庆王是皇叔而顾及先帝分封旨意,不愿去动庆王,现在如今倒是他多想了。晋王尚且是亲手足现在都不得不兵戈相对,更不必说隔着几层血亲的庆王。

    “臣的儿子怀璧现如今在晋州,他会想到这一点的。”江耀庭十分确信道。

    景明帝抬头略一挑眉:“你如何知晓他一定能想到?朕承认她智谋与你相当,但马总有失蹄之时。”

    江耀庭蓦然就展了眉:“陛下不是说这信是怀璧派人送回来的,她一定是提前看过了,她身在晋州,知晓情况定要比我们详细得多,自然知道怎么做。”

    “你便如此肯定她不会失败?”他如何就这般自信?

    “她是臣的儿子,办事极有分寸,事事都想的周到,此等大事必不会轻视,不会失败。”其实他后面还想说一句,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全力支持信任她,然而说出来又怕景明帝多疑,便只能将那份骄傲藏在心底了。

    景明帝失笑,“朕见过她几次,对她也极为放心。罢了,既然朕能将经常交与你,自然也能将晋州交与她。”

    江耀庭看时间也不早了,起身躬身谢恩,“臣与怀璧多谢陛下信任。”

    景明帝摆摆手,还未曾说话,便看到江耀庭面色竟有些奇怪。之所以说是奇怪,是因为他还从未见过江耀庭这个样子,似乎是欲言又止。

    他怔了怔,不禁奇道:“江爱卿这是怎么了?”

    江耀庭张了张嘴,最终崩出来一句:“臣想问一下,陛下收到信时可否还有其他东西?”

    景明帝皱了皱眉,转头翻了翻信封信件,展开血书又看了看,并未发现还有其他的东西,“爱卿所指为何?朕的确未曾发现。……比如?”

    “她三日未曾寄信回京,臣有些担心……”

    景明帝:“……”

    怎么对儿子就这么多牵挂呢?

    他手下顿了顿,悠悠出声:“这信既然能完好无损寄回来,自然她本人也无甚意外。再者,爱卿方才还说信她能成事呢,现在又担心,可不是自相矛盾么?”

    江耀庭全身僵了僵,似乎……是这样?

    这以至于他告辞出来后还觉得有些尴尬,一摸面上竟有些烫。不禁低低叹了一声,大概是因为这几日事情太多,他总觉得时间过得慢,时不时想起江怀璧的处境便不免忧心一番。

    第119章 粮草

    江耀庭料想得不错, 只不过江怀璧在信送到京城之前已经着手开始准备。

    沈迟猜想庆王本人应该在晋王府, 而庆王的军队究竟是如何进入晋州的, 他们来晋州这么长时间竟还未曾发觉。

    但是这些计划都是丁瑁病重时才开始谋划的。之前周太后寿辰时庆王还回了京, 那个时候他与晋王两人还井水不犯河水, 且很少与人来往。这些年庆王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沉默寡言, 从来不与人交好, 先帝当时将他丢在封地便不再管他了,京城朝堂上无论是如何的大风大浪他也从不曾关注, 除却案例朝觐以及其他特定时间回京外,众人基本记不起来他。

    与晋王主动联盟这件事基本不可能。且晋王如今也没有时间与他长时间耗着, 以晋王的性子怕是直接将人给掳了过来。

    那找庆王本人显然没有多大用处,还是直接控制军队比较方便。

    城西那批人马应是为最终进京城时所准备, 再加上那封信中说晋王本人也有几万军队,还有庆王将各方能调集的都调集了, 他们本人可以控制的人马竟已逾十万。虽远不及朝廷兵力,但朝中很显然看上去一团乱。

    至于百越,他们将边境一些人马想法设法也调走了,要知道驻守边境的可是朝廷的人。可想而知晋王究竟势力有多大。

    “怀璧,我们还需去晋州么?这两日连增城都知道百越摄政王死了, 传得沸沸扬扬,应该是假不了。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将庆王那批军队分离出来。”

    江怀璧却道:“不必去晋州, 庆王的人马不可能放在晋州,我们去了也无用。”

    沈迟暗暗思忖片刻,也大约能想明白。

    庆王兵马不少, 也不可能短时间内都在安顿在晋州城内,也怪不得他们都一直未曾看到。

    “为节省时间想必都在晋州城以北了,俗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看那信中所说晋州以北最大的粮草储存地便是离增城不远的宥安一县,我们半个时辰便可到达。”话音一落看到江怀璧已然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你出了晋州要来增城。”

    “没有,我一开始只是想将木槿等人先安顿下来,增城到底熟悉一些,”她轻轻摇了摇头,“后来看了那信发现巧合,也就过来了。”

    沈迟揉了揉眉心,有些发愁:“你一直说在增城等着,大概便是想在这最后一晚动手罢。知道你怕打草惊蛇,但这关键时刻晋王定是派人盯的紧紧的,更不好动手,而且粮草也不是在同一个地方。……你确定今晚我们能干完?”

    江怀璧眼眸微垂,避开他的目光,静静道:“只能是今晚了。若说前两日他们是在四处警戒以防备为主,那么至今晚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话应该是以时刻注意前方军队调遣情况为主,后方警惕为辅。我们其实今晚胜算要稍大些。其实这几日警惕程度都差不多,这三日晋王定是万般叮嘱,他们在高度警惕几天后会有一个疲倦期,但是即将作战的紧迫感会使他们激动起来。此时赴前线的激情感远远要大于他们默默无闻在后期做保障的沉闷,我们若此时动手将扰乱他们的军心。”

    沈迟听她条理清晰地分析,似乎是很有道理,但总是觉得不大靠谱。不过……

    “你什么是后还去研究战术人心了?”

    江怀璧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道:“跟你学的。”

    沈迟怔了怔,他似乎不记得什么时候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还没等他问,江怀璧已经转身走出房间。沈迟略一皱眉,觉得有些没头没脑的,但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一推开门便看到院门口站着个怒气冲冲的霍流霜,身后是被两个下人制住的湘竹,她抬眼看到两人出来,眼神一慌,心虚得垂下头去,鬓角的发丝略显散乱,显然是刚才挣扎过所致。

    江怀璧还未开口询问,霍流霜便踏进院子便咬牙切齿:“怀哥哥,你带回来的湘竹溜到我母亲的正院里去了,被当做贼抓了起来,我母亲要处置她,我费了好大的口舌才将她救下。……怀哥哥你说怎么办吧!我问她,她只说是走错了路,其他什么都不肯交代。”

    以湘竹的心气如何会去偷盗,这霍家与她也无冤无仇,她能算计些什么?

    江怀璧瞥了她一眼,霍流霜见状对下人示意将她放了,湘竹没了束缚,垂着头走进院子却仍旧是一言不发。

    “流霜,给你添麻烦了。我会看好她的。”江怀璧略带歉意地看着她。

    霍流霜笑了笑摆摆手,“倒是不麻烦,只是别在府里乱跑,我母亲重规矩,我平常都够让她心烦得了,现在看谁都不顺眼。”

    待她走后,沈迟率先开口问:“你想逃离霍府?逃出之后要去哪里?晋州么?”

    湘竹身子蓦地微颤,却也不得不点头。她默然,她总是觉得这两人不大靠得住,只是如今困在霍府也不是办法,便想着先出去再想其他的事。

    江怀璧沉默片刻淡淡道:“湘竹,回你院子去罢。这段时间外头乱,不要乱跑,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湘竹点点头,微微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沈迟两步走到她面前,不解道:“我可没见你护过哪一个外人,你保她做什么?”

    若是半月前,他或许能开玩笑似的说一句“是不是有意养外室了”,但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自然也就不大好意思开这样的玩笑了。

    两人近在咫尺,他静静看着江怀璧,然而她却一动不动,仿佛他在几里以外一般,静静开口:“湘竹与丁瑁关系密切,晋王有许多事情别人不清楚,但她要知道的多些。”若日后论罪也算是一个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