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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沈迟看到她的那一颤也只是恍恍惚惚僵硬了一下,心底不禁佩服江怀璧的理智。

    如今江怀璧的脑中已经不是晋州的事情了,而是那三家与江家之间的纵横错杂。

    庄家是江家的外家,有一层联姻之亲,而萧拙与江耀庭曾经皆为周蒙门下学生,是为师生之义。至于方家,亦为京城望族,家风崇尚儒孝,自方家出来的科考中第者数不胜数,方恭便是其中的代表。

    便凭着一层关系,江、庄、萧三家死死绑在一起,周家声势浩大,高官厚禄之下难免有人眼红,那么方家所想究竟是不是如她想的那般?

    沈迟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轻声提醒:“喂,回神了!现在只是刚刚有苗头,别把它想得那么严重以至于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江怀璧一条条捋顺这些利害关系,细想除了想明白方家要干什么后似乎真的并没有其他的异常了,才渐渐沉静下来。

    三家连起来很容易让人想到江家,那么方文知到底要做什么?平时方家在朝堂上一直安安稳稳,在京城也十分低调,除了方夫人偶尔出门张扬一阵,还是挺温和的,如今怎的忽然来势汹汹?

    “所幸几人并未有多大事,然而庄国扣住此事不放,与方尚书杠起来了。”

    意料之内,外祖父可从来不是息事宁人的性子。

    江怀璧问道:“那周家那边如何?”

    “首辅大人最近可忙的很呐,哪有时间管这烂摊子,都交给周夫人了,一个内宅妇人自然不如当家人有威势,方家道了歉赔了钱好生将人送走了。”

    沈迟撇着嘴将茶杯放下,抬头看着江怀璧。

    “我就奇了怪了,你哪来那么多本事,让方家都盯着你了。”

    江怀璧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她隐隐觉得方家是冲着江家来的,可是也只是感觉,毕竟有些地方想不通。方家不会那么明显去惹另三家,只外祖父便不会善罢甘休,若真拿上了台面,损害的还是方家的利益,怎么看都是弊大于利。除非,方家在放长线,钓大鱼。

    可她最近事情太多了,再来个身后紧盯着的黄雀,实在是力不从心。她只往大了想,并不知道关她江怀璧一个人什么事。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咱们看到的景象么?方夫人已经死了,就死在我们面前。方家暗中瞒住了这件事,又出了现今这档子事,很明显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方文知连为母守孝都暗中压下了,难道不是要利用方夫人去世这件事来做些什么?”

    沈迟看了看江怀璧一直木证地坐在那,也不喝茶,干脆伸手将她那一杯捞过来,一脸嫌弃却还是仰头饮尽。

    与江怀璧在一起太累了,那家伙说话太少,寥寥几句总能把球再踢回来,还字字句句都在套话,防不胜防,导致他已经说漏了好多东西了。

    哎,真费脑筋。

    看江怀璧若有所思,他又提醒一句,“咱们刚刚才说到三家与你江家的关系。方恭那人一向老实,这件事还说不定是谁在背后呢!”

    “人心易变,你怎么知道方家就会一直安分下去。”她见过这样的人太多了,连她自己都变了,更不必说其他人。

    沈迟轻笑:“周蒙看得人何时看错过,他说忠正那便是真的忠正了。即便以后有什么变故,如今却是不会,杨氏是杨氏,内宅与前堂他一向分的清楚,那性子凉薄得连你都比不上。即便杨氏是他原配发妻,多年夫妻情分少的可怜,这一切如何比得上方家名声。”

    “所以你的意思是杨氏的确是方恭下的手?那方文知不知晓?”

    “或许正是因为知晓,所以才盯上了江家。涉及官场,方恭不会马虎,所以我说设宴请客之事不像方恭做的,他或许都不知晓此事。”

    那方文知的心思是有多深,生母也不计较么。

    沈迟长叹一口气,起身将窗户打开,瞬时一阵冷风吹进来,他没防备抬起袖子挡了挡,想想还是没有关窗,屋内瞬间凉快许多。

    他立在窗前,任由夜风扑面袭来。

    江怀璧抬眼看到的便是负手安安静静地观望着寥寥星空的他。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与京城纨绔的名头天差万别。

    沈迟与江怀璧的性情不同,他站在那里,便有一种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感觉。

    江怀璧也走过去,与他并排而立。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没有明月高悬,只有寥寥无几的几颗星子冰冰冷冷挂在那里,即便如此,也将四月的夜点缀得星光闪烁。

    沈迟展开自己的折扇,正面是泼墨的山水,远山近水草木孤舟寥寥几笔自成意境,然而背面却是一幅美人像,美人却是戏子,虽然只有背影,却能看出袅娜娉婷的姿态,青衣婉转,团扇轻摇。

    他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轻声开口,“江怀璧,你一定不喜欢听戏吧,那戏文有没有看过?我便偏爱江南的吴侬软语,水袖一甩身段儿甚是妖娆 ,戏文也记了不少。咱们志趣不同,先前觉得怕与你说不到一块去,现今都已经同路了,总得找点乐子,要不这路途遥远的多无聊。”

    江怀璧神情恍惚,戏文啊。

    家中长辈庆生时通常会请一些知名的戏班,在沅州时祖母生前最喜听戏,但她也只是爱热闹,每每都是让晚辈们点。女儿家的都喜欢《牡丹亭》《柳毅传书》之类的,公子少爷都是豪情万丈的《单刀赴会》等等,她却不喜欢。

    儿时会偷偷跑到后台,站在角落里偷偷看那些戏子忙忙碌碌,有时也会有闲暇时间,要么是练习,要么,会唱些小调。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曲子倒是婉转温软,只是那时她刚启蒙,也偷偷托人买了各种杂书来看,听得最后一句“司马泪痕多”,便丢了戏词再也未碰。前人便写过“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句子,而如今既知有司马泪痕,却仍旧青衣卖唱。尽管后来自知理解有些偏见,却是再也不肯碰戏文这类的东西。

    自然,如沈迟这样的人物,喜爱听戏,甚至若与戏子传出什么绯闻,实在是正常。

    “你素来自诩清高,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值得我嘲笑嘲笑的?”沈迟就惊奇,江怀璧真的是太无趣了。

    江怀璧细细思索一番,轻声道:“上次你说的梁上君子可算?”

    第32章 生恨

    沈迟忽然大笑, 方才的形象荡然无存。“哈哈哈哈……江怀璧你怎么这么记仇!”他真的是无可奈何, 江怀璧对那晚自己截住他还是耿耿于怀。

    但转念一想, 可不得恨他。原本待在京城挺好, 如今还要千里迢迢去晋州, 今天还又出了那样的事。

    “哎, 别那么严肃。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解决, 你来都来了肯定是胸有成竹了,怎么还一脸冰山。”

    江怀璧摇了摇头, 说出的话却是:“我知道。”

    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心中有多沉重,那一个月的期限, 她将所有都赌上了。但是想到阿霁,想到母亲去世时的孤单无助, 她便不得不提起精神。

    沈迟惊奇:“你知道?知道还老这副模样,搞得像我欠你钱似的。你想开些, 就当过去观光了,左右你整日在京城也没那么多事做。”

    江怀璧冷冷看了他一眼,沈迟瞬间冷不丁打了颤,觉得浑身上下毛骨悚然。

    江怀璧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实在是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她却忽然说道:“沈世子, 你安插江府的眼线在霏微园里吧。”

    沈迟愣住。

    江怀璧果然是江怀璧。

    便知道瞒不了多久,到底是江府, 眼线不是那么好插的。

    但他还是很疑惑,那个眼线安插的时间挺长的,就这两次还谨慎地试了试, 就被发现了?还是说她在试探他?

    但是江怀璧那双波澜不惊却深邃平静的眼眸连动都不动地盯着他,让他确信她并不是一无所知。

    “你是怎么发现的?”

    “阿霁的霏微园虽与墨竹轩距离不远,但她还不至于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若非有人告诉她,她如何会来替我解围?一个小小的丫鬟怎么就知道我出门了?阿霁既然戏要做全套,必然是遣了芬儿来我院子里的,能混在我院子中而不被稚离那般谨慎的人发现,还能说她正常吗?”

    沈迟哑住。

    “沈世子盯着江府内宅的事情太多也太细了。”可她竟然没有发现,近来好多事觉得蹊跷,如今终于找到源头了。

    自从庄氏出现异样的时候她就开始起疑心了,但查了几次没有查到,又因为事情太多便先搁下了。后来是方夫人忽然发疯的事情让她坚信府中有眼线,江府的下人一向知根知底,若要安插眼线也是极为困难的,然而沈迟不声不响就做到了。

    沈迟尴尬一笑,“你也不用觉得自责,毕竟芬儿之前的确是没问题的。……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在你眼皮子底下安排人的么?”

    江怀璧冷漠道:“不想。芬儿我在走之前已经提醒过阿霁了。”

    沈迟:“……”

    不要动作那么快,他还想着好好卖个关子呢。

    其实他也明白,江怀璧既然能怀疑到芬儿,自然也能想清楚其中关窍。

    “夜深了,世子请回吧,明日还要赶路。”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你这逐客令下得可真是不客气,”沈迟掀袍起身,然后伸了个懒腰,连头都不回道,“咱们都同路同车了,不用这么生疏。我唤你一声怀璧,你也唤我一声君岁,这一路既是暗中查访,身份若让人起了疑心也不好。”

    江怀璧轻声应下:“我知道了。”

    .

    方家,报丧的钟声终于在下午申时初敲响,方府门外的匾额上挂起了白幡,京城中来来往往的行人便都知晓,当年宠极一时的杨昭仪的meimei终于在嚣张跋扈了二十多年后病逝。

    京中贵妇们亦在暗中议论,她们大多不喜欢杨氏的性子,但杨氏毕竟去世时才四十多岁,又加上一月前江尚书夫人庄氏病逝,两位夫人相继离世让人难免唏嘘。

    方文知一袭孝衣素服守于灵前。

    方恭缓缓走进来在蒲团上跪下,为夫人烧了一些纸钱,灰烬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纷飞,火光中清清楚楚映照着灵堂中大大的“奠”字,堂中除了火燃烧的轻微声音便只剩下安静。

    方文知眼眶微红,在旁静静看着父亲的哀悼,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问:“父亲,母亲究竟是什么时候去的?我稀里糊涂去了城郊一趟,回来您就给我说母亲走了,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看到。自母亲一月前从江府回来后便一直抱病,府中大夫很明显治不好,您也不让去请太医,这一个月母亲是何状况连我这个儿子也不知晓,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

    方恭站起身来,眼神平淡地看着白色的凄惨的灵堂,“她是我的发妻,我自然不会害她。你也知道她得的是疯症,若放出去胡言乱语,我方家又该如何自处?”

    “那为何连我都不能见?”

    “你母亲清醒时说怕发病时伤着你,所以……”

    方文知忍不住打断他:“这样的话父亲觉得我能信?”

    方恭默了默,转身走出灵堂,“你母亲是我方家的媳妇,我会风光大葬,人走了就走了,不必太过执着,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好好活着的。”

    方文知手紧紧攥住,脸色铁青,好不容易将胸中怒气压下来。

    “你便好好做你的尚书吧,我到要看看你能凉薄到什么样子。”

    连发妻都狠得下心的人,即便高官厚禄又能如何,终究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这些年他自己看着父亲与母亲人前鹣鲽情深,人后各自生活,却从来不曾劝说过两人。方恭从来只在书房睡,外人看来是鞠躬尽瘁,却只有贴身的人知道,那一切都是假象。

    好一句“忠正”,他忠诚做到了,正直也做到了,但偏偏对家人,没有半点温度。

    亏得能当一声“父亲”,一声“夫君”。

    所幸他曾偷偷去找过母亲,母子受母子二人却是相对不能言,杨氏那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将事情前因后果写给他。

    她说了江夫人的一切事情,也说了平郡王,还说了这些年与方恭的无尽煎熬,最后叮嘱了他许多许多。

    那个时候的杨氏已经油尽灯枯,但神智却是异常清明。她说自己忽然发疯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可她受不住,每每晚上连做梦都是无尽的深渊噩梦。她还说江家不得好死,害了文晓,她要他去给自己和文晓报仇。

    那与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方文晓,自在江府落了水后就特别容易生病,十天后一场高热夺去了他的声音,自那以后便哑了,杨氏正是因为如此才日夜哭泣以至于染了风寒。接着便是有人做了手脚使她发了疯,方恭顺势将她禁足在后院禁止任何人探望,一月后,杨氏“病逝”。

    父亲不肯管这件事,他除了朝堂上的事情其他一概不管,那他便替母亲和弟弟报这个仇。

    然而他的计划刚刚实施,当他第一步才迈出去时,母亲忽然就撒手人寰。

    方文知眼眶中已经不止是悲痛欲绝了,还有滔天的恨意和浓烈的杀意。

    门外的方文晓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他听了乳母的话,知道再也看不到母亲了,想如以前一样掉着眼泪放生大哭,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张着嘴流泪。

    方文知心中一痛,招呼了他过去,然后将他搂紧,轻声道:“阿晓不哭,还有哥哥呢……”

    小小的孩子身上穿着并不太合身的孝服,满面通红,方文知用袖子擦了擦他的眼泪,尽力压制着心中的情绪,放柔了声音说:“让乳母先带你下去,晚上再来守灵,你身子弱,可不能累着。”

    等门关上后,方文知脸色瞬间变换,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黑色的棺木,手上青筋暴起。

    “母亲,阿晓,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