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节
所以当来自边城的《定安报》第一次出现在南北货铺的时候,许多岐江人根本没太在意,毕竟这东西是被做杂活售卖的,哪有人在杂货铺淘锦绣文章,这不是闲的逗趣么! 虽然看不上,但世间从不缺乏好奇之人。最初一批读者是冲着“纸”购买的,他们发现这些刊载着文字的载体,又轻薄又细软,偏偏质地还很坚韧,携带起来阅读十分方便。 “这是何物?” 一名小世家出身的郎君扯了扯手中的报纸。 “虽说文字印的粗鄙,全是大白话,毫无文采可言,但总算整齐还是有的。” 他身旁的友人嗤笑一声。 “这是边城传来的东西,能有甚文采,字不写错就可以了。” “你看看这布帛,也不知道是什么织造,过于单薄,看不出经纬,颜色看上去便透着穷酸。” “这东西,”有人嫌弃地撇了撇嘴,也只有穷酸才会用得了。 听他这样说,那世家郎君就不吭声了。 实际上,他也算得上友人说的“穷酸”。他虽然出身小世家,但家道在祖父一代早就破落了,现在是靠着卖画、提诗、与人做西席勉强过活。 虽说寒门庶民不能读书,但整个南郡因为文风鼎盛,许多家境殷实的庶民或是本地富户,也会想方设法延请一些破落世家出来的郎君教习子孙。这事说出去是坏了世家规矩,但饭都吃不起的破落户们哪顾得了许多,大家也都睁一支眼闭一眼了。 只是教人子孙是要有书籍的,他家中的书籍已经被学生看了大半,再这样下去,若无本可读,这份教习的差事怕是要换人了。 但他又没有银钱再去购置新的书简。 毕竟书在业朝是不流通的物件,想要获得新本,要么去传抄友人或是名士的文章,要么去别人家中借阅摘录,而这两者都要有社交圈做倚仗。 对于世家来说,书就是资源,是身份的象征,想进别人家的藏书库,普通的交情可是不行。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定安报》就送上了门。十个大钱一张,免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低廉的售价还是吸引了很多人购买。 这其中,有的是像他一样的破落世家子,有些则是勉强能认得一些字的富户,还有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买来纯粹是为了给子孙积攒传家宝的。 在这个时代,书籍是再昂贵不过的东西,谁家若是能藏上几箱子书简,那绝对称得上是传家宝,周围的街坊都得高看一眼。 只是竹简好找,文章难得。印着字的布帛,管他上面写了什么,10个大钱也不过就是一刀rou,省下口腹之欲也能留给子孙一丝翻身的希望。 大家都这样想,《定安报》买的飞快,还有人打探掌柜何时还有新货上。 掌柜抓了抓头,他也没想到这叫报纸的玩意竟然卖的这样好,暗自懊恼价格定低了。 他自己不识字,全是冲着这纸的新鲜才采买了一些。这玩意在边城一个大钱一张,纸张又轻薄易携带,只要路上注意防水,一板车就能拉回来几千张,转手十倍简直暴利! “这宝贝数量有限,我也是走了关系才搞到这样多。郎君要是喜欢,下次我再和那个老关系疏通一下,多进一些。” “对对,多进,一定要采买啊!” 几个没抢到的,扯着掌柜的袖子反复叮嘱。 “到货可一定知会我,我们家住东水巷子,左手第一家王姓就是我了。有消息你就让伙计去东水巷子喊一声,银钱不是问题啊!” 他身后站着的便是那位小世家出身的教习,他前日买的报纸已经读完,今天想再来碰碰运气,看看老板有没有新货。 别说,这报纸上写的文字虽然浅白,但却意外的有趣。不大的纸张上划分了几个版面,除了首页定安快讯之外,后面还有许多科普常识、边城风貌,看了之后让人啧啧称奇。 尤其是最后一版刊载的那个《东山群雄传》,看了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心中痒痒得睡不着! 那个傻小子在山中得了隐居大贤的青眼,学到了本领,却被心胸狭窄的师兄嫉妒陷害,被撵出师门,师兄还联合恶人守在山口伏击……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啊?!他到底有没有逃脱生天? 为什么断在这里就没了!? 连着两天郎君都睡不好,一闭眼就是在山口遭伏击的场景,反复推敲那可怜的少年能否脱身,越想越精神,恨不能自己拿起笔给写个结局,偏偏又不知从何下手。 他今天来货铺,一是想要再补一张报纸收藏,另外也是想看看老板还有没有新货。没有新的有之前几期也好啊,那文中提了许多前情,看不到真的很让人抓心! 有了第一批读者的传播,《东山群雄传》这个故事很快在岐江城中流传了起来。 《东山群雄传》在书写的时候本就着意大量使用口语,文字浅显易懂,比业朝目前流传书面语简单明了许多。再加上内容曲折有趣味,许多识字的小少年朗朗上口,不需要先生再给释义讲解,很快便野火一样席卷南郡。 如今不但是城中百姓喜欢,某些世家郎君嘴上骂着粗鄙,私底下暗搓搓也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期期追更不落下。 只是大家都没见过这种一个故事分段写的模式,每次好容易盼到新篇,结果不到一刻钟就看完了全文,末尾还咬了作者埋下的暗钩,被引得抓心挠肝,坐立不安,只恨不能抓人关入柴房,不写完不给饭吃。 混账!便不能一次写完么!一段一段的挤有甚意思! 哎,再等又要几日,便只能把之前积攒的几期拿出来,再重温一遍了…… 这样想的不只一人,等到《东山群雄传》单行本刊印的时候,发给《定安报》的订单已经积累到一个恐怖的数字! 如今墨宗上了明面,也不需要打着“西海人”的旗号遮遮掩掩,朱雀大街那个“宁村作坊”的店铺依旧存在,只是全定安城都知道,那铺子是墨宗开的,里面的新鲜玩意都是来自墨宗和九凌城。 《定安报》的外销工作也交给了梅大娘。胡人胖大娘稳坐钓鱼台,把长袖舞得飞起,很快就给《定安报》打开了销路。 这也是宁锯子的意思。 他搞这个报纸,不只是为了给边城人民普及知识,顺带着也有宣传和夹带私货理念的意思。 边军好,雍西关妙,定安城人民的生活水平大提高,有油有rou有衣穿,报纸上还告诉你怎么吃猪rou味美,怎么穿毛衣好看。对比现在的生活,谁能不心动? 在当前这个资讯不发达的时代,报纸便是最好的宣传媒介,可以直达受众,抢占舆论制高点,顺带宣扬自己的理念,比在什么山上开学宫有效率得多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一片荒漠中骤然出现一个水潭,这绝对是划时代爆炸性的存在,必然遭到饥渴之人的哄抢。 几个年轻的边军站在印刷所里,两眼冒星,掰着手指一根一根数印量,越数越是心凉。 这……这光是定安城内的量就够他们干几日了,边城的量要排到月底才能完工,这一个月光是《东山群雄传》就要满载了! 如今,梅大娘那边又送来了外销订单。 虽然外销的利润高得吓人,可印量还要翻上十番…… 活……活不了了啊! 第275章 身为《东山群雄传》的忠实读者, 崔安到底没能等到自家采买回来那本他心心念念的单行册,就急匆匆踏上了前往定安城的旅途。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毕竟《定安报》就是从定安城流出来的, 若真有单行册发售,那在定安城的人肯定能拿到第一手, 说不定比行商入货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有了这样的认知, 崔安的这趟旅程就变得格外有期待了。 他一直是游离于家族之外的“闲人”,又因为崔映雪的事, 对于长辈和姻亲陆家多有不满, 向来不参与宗族政事, 反倒是与城中的匠人们从往过密。 他长兄怒其不争,但也拿他毫无办法。 毕竟当年,家族给崔安娶回来的柳氏性情暴躁, 举止放荡,两人八字不合,见面就打, 崔安一怒之下,索性搬出了崔家祖宅。 他的婚事是崔柳两家的盟约, 中间还牵扯陆家, 在践约前不能斩断。 可让他天天对着柳氏那张趾高气昂的马脸,那也是不可能的。都是世家出身的嫡支嫡脉, 谁也不比谁卑贱,何必受她那份鸟气?! 崔安善书画, 名下又经营着一些店铺, 不靠公中补给也足够一世衣食无忧。 现在除了逢年过节,他轻易不回祖宅,也懒得打听柳氏女又闹出什么荒唐事。 崔家人觉得崔安不成器, 他却觉得整个家族都不清醒。 如今崔家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成了被陆氏豢养的金丝雀,除了联姻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用处,几代族长包括他亲兄长都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性子,偏还敏感多疑,遇事习惯让陆家顶在前头。 崔安一早便看出来,自家宗族颓势已现,族人却依旧沉溺于旧日荣光,以为“崔”字写在世家谱系第二页,他们便真是一家之下,万姓之上的第二世家。 殊不知,离开了陆家的庇护,崔家人连二流都算不上!崔家有多少年没出个像样的人物了!?文不成武不就,都躺在家族的名声下吃祖荫。除了代代精心培养,嫁入陆家的小娘子们,崔家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崔家,不过就是给陆家配种繁育的母鸡而已,还不如日日在外奋发谋生的匠人。 他这样的认知,越是靠近定安城就越强烈。 边城苦寒干冷,按说环境和气候都比不得中原养人,但这些生活在边城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混沌度日的,各个都精神抖擞,走路带风,生机勃勃。 这样的场面,他在岐江城,在崔氏祖宅已经很少看得到了。 崔安格外喜欢这种风貌。 他觉得岐江城安逸的像滩死水,隐藏在繁荣下的都是僵化和死气,大家都是带着面具在生活,按部就班,没有希望也没有力量。 而边城就不同了。 这一路上大船路过几个码头,他看到一些女子在岸边清点货物,她们的手中都拿着与《定安报》一样材质的册子,不时还会在上面写写画画,记录着什么。 女子竟然会术数?这可是件稀罕事啊! 便是在南郡,也只有大世家的小娘子会学些粗浅的算数本事,只为将来为宗妇之后掌管中馈,一般小门户出来的可是没有这等机缘! 还有村屯中传来的读书声,太阳落山若是靠岸补给,便能听到村中有讲《东山群雄传》,讲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生动精彩。 再仔细看,却发现讲书的也不是什么名士贤达,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农家汉子。崔安自己就是书迷,《定安报》上的《东山群雄传》也不知道回味了多少遍,只一耳朵便听得出,这汉子竟然是完全照搬了报纸上的原文! “你也是……诗书传家?” 有一次,他实在耐不住好奇心,压低了声音试探对方。 崔安是个贴心人,他觉得这汉子八成是没落世家子弟,为生活所迫才来到边城。若是直接问人家是世家中的哪一个姓氏,等于照着人家伤口猛戳,于是他便转换了一种委婉的问法。 谁知对方抓了抓后脑勺,一脸茫然地回看向他,似乎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啥湿熟传家?我家祖辈都是收夜香,干的湿的都要,这玩意哪有熟的……” 他顿了顿,蓦地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 “哦,你莫不是在说沤肥?!” “对对对,墨宗的先生说过,肥要沤了才能熟,熟肥上劲还不烧庄稼,湿熟,是湿熟没错!” 崔安听得一头黑线,半天才闹明白他是村里专门制土肥的,哪里有什么出身。 之所以能把《东山群雄传》讲出来,那是因为他九凌城学制肥的时候,天天晚上去听城中的讲书,顺带着也认了不少字,现在勉勉强强也能看明白一些简单的文章了。 “九凌城?” 崔安挑眉。 “不是定安城么?这九凌城又是什么?” 听他这样问,那庄稼汉一挺胸脯。 “郎君你是从中原过来的吧?” “九凌城在咱们边城,那可是比定安城还神奇的地界,是墨宗自己建造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