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我的苦衷

    我与海涛哥都在听：扬鞭催马运粮忙，这个曲子是轻快、流丽的，它正在吹走我心头的乌云，它是一群奔腾的马，背坐着一群农民，挂着满满的粮袋子，他们是在无私的给国家交公粮，粮袋子重。

    马的闪电般的蹄子：“得得。得得。得得”，是轻松的，他们的心曲，洋溢着千古未有的清新气息，他们的眼睛是明亮的，看见了一个民族主人的历史重任，他们在那个时代当家作主人，那是流丽的笛音。

    王二麻子一脚一步走进门来，房东大娘也抱着小女孩过来了。来了几个车工、几个刨工，有的向我点头，那是和我说过话的，认识的；有的向我点头微笑，那是认可我和他们在一起的。

    “兰工，师傅的笛子，你一定要好好听哦？”那是我叫得出名的刨工，就在端面铣旁边。他们侧耳聆听我师傅吹奏的笛音，唤醒他们沉睡中的记忆，想象中的前景，现实中的场景。

    我师傅吹起了《鹧鸪飞》，我好像看见有一群鹧鸪在黎明向东方的大海飞去，先在黑黝黝的春林中摸索，穿过密叶铁枝，也许它们头撞到树身、撞到树干，眼睛被树叶划碰、划伤、划刺眸子，但它们的方向不会改变，它们在寻找可以看见太阳、可以一眼看见太阳的大海。

    越过诡异的山岚、魔怪的山岗，枫林暮色幽，松林夜色浓，江晚正愁，鹧鸪正忙，不像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乞枝而栖，它们寻找舞会之所，歌唱之夜总。在杂树林里看见他们的舞会，香樟树林里听到它们的歌唱，这是清癯的笛音，钻心的曲子…

    最后，我师傅吹起了海螺，“呜。呜。呜…”在我听来，好像有一只公牛在哭。厂里有人喊：“老板回来了。”老板预定是明天回来的，看外面天已经大亮，听我师傅的吹奏的笛音，竟然忘了时间？不，我知道，我们是有意的，因为师傅们今天要行动。但老板回来了，显然，我们之中有人向他告密。

    我们正常上班，老板来回在车间人行道上走动，他身上的法国香水味很远就能闻到，他看起来是个二十七八的帅小伙，穿着洁白的长袖衬衣，棕色的头发，就是脖子有点长，他身子也长，在本地，身长也是身高的意思，和古人所谓身长八尺意思差不多。

    见到他，总是在打电话，我正替他担心：这样从早到晚被电磁辐射和信息辐射干扰，会不会伤害脑子？他的眼光是带点恨意的，好像猫头鹰正在寻找雪地下老鼠的红外线。

    他不理我，好像我这样的姑娘，根本不在他眼里，我的磨床在不停地左右摆动，车里人的说话声被机器的轰鸣盖住，要在一两米之内才能听得清，他走过来，眼光投射到我的磨床上，看看磨什么。

    在车间，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他脸上有过一丝笑意，他是富二代，前年他父亲全权委任他管理麒麟公司的生产，他还有一个哥哥，好像不成材。

    他走到我身边，看看我的磨床，磨床活着似的来回摆动，乳白色的切削液从油管喷出，射到被磨的工件上，砂轮与工件平面摩擦产生红的烟花般的火花，切削液就是给摩擦产生高温的工件降温。

    老板平时不过来，也从没过来过，我想；今天有时时间看我干活啦？

    我磨的是一个又高又大的轴承座的平面，铸铁的材料，他问：“是英国的机组的还是西班牙的，我说：”是西班牙的，老板你辛苦。“

    我工具箱边没有凳子，但有废轴承座上面铺了纸箱子，是可以做的，我指一下那个座子说：”老板你坐。“我师傅在端面铣瞥见了老板过来，海涛哥是上夜班，别处，附近的远处的cao作者，老板在，一般都站起来，这时坐着的没有，也不敢。

    他像在思考，眼睛看着正在磨的轴承座，对我说：”一会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嗯“了一声说：”我也正要回来找你！“他再没有说什么，从磨床旁边的角门出去了。

    这个角门位于车间的东北角，出去就是铆焊车间，那是乌烟瘴气的地方，现在是大夏天，房顶上的吸尘器在终日转动，发出的”轰轰“声与下面工具箱边的鼓风机声上下呼应，形成震耳欲聋的嘈音，电焊工在37°38°的高温下，还在电焊、气焊。

    老板没有进去，只在外面徘徊。听我师傅说：”他父亲大老板交权时开过全厂大会，对全体职工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了，你们给我监视他，有什么意见告诉我，一年之内，我还可以为你们做主，你们可以找我，一年后我一般不插手，他全权处理。他毕竟年轻，靠你们协助了。’“

    大老板有一个大老婆、两个小老婆，他们找小，法律允许，只要你有钱、有势。

    大老板出现在车间时，非常谦虚，穿着十分朴素，走路低着头，他头发花白了，脸色苍老、憔悴，颇像一个历经艰难的创业者，他对工人比较客气，他知道，麒麟是这些工人撑起来的，没有工人、光靠这些主任工程师是不行的。

    我师傅说；”大老板出身车工，是一步一步闯出来的，他文化不高，是个初中生，他是从自己实际工作中体会出来，工人的重要性，是他曾经作为工人被管理而产生感悟和经验，觉得工人重要，如何发挥他们的潜在能量，他也凭自己的感觉去做。

    有时，他们老板们聚会谈起过对付工人的的办法：不能让他们吃的太饱，太饥饿了，他们会走；太饱了，不抓老鼠。

    这就是被我师傅们称作臭不可闻的猫屎（式）管理法，麒麟公司从投产到现在，机器轰鸣的都是这样的调子，而且，你想吃饱、想有所发展，你必须在重要的岗位，比如你必须在数控加工中心、你必须是镗工，海涛哥是镗工，被提为班长。

    我师傅是端面铣的铣工，那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的，即使你再有指挥、管理的才能，在铣床干的再好，也没有优先涨工资、优先提升的可能性，这没有公司发文件规定，但他们实行起来感觉天经地义。

    我不知道他们官多是不是上一代遗传下来，大老板是董事长、小老板是副董事长、秦阿芳也是副董事长，有名义上的总经理老陈头，他是大老板小妾的爸，而经营还有生产经理秦总、生产厂长金大头，厂长比经理第一个级别，相当于大陆一个有实权的主任，坐在贵宾餐厅吃饭。

    但经理就不同了，即使带一个人的经理，例如姖主任，听说最初是和秦总经理一个办公室的，也要坐在经理餐厅，我来了才分开。

    亲爱的，就此你也可以看出秦总经理找我来的目的。工人是在大饭厅，中午吃饭时人最多，乌压压一大片，一片人语声，电视放映着东方电视台的节目，只有在吃饭时，工人们才可以看到国内国际的新闻，但有时安徽朋友要打到安徽卫视、有人想看中央电视台的午间新闻，时有争执。

    中午买饭排队加号打架是常事，晚上加班也时有发生，午餐；工人吃的是快餐，两荤一素，贵宾的菜也是小炒、而经理们的菜比较高级，基本上每顿有上好的鱼rou：清蒸鲈鱼、鳕鱼、红烧鲳鱼，在他们看来这是合情合理的，有差别才会有奋斗。

    然而经理基本上是老板想要谁就是谁，厂长表面上是看资格、技术水平、是不是在本厂重要的岗位上待过，那是总经理要谁就放谁，百分之九十九的工人在这样的单位，除了正常加班挣钱、再没有其他出路。

    这里名义上美曰“加班”，实际上是实行的十一个小时的工作制。星期一至星期六，都是早晨八点上班，晚上二十一点下班。

    亲爱的，信不信由你，工人们就这样工作，真真加班是二十一点至二十三点，这时加班是日工资（下午十七点至二十点）的1·5倍。

    本公司实行计件工资和计时工资的结合，先说计件制：一件活估工三个小时，每个小时价格值10元，3小时就是30元，一天8小时就是80元。计件工资，一件活估工为3小时，你实际上cao作2小时完成，你挣了一个小时。早晨8点，干到下午5点，挣9个工时，得90元，一个月能干2340元，这是上海最低工资标准，技术工应该超过这；干到晚上21点，11个小时，能干15个工时，一个月能干3900就不错，

    计时工资：一个小时数控机床分值12元；镗床、10元；端面铣8元。平时加班费，镗工8小时之外，第一档（17点至21点）1·2倍，例如镗床80 （10x4x1·2）=128元，一天按8小时，一月26天得2080元；按一天11小时计，一个月26天得3328元；以此类推。第二档（21点至23点）1·5倍，其余机床以此类推计时工资，只有每天11个小时干，才能拿到上海技术工（镗工的低档工资），唯一的办法就是加班到23点，如果每天加，在上海不算低。不加班，基本工资都拿不上。

    亲爱的，我给你说这些枯燥无味，但不这样给你说，说明不了问题。记时制，按8小时工作，镗工每日56元，除了加班，工人的工资是很低的，据此核算，一个工人一天至少挣得25个工时，才能拿上上海技术工人的工资，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加班。

    没有一个民营老板无缘无故给你高工资，能给你上海的基本工资的，很少，数不清的民营，只有加班、再加班，才能拿到上海的平均工资。

    在麒麟公司，你不加班，甚至连上海的最低工资都拿不上，现在出事了，六岁的小女孩死了，小老板开始大发脾气，他出身在海峡的宝岛，从小受的教育不一样，在他眼里，没有尊重工人这个词，就认为管理出效益。

    认为管得好，生产就能上去。至于干部竞争机制、他从不考虑，就认为亲戚、朋友管理好，认为大陆人力资源丰富，有的是人，我一天可以招聘来本厂技术工，所以大言不惭说：“两条腿狗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这话激怒了所有工人，他们是长在新中国的，受过世界上最先进的思想的教育，怎能忍受别人当他们是狗？只有解放前洋人对待中国人才是这样的。外滩的“华人与狗不入，”他们都从电影上看到过，也听前辈说过，如何能作为同胞的你这样侮辱，不警告你如何咽下这口气？

    集合在食堂之后，老板看声势不小，就装作不知道，原来试图让我调查清楚带头闹事的，是想个别开除。这就是麒麟公司老板和总经理、以及董事会员们的险恶用心，看到我和他们打得火热，还参加他们的音乐晚会，如何能饶我？

    总经理推得一干二净，是你自己要加班，我们又没有强迫你加。这是我亲耳听到的。离开，每个单位都有试用期，半年翻不过身来，这你也知道的。

    为了生活，这些远离父母、家人，忍受着离别之痛、还得忍受工作的煎熬、折磨，如果工资差不多一点，他们也就算了，可是煎熬之外，他们还要付出家人的生命，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小付是安徽人，这厂有三分之一工人是安徽人，他的遭遇也是山东、江西、贵州等省等打工者所面临的、忍受的，7·18事件就这样不可避免的发生。

    我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

    他到班上来没有固定的时间，大致在11点左右，而今天九点来钟就出现在车间，一定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他在我磨床边耽搁了一定时间，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我感到事情要紧，才赶来。但他的电话很多，都是谈生意、订货、机组安装修理、酒店小姐之类的，三言两句说不完，我就到下一层我办公室整理文件，打开电脑。

    秦总经理又进来了，他说：“你和老板说话留点分寸，希望你尊重我。”我说：“你尊重我了没有？你那么怕，就不要做！”

    我几乎不看他，看到他我就恶心。我再一次上楼，走进老板办公室，我的眼泪禁不住掉下来，我说：“老板，你要为我做主，秦总经理利用职权欺负我。”

    老板可能是想叫我来谈我师傅、涛哥的事的，但我把事情岔开，说我自己的事，好像他们的事不重要、不值得一提，我的事重要，老板有点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