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那张路为什么请假?”我小着声,斗胆多问了一嘴。 马芳平个子跟我差不多,她抬眼看了看我,可能是有点意外我为什么问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感冒什么的,我也不太清楚。” 她把写了张路家家庭地址的纸条给我,只是催促道:“别耽误了。” 只是感冒吗? 我掐指算着张路请假的天数,算上今天,都快五天。什么样的感冒能让她不声不响地消失五天?她虽然成绩不好,但是对待学习的态度并不随便。 我心里的疑问和担心,随着公交车不停歇地在一连串我陌生的道路上穿梭时,而逐渐加深。 她家根本不是马芳平嘴里说得那样跟我家顺路。 她家要比我家远得多。一直往前,我知道那里有片海。海水是灰色的。我认识的我们一个村的哥哥就是死在那片海里。 售票员照着我纸上的地址打发我在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车站下了站。 幸亏现在还是白天,距离日落也还有一段时间。我头脑发懵地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才终于鼓足勇气拦下一个骑着三轮车经过的中年女人。 我认认真真地照着纸上的字念了一遍,看她。 中年女人什么也没说,也只是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 我不明所以,又照着读了一遍。 她就还是微笑。 这到底有啥好乐的呀。 她不说话,我拿她没辙,哭丧着脸继续问她:“请问阿姨,您知道我说的那地方怎么走吗?” 谁知她劈手夺过我手里的地址,低头粗粗看了一遍后,抬手对着我噼里啪啦比划了一串手势。 原来,她不会说话。 她是个聋哑人。 我以前就疑惑过这一点。 关于残疾人的认识,我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生活中,尤其是在乡下郊区的几年里,我基本上没有见过身体有缺陷的残障人士。 似乎人人都幸福安康。 而零碎的传言,从老人嘴里也听说了很多。 什么缺胳膊断腿的小孩子,生下来就被扔到河里淹或或者是不知去向。 明白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里面,但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相信是真的。 女人估计见我半天没反应的样子,以为我没听懂。热情地一把拽上我的手臂,看架势是要亲自押送我去。 我一下很紧张。 手上猛地一使力,有些粗暴地挣开了她。 我是后来经过不断的回味。 才体会出,那一刻我的挣扎,不是因为她的力气,或者是那些未知的危险。 而是因为恐惧。 是出于一种对异类的恐惧。 而当时的我,也还没学会如何掩饰这种恐惧。 中年女人被我的力道吓了一跳。我躲闪着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头红着脸匆匆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跑远了。 等我再回头。 预想中骑着三轮车的身影并没有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而立在原地的那个女人,手一直比划着向前的姿势。 直走,一直直走,然后是左转。 她依旧在看着我。 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也许她是作为一个幸存者而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那么从小到大,这几十年间,究竟多少次因为词不达意而收到过冷眼相待呢。 但这无数次的冷眼相待,并不能抹杀她此刻目光中善意的守护。 温柔真的是一种天赋。 她没有因果。 * 经过几位路人的帮助,我还是找到了张路家。 是路口一幢刚翻新的三层楼小洋房。我从房前的岔路绕进去。房前敞新的水泥地上晒着稻谷还有番薯,二楼的阳台上则飘着新晒的衣服。 但房子门窗紧闭,没有人在。 视线挪移,我注意到小洋房左边还贴着一间窄窄的老屋。阳光落在洋房簇新的琉璃瓦上,衬得一旁的水泥黑瓦片愈发暗淡无光。 这件破旧的老屋是有人住的。 褪了色且布满裂纹的木门自里向外大敞着,屋里黑洞洞的一片,没有光,也没有开灯。什么都看不清。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隐约看见有个桌子的模样在靠墙角的地方。 晚风一阵阵的打在我心上。玉米叶靠在一起簌簌作响。 我攥着手里的通知单,心里已经起想要离开的念头。 要不就从门缝里塞进去?但是马芳平要求的是让我明天拿着签好的通知单给她。 我进退两难。 我决定试一试。 “张路?”我离那扇门近一点,压着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句。 “张路?” 没有收到回应,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意料之中的,没人回我。 就是吗,她怎么可能住在这里。 “谁啊?” “谁找路路?”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只闻其声,但不见其人。 太阳此刻正在西沉,一直沉入天际的尽头,那边灰蒙的海中。我仓皇地转过身,四下找寻声音发出的可能的地方。 四下却静悄悄。偶有几声摩托车路过的轰然声。 我不可能听错。 我抬头看向二楼,没有人。 房前的橘子树上压满了金黄透亮的橘子,张路藏在书包里拿到学校两个。不过那时候看起来还没成熟的样子,一半都是青的。她分了一个给我,我尝了,挺酸的。 但还是都吃完了。 只是她那时候无心说得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等黄了,就吃不上了。” 黄了不是正是熟了的时侯吗,为什么吃不上?转念一想,我猜到了为什么。 以前储标还没开始跑出租车的时侯,他和陈兰也种过一阵甜瓜拉到市区去卖。 摘下来的瓜里凡是品相好,看着包甜,能卖钱的,我和储盛都没份吃。 剩下来的小的,歪的,才是我们的。 所以甜瓜并不都是圆滚滚金灿灿的,她也有椭圆,有扁的,有凹的。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 因为很多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多好。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很有惊悚片的效果。 橘子树旁一片开阔的菜园子,里面缓缓探起来一团黑色的东西。我忍着逃跑的冲动看过去,是个人,老人。 头发裹在一条深色的头巾里,鬓角的两边垂下一大片灰白的头发。 整个人看起来很凌乱。 而她的面容。 我说不清。深且重叠的皱纹一层层垂下来,将原本的面目重重包裹。这是一张在漫长年岁中避无可避的脸。 我也见过许多上了岁数还在农田里耕作的老人,包括我的外公外婆。但是我没有见过,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完全是一种卧倒的姿势在耕种。 很快我就直知道了答案。 她撑着手边的镰刀艰难地爬起身。等到完全站起来,却意外地跟她刚才坐在地上的时侯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极为严重的弓背,脊椎几乎已经与地面呈现在同一水平面上。这样的姿态,如果长时间的站立劳作,的确会很累。 趴着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是路儿的同学?”她颤颤巍巍地避开脚下的几株刚冒绿的菜苗,小心且缓慢地走到我跟前。 坦白地说,她身上很脏,衣服上粘结着成块的泥土,走过来的时候带起一股并不好闻的味道。 我本能地往后躲了一步。 她也并不管我,弓着腰,慢腾腾地向着那间黑洞洞的小屋里晃去。没有热情,也并不冷漠。我慢慢跟上,一直到门口停住。 没有进去,是因为觉得唐突,也胆怯。 老人把手里揪的一把绿叶菜丢进门口的水桶里。翠绿的嫩叶飘在发黑的水上,有种突兀的和谐。镰刀摆在了门后面。木门嘎呀嘎呀的声音,像是暗□□的前奏,听着有些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