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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

    “二郎家只剩了他与他阿娘,我家只有家叔与我活了下来,家叔把我托付给我的养父养母,自去告状,那昭应县令受了道士们的好处,反将家叔打了出来,第二日,家叔便不明不白地在家里死了。这样的血海深仇,我们岂能不报?”陶绥眼睛泛红。

    谢庸想起清仁胳膊上的伤,他说是当初建道观时为山贼所伤,那“山贼”或许便是涂氏族人。陶绥面对这样的灭门凶手,舍身饲喂,与他周旋……

    过了片刻,谢庸问:“这些道士图谋什么?就图谋这块风水宝地吗?”

    “或许是吧。我探过清仁的口风,他没说什么,或者是防备我,或者是不知道,毕竟当年拿主意的是玄阳。”

    玄阳屋子里供着的神像和雷劈木醮坛,就是镇压这些冤魂用的吧?杀这么些人,竟然就是为了这个?谢庸点头:“是啊,或许只有玄阳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谢庸又问:“今早在湖边,郎君与徐郎君在争吵什么?”

    陶绥摇头道:“并没争吵什么,只是在说些日后的打算罢了。”

    徐二郎冷声道:“我想着点了道舍,把你们这些人能烧死多少是多少,他却妇人之仁,不愿意!”

    陶绥看一眼徐二郎:“二郎,你便是如此说,我也不能脱罪。”

    “那你又何必给我瞒着?”

    陶绥不再说什么。

    ……

    长长的案子问下来,已过子时。谢庸等押着陶绥和徐二郎回道观,至于埋在洞外的硫磺松香等证物,只能明日再来取。

    周祈伸个懒腰,“还挺累的,找这个藏东西的破山洞,可找了一阵子,又跟徐二郎打了一架。”

    “对了,忘了问了,老谢怎么知道他们在这么个山洞里放了硫磺松香油脂等物?”崔熠问。

    周祈告诉他:“谢少卿说晨间看到徐二郎鞋上有极明显的一大块油污,先前是没有的,然后又想到那传说中被烧掉的‘狐狸祠’。若果真有仇,他们怎么会让玄阳等入土为安?十之八九会选在今晚焚烧道观。”

    崔熠看看前面谢庸的后脑勺,“一块油渍……就能想这么多?”

    崔熠不放过任何一个架秧子拨火的机会:“阿周啊,你与老谢当邻居,得小心啊,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吃了亏,他太精了。”

    周祈有些心虚地抓一下耳朵,那些传奇上的美貌女郎也都是极聪慧的,也都在那些渣渣郎君手里吃了大亏……可见这精不精的,跟吃亏占便宜并没太大关系。想到占便宜,周祈脑子又歪了,在歪出太远之前,周祈硬生生的把这“歪”给掰“正”过来,又在心里念起了经。

    “显明,我听说长公主如今为你挑新妇已是女的、活的即可了?”前面传来淡然的声音。

    “不是!不能!没有!”

    听着崔熠的否认三连,周祈不念经了,专心合伙儿嘲笑起崔熠来。

    第94章 夏夜访客

    第二日, 谢庸、崔熠、周祈表明身份, 带着陶绥、徐二郎、清虚等一干嫌犯和证物回京。

    此案涉及二十年前的百条人命大案,大理寺的人颇忙了一阵子,除正式堂审外,还查阅县志,派人询问这山谷附近村落的百姓,询问陶绥、徐二郎后来的邻居等可能的知情人,查问当年昭应县官员受贿渎职之事, 并试图寻找当年涂氏家族埋骨之所,谢庸还拜访了与玄阳关系不错的祥庆观玄微真人——到底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几乎所有证据都湮没于岁月中了, 便是当年的昭应县令七八年前也一病死了,埋骨之所更是全无踪迹, 但陶绥所言当年之事基本确定是真的。

    那丹书系伪造的,王寺卿为此专门给皇帝上了奏表, 周祈听一个相熟的宦者说, 那两日御前的人面色都不太好。

    想想也知道,先是回鹘神鹰死了,后来“神狐”献的丹书又是假的,这位成天想着长生不老的老皇帝得是多失望……

    此案审判完毕,已经进了五月。

    周祈院子里的杏花儿开得早,果子结得也早,还不到端午节,黄黄的杏子已经挂满枝头。

    周祈懒而馋, 从兴庆宫回来,在坊里顺手买了二三十串烤羊rou,回来在树上摘了些杏子洗净,便歪在院中小藤床上,这么杏子就烤rou当暮食吃。

    天正是将黑透未黑透的时候,已经挂了不少星子,亮晶晶的。周祈喜欢此时天空的颜色,一种极漂亮的藏蓝,深而不闷,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显山不露水的艳,这个颜色如果做成袍子,面色白的人来穿,一定好看极了。

    面色白的人……周祈捏着杏子咬一口,咂下嘴——这个有点儿酸。

    还没吃完,有人拍门,不轻不重,不缓不急。

    “来啦!”周祈放下手中的大碗,趿拉着鞋去给谢庸开门。

    谢庸一袭家常浅灰色布袍,没戴幞头,只用簪挽着发,身后跟着胐胐。

    “哎呦!小宝贝!几日没见,想我了吧?”周祈赶忙走上前去抱起胐胐,“好像又沉了呢?你都不苦夏吗?”

    谢庸莞尔。

    “喵——”

    “越夏天越想吃东西?难怪这般富态。”

    “喵——”

    “你夏天爱吃什么?还是鸡rou吗?小鲜鱼?”

    “喵,喵——”

    谢庸如主人一般走进院子,后面一人一猫犹在絮叨。

    周祈把胐胐放在藤床上,走去屋里给谢少卿端了个竹蔑子编的小坐榻来,又拿了一个茶盏,给他倒了一盏饮子。

    胐胐正蹲在床上观赏周祈的暮食,谢庸亦颇看了几眼。

    周祈见到,便问他可尝了自己送去其家的杏儿了。

    谢庸道谢,说吃过了。

    周祈点头,两家就隔着一堵墙,自己家的杏儿已经黄了甜了,谢家的杏还青着呢,谢少卿真是没地儿说理去……

    谢庸微皱眉头:“阿祈,你晚间就吃这个?”

    胐胐亦极庄严地抬起头,看向周祈。

    被小可爱胐胐和它的主人这么看着,周祈突然有点面对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之感。

    周祈真诚地对谢庸道:“谢少卿,你不知道这样多好吃。杏子的酸甜气解了羊rou的肥腻,这两样儿简直绝配!要不,你尝尝?”周祈也不过是一问,谢少卿这种古板讲究人,恐怕享受不得这种乐趣。

    谢庸伸手拿了一串儿羊rou,又拈了一个杏子,把杏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又吃一口rou。

    周祈:“……”

    周祈又看向胐胐:“里面有食茱萸——”

    胐胐翘着尾巴,高傲地跳下藤床,走到小案边,盯着纱灯旁的飞虫看起来。

    就是比它主人有气节!

    周祈笑问谢庸:“是不是绝配,是不是好吃?”

    谢庸不回答,只问:“像这种绝配,周将军还有什么?”

    “那可不少。烤胡饼夹糖炒栗子?烤胡饼夹炸兰花豆?烤乳糕子配羊rou串?”

    谢庸懂了,点头:“干支卫廨房里的小炉子真是劳苦功高。”

    对这么点讽刺,周祈根本不当回事,反而愈加得意地道:“我们是没有锅,不然保不齐能做出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吃食来呢。”

    谢庸笑起来,想象冬日的时候,周祈在干支卫廨房里,写奏表累了,打牌烦了,一本子传奇看完,与陈小六等人围着小炉子,烤从外面带回来的胡饼、乳糕等物,旁边案上还堆着栗子、炸蚕豆之类零嘴儿,炭灰下面兴许还埋着芋头……

    有趣自然有趣,偶尔吃吃挺好,但——谢庸目光又扫过大碗里的烤羊rou和杏儿,好在以后家里不用阿祈做饭。

    周祈盘膝坐在榻上,接着撸rou串子。谢庸在她对面竹榻上坐着。

    周祈抬眼,恰对上谢庸目光,谢庸对她微微一笑。

    周祈这被看的反而避开,接着垂眼吃rou串儿。周祈不觉得是自己怂,她只是觉得,夜色这个东西太魅惑人。谢少卿的眼睛、鼻子、嘴让灯照着格外好看,他刚才一笑,全无白日间的肃然沉静,特别是他的下唇看着格外柔软,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欺负欺负……

    还有他穿的是薄布袍,那肩、那胸、那腰,那随意盘坐的长腿……周祈在心里慨叹,夏天太要命,夏夜更要命。美色当前,周祈觉得手里的羊rou串儿都不香了。

    这种时候最好就是胡扯。

    “谢少卿收了下官五千钱,把下官的画儿画好了吗?”

    “还没,想不出画什么。”

    周祈一笑,要是真大同世界了,这位靠卖字卖画儿的话,还真吃不上胡饼夹烤羊rou。

    谢庸微笑:“若真大同世界了,我还能写传奇。”

    周祈被看破心思,倒也不尴尬,反而问道:“当初怎么想起写探案传奇来呢?”

    谢庸与她说起当年境况,“当时科考及第,在京里等待铨选,手中没有半点积蓄,不知何以为生。开始也是与旁的贫穷士子一样去东市摆摊儿卖字卖画儿,但买卖不佳——”

    周祈明白了,难怪那日摆摊儿摆得那般利索,又诧异:“不该啊。以谢少卿的才气,还有——”周祈顿一下,“本事,怎么会买卖不佳呢?那时候的人这般没眼光吗?”

    谢庸抿着嘴看她,眼中却带着笑。

    周祈清一下嗓子,挠挠耳朵,这调戏人调戏习惯了,就有点刹不住……不过以谢少卿的姿色论,是不该买卖不佳的,前几日他去东市,才去了多一小会儿,就有女郎要让他给自己画像。

    周祈突然懂了,“莫不是被女恶霸缠上了?”

    谢庸想说“如今才遇上女恶霸,且是我缠着她”,到底怕太过孟浪,惹恼了周祈,停顿了片刻,喝口饮子:“哪那么些女恶霸?”

    那么些……周祈还是莫名觉得自己被中伤了。

    谢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看她,轻声道:“阿祈,你觉得一样东西好吃,便觉得大家都喜欢吃,其实不是。”

    周祈想否认自己觉得谢少卿好吃,但想起刚才自己还看着人家的嘴唇想东想西,这否认的话便有些磕绊,“我——我——”

    谢庸却已正色说回传奇的事,“既字画买卖不好,总要想旁的出路。我看旁边书肆传奇卖得好,便想也试着写一写。书肆主人说,最好卖的,一则是鬼怪狐仙传奇,你知道,我不信这个,只怕编出来不像;另一则是才子佳人传奇,我这样酸腐之人,只怕写不出婉约情致——”

    周祈想起自己与崔熠一起说烟雨斋主人不解风情,得长成什么天仙模样,才能不被娘子撵出卧房来。果然长得天仙模样……周祈目光扫过谢庸的脸,谢庸垂着眼,舌尖轻舔一下唇,周祈赶紧避开眼,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子!确实没人会把他赶出卧房啊!

    “故而,只得擦边写断案类的传奇。写完第一卷 ,便授了官,去外地赴任去了。”谢庸接着道。

    周祈也正经回来:“难怪……我买到这传奇已是后来,开始我以为有下卷,只是自己没买到,很是在东西市的书肆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找着,与书肆主人们打听,都说没见,我便疑心根本没有下卷。当时真想查查是谁写的,往你家门首送刀片儿去。”

    谢庸笑起来。

    过了片刻,谢庸道:“那是紫云十三年。那时候你才进干支卫?”

    周祈点头:“还出不得宫门呢。不然兴许那时候就认得你了。”

    谢庸想象更年轻些的自己,一身狷介酸腐气,遇上据说“人憎狗嫌”刚到胸口高的周祈,不禁笑起来。

    周祈能大致猜到他想什么,嘁,看不起人吗?

    谢庸却又哄她:“若那时候遇到你,兴许我就不写传奇了。”

    周祈不懂。

    “左右卖字卖画儿赚不到钱,会有个能耍刀剑、爬杆子、胸口碎大石的小娘子救济。”

    周祈:“……”

    谢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