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泽惠：离开羽岛学长后的未来（四）
“这次的失败是我大意了，那位第一名的得主，包括前十名的其他人，这次采用的设定全是细微难以捕捉到，而又十分有趣的细节，正好抓住了读者的心。同一期维持现状的不只是我们，很多人都碰了壁。散华老师，不要气馁，我现在就过来找你，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次企划，再把这次的失误好好总结一遍。啊……还有你昨晚给我的五个点子……” 木子小姐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听什么，手机从耳边滑落，我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 为什么我会抱有那么大的期待，自以为自己能够得第一名呢？ 人生未免太过一帆风顺，重拾梦想走上舞台，那之后的新作发布一直都很顺利，被冠以呆萌属性，虏获大票粉丝，博得众人欢喜，仔细想想，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因为，自从其他卖点被人挖掘出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有人夸我作品的话，大家都在说‘散华老师蠢萌蠢萌的，真是太可爱啦！’‘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签售会上有作者打瞌睡欸！’诸如此类的话，大家都在拼命寻找作品以外的卖点。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对我的小说加以评价，没错，除了那位楠木先生。 难道打从一开始，我的梦想就不过是南柯一梦，做梦的是我，陪着我做梦的是粉丝，一切只是一场谎言么？ 因为我尽可能地配合粉丝的口味，失去了自我的风格，所以才会让楠木先生忍不住用狗尾巴草扔我，才会落到排名尾巴的35名么？ 我失望至极地点开个人网站，发现已经有很多粉丝留言安慰我，所说的话不过是虚言片语，大家只是避重就轻地安慰我，没有一个对我的作品进行批评，也没有谁说我的作品让人大受感动。到头来，那些安慰的话语，反而让我觉得刺眼。 我关掉了网站，浑浑噩噩地走到厨房倒了杯冰水一饮而尽，想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只是徒增悲伤罢了。 “羽岛学长，结衣学姐……” 身体使不上劲，脚底一软，我坐在冰箱的角落里，下巴仅靠膝盖，盯着自己的脚丫，沉重的心情一直在打转。我忍不住呼唤那两位值得我依靠的人，可惜的是，现在的他们并不在我身边，从以前开始，我就很喜欢依赖他们，不管出什么事情，只要有羽岛学长和结衣学姐在的话，一定没问题。 如果，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只是一个人的话，只会被其他人牵着鼻子走，所以我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失去了自己该有的文风…… 原来如此，楠木先生想说的就是这个。过去比现在的我唯一优异的地方，也是这个。 自己想写的东西，想要实现的梦想，最初为什么而写。 想要把这些回忆起来，一定是现在所没有的东西，我想找回来。 我回到房间，换了身便服，想出去走走，要是再待下去，木子小姐差不多要来了，这样下去，我又会被其他人牵着鼻子走。现在回想起来，编辑部的前辈们给我意见时，我从来都不敢拒绝。这也是自作自受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这时，电脑传来了邮件，是木子小姐发来的，说是今早的五个点子想要重新考虑一下，这次想搞一个大的舞台，把五个点子全部融合为一个故事，这样子说不定可以吸引眼球，从而大卖。 以下具体的说明，我看都不想看，直接删掉，把自己保存下来的五个点子也一并删除。 做完这些，我如狼狈的小狗一样灰溜溜地出了家门。 天色有些阴沉，有下雨的征兆，空气变得闷热，泊油路也染上一层深深的颜色。不知道该去哪里，在哪能找到答案，我只好沿着泊油路，漫无目的地散步。 如果一个人随意走走，散散心情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灵感，回忆起过去写小说的心情，而不只是沦于工作上的应付。 所以，我绕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熟悉的路，又沿着巷子往陌生的街道走去，悉数风景尽收眼底，却因为天气原因而阴沉不乐，公交站的布告栏上张贴了小说发布会的喜讯，还有某款汽水饮料的形象代言广告，我突然想起前不久木子小姐曾兴奋地对我说，可以凭我个人的人气往广告行业发展，打造一种新的造型，专属代言柠檬系列的饮料，增加新的人设与萌点来激发市场。 当时我并不懂得拒绝，只知道这样子能让自己的小说名声越来越旺，便开心地接受了。 仔细想想，我只不过是在最初的道路越走越远，也许要不了多久，小说界里将不再有我的影子。 巴士进站后，和我一同上站的只有一位老人，下车的年轻高中生们黏在一起有说有笑，从我身边经过。 看着他们的身影，让我有些羡慕，如果是那个时候的话，还能无忧无虑地和学长们一起玩，即使碰了壁，也一定会得到有用的安慰，学姐一定会批评我，然后给我有意义的建议，让我振作起来。 没错，如果依赖那两个人的话…… 我甩了甩头，把糟糕的想法甩出脑袋。 已经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他们两个不可能一直陪伴我，要是还想以前那么撒娇，我会永远长不大的。 巴士驶离站点，我茫然地盯着窗外，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风景，感受时间的流逝，手机铃声响过好几回，但我一次都没有接。 * 国中的时候，因为自己笨手笨脚，总是被朋友嘲笑，所以很想展现优点来讨人喜欢，我想成为一个能够让大人们摸摸头说‘惠真是个聪明可爱的姑娘，你很努力噢’的出色女生。 小说完成后，在朋友的鼓励下，我鼓起了勇气投稿，获得了超乎意料的称赞，笔名‘散华’也被大家所认可。那份喜悦，反而像天灾一样让我不知所措，有些茫然，不过能让周围的人认可，让我感到开心。 我很喜欢写小说，因为周围的人会很开心，我可以被认可，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很喜欢创作故事，单纯的。 只是，我不知道成功给人带来的压力有多大，被人调侃、跟踪，神秘的新闻报道，尾随我的奇怪男人……诸如此类的黑暗，让我眼前一黑，渐渐失去控制，我变得不自信，写不出新的作品，连提笔都是一种痛苦。 外界的声音越来越大，散华的名声越来越响，作为‘相泽惠’这个载体，就必须承受巨大的压力。终于忍受不了，走上轻生的道路，患上抑郁症…… 我并不是一个读书万卷的文学少女，也对古典文学一窍不通，我很喜欢看一些温馨可爱的故事，或者致郁催泪的故事，天马行空的想象，超乎意料的发展，戳中心声的词藻，让我深受感动。所以，与其说我写的是小说，不如说只是一个个小小的故事而已。 只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偏离最初的轨道。 不知何时，我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眼角挂着泪水，司机催促我，已经到最后一站了，于是我不得不下车。 这里是哪里？ 我完全不知道，是一个陌生的场所，映入眼前的超市、俱乐部、写字楼全是不曾见过的，东边还有一座游乐场，摩天轮高高耸起，我望着最远处的那个座舱，想起过去曾经和学长们一起来游乐园玩这回事。 我走出公交站，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柠檬茶，正准备坐下旁边的长椅上休息时，阴沉的天空总算下起了雨。 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带伞，雨直接打在我的身上，冰冷的滋味让我忍不住缩起身体。我朝两边扫视一遍，发现草坪前方有座桥，桥下正好适合来躲雨。于是忍着寒意小跑起来。 雨越下越大，完全看不到尽头，几乎要把整座城市淹没才甘心，河道变得急促，雨水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耳边成了不娴熟的琴音，杂乱无章。 我站在桥下，裙子、衣服还有头发已经湿漉漉的，冰凉凉的滋味黏在肌肤上，很不舒服，好想把衣服脱下来。但碍于羞耻，只好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衣服拧干，然后搓了搓自己的头发，然而毫无作用。 排名落榜，来到陌生的地方，淋了雨躲在桥底下。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好事，不如说糟透了，今年以来最糟糕的一天。 我看了下手机，发现今天的降水量达到百分之七十，一时半会没有停的意思，我也没有带伞，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谁可以依靠，可以说已经穷途末路了。 “真是受够了！” 我忍不住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结果连同鞋子一起飞了出去，鞋子很快掉进河道里。 “咦！？等等……” 水流急促，鞋子很快被冲走，我一脸傻眼地看着河流，鼻子一酸，很想哭出来，却又欲哭无泪。 “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子啊……” 我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闭上眼睛。 “就是说啊，这雨说下就下，太不给面子了吧！” ……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羽岛学长！？ 我忍不住朝发声源看去，模糊的视野渐渐定行，映入眼帘的，是头发蓬乱，身材矮小的男子，此刻他正不耐烦地搓着头发，靠在墙上不满地咂舌。 不是羽岛学长…… 但，他是…… “楠木依先生……” 我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这时他才看向我这边，发现是我的时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如你所见，成落汤鸡了。” “哦。” 他似乎不大乐意见到我，气得憋红了脸，把头扭过去。 “对不起，我现在总算明白了，现在的自己有多落魄。” 他说得没错，现在的我在走下坡路，找不到过去的感觉，小说也渐渐流于形式，为了符合读者粉丝们的意愿，就像傀儡一样，呆呆的样子也很像考拉。 我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我很想当面诚恳地道歉，至少想听听他说些教训我的话。 不过，他似乎很讨厌我。 “别过来！” “呜……” 他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厌烦地远离我。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那天我有点激动，反驳了你……”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所以，你不要过来了？” “为什么！？” 我难道被讨厌到那个程度了嘛！？ 我有些好奇，又走了几步，结果他直接闭上眼睛。 “你你你你！胸、胸……胸部看得一清二楚啦！” …… 欸！！！ 对了！因为下了雨，把衣服淋湿了，所以内衣也…… 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僵硬地低下头，看了下自己的衣服，透明的薄荷绿若隐若现，腰部位置的白皙肌肤也显现无遗…… “变态！色情！我要报警抓你！这次绝对让你关个十年八个月！” “就说了！我已经提醒了你了！是你自己要走过来的！” 啊啊啊！好羞耻啊！ 我赶紧躲到桥边的角落，蹲下来抱紧自己的身体，幽怨地瞪着楠木。 嘀嘀嘀…… 我打开手机，迅速打开通讯录。 “嗯？喂，你在做什么？你不是认真的吧，嗯？？？” 楠木几乎要把眼睛瞪直，死死地盯着我。 “哇！不要看我！” “你不要真的报警啊！” “我只是回复一下木子小姐的电话而已！” 楠木差点就要撸起袖子冲过来抢走我的手机，听到我说出‘木子小姐’的时候，才安心地停下来，松了口气。 “喂，木子小姐，是……我现在不在家，非常抱歉，刚刚没有注意到手机响了。嗯，我在很远的地方，估计一时半会回不去。还有……” 我看着自己的脚丫，想了一会，连同另一只鞋子也脱下来。 “没事，工作的事情等我回去再谈吧，我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 我匆匆挂断了木子小姐的电话后，举起鞋子对着河道。 “嘿！” 用力甩出去，鞋子掉进河里，很快顺着雨水冲走，眨眼便见不到影。 “这是什么新游戏啊？扔掉自己的鞋子，然后跳进河里找？” “不是。反正另一只鞋也弄丢了，只穿一只鞋也很难受，还不如不穿。” “哦。” 雨下得很大，桥下的洞有些阴暗，外面的世界也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气温也迅速下降。我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紧贴着墙靠在桥的边缘。楠木则是站在另一边的边缘，感到难为情地挠着头发。 “那个，小说的发售榜我看了……” “啊……”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会，楠木才硬生生地憋了一句话。 “是个很糟糕的成绩呢。” “嗯，我认了……” “因为你所写的东西，依旧是那么平凡，你回不到过去那种状态，所以才会掉得很厉害。” “我知道。” “所以、所以说……” 我微微抬起视线，歪着头看向楠木的方向，发现他也看着我这边。 彼此发现彼此的时候，他红着脸别过头去。 “拜托！不要报警！” “哦……” 我收起手机，依旧闷着头。 “所以说，你应该找回过去的感觉。” “嗯，今天的我已经在反省了。”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就是了。” “嗯？” “因为我也在写小说。” “欸？”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虽然有了解过他曾经是我的粉丝，但完全没意识到是同行。 “那……” “不行，完全不行，就算自费出版，前景也相当糟糕，明明自我感觉不错，却没人愿意看。没错，连糟糕的评价都没有，而是没人愿意看。” 楠木苦笑着说道。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如此执着于你，对吧？” “为什么呢？” “因为是你鼓励了我。是你的作品——《宫城小姐的熊与猫》深深触动了我的心。” 楠木目光坚定地转过头来。 “虽然作品名有点奇怪，但是个不得了的作品。不同于第一部作品的平凡与温馨。这一部小说里，融合了人物的灵魂，喜欢上熊的宫城小姐，与暗恋熊的猫猫，展开简单单纯，词藻并不华丽，却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故事的现在，与其未来，在不断推动时间的同时，主角们内心变化与彼此的一举一动，就像是在看着眼前的人所发生的事情一样。当时我就想了，那是不是以相泽小姐身边的人物为主角所创作的故事呢？” 我捂着嘴巴，激动到说不出话。这么多年以来，很少人会正面评价我的作品，而能够把那本小说看得透彻的，除了楠木以外没有其他人，连木子小姐都办不到。 “你……”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忘了自己还湿身状态，站起来想走过去，结果吓得楠木背对着我。 “我啊，真的很喜欢你的故事。《宫城小姐的熊与猫》之后，《蒲公英的精灵》还有《盛夏的白雪》，都是非常棒的作品。没有超乎常理的展开，没有奇怪的设定，单纯从生活中的细节挖掘到的灵魂，每一次看都会很激动！可是……自从你加入了新的小说公司，换了新编辑，开始注重销售量后，曾经的感动渐渐淡去，我所能看到的，只剩下莫名其妙的笑点与以及各种奇怪的人设……没错，那是一种创作方式，如果作为小说而言，一定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总感觉很奇怪，就像一块空心的奶酪，只是徒有其表，你知道么？” “我……完全不知道……” 《蒲公英的精灵》，是在学长学姐们准备毕业的最后一个文化祭前完成的故事，这次的故事主角是我，讲述的是身为学妹的我，与学长学姐们展开的青春喜剧，虽然整体剧情是编的，但学长学姐的身影十分鲜明。当时作为奇葩社的文化祭展出内容卖出去，在校内大受欢迎，最后才发布出去。 《盛夏的白雪》，是我送给结衣学姐的礼物。白雪，就是结衣学姐，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人生面临困难、陷入绝境的时候，白雪从未放弃，一直固执地坚持自我，宫殿里的繁华生活，是白雪所唾弃的，她不喜欢封闭的世界，但又逃不出父亲为她打造的鸟笼，为了看到更美的世界，她与马戏团的小丑做了交易，将自己的金银珠宝如数卖给马戏团，作为同意带她出宫的条件。初入世界，一切都显得陌生，尽管马戏团的团队人员嘲笑她，外面的人议论她，她也从不退缩，凭着自己顽固与不服输的性格，让那群说闲话的人闭嘴，然后在外面拜师学艺，不仅学会编织衣裳，还是柔拳道馆的继承人…… 当我羞涩地把书交给结衣学姐时，她感动到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对着我又是亲又是抱的。 “我不像白雪那样强到那种程度啦……” 学姐还笑着这么说了。 那本书的出版也很成功，即使不主流，流量不大，评价却很高。 对我而言，那就是成功，是一个小小的幸福，只要看得见评论上出现新的评论，就足以让我紧张到手忙脚乱。 有时候，多了一条长评时，我甚至会激动到睡不着觉，仔细琢磨那条评论所说的优点与缺点。 然而……到了今天，这些过去无比珍惜的小幸福，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谢谢你，楠木先生。” “嗯？谢我干什么？” 他一脸‘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的样子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 “我可是对你扔了狗尾巴草，还骂你是‘傀儡’‘考拉’之类的话哦。” “可是，那也是事实啊。不如说，好久没有人批评我了，除了羽岛学长还会捉弄我以外……” 我已经受够了木子小姐理性冰冷的建议，粉丝们夸张的赞扬与崇拜也早已让我麻木。 的确，现在的我，身份非凡，我必须为了读者们去写小说，可在此之前，如果不是让我自己满足的话是不行的。 “楠木先生，虽然有些唐突，我有个请求！” “什什什哈？” 我鼓起勇气，也不顾自己现在还是湿身状态，光着脚丫子走向楠木。他似乎受到了惊吓，身体微微颤抖，说话都语无伦次。 “我想拜读一下楠木先生写过的小说。” “咦？” “顺便，作为回礼，我也想给楠木先生提点建议。可以嘛？” 我弯下腰，好奇地窥视楠木的脸，看到他憋得跟番茄一样红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噗~” “笑、笑什么啊！” “抱歉，因为你的脸，很像番茄……” “啧。算了，随便你，在小说网站打上我的笔名——凪，就可以搜到了。” “明白~” 我打开手机，很快找到了楠木的笔名，以及那本落榜的小说。 往后的一小时，我们彼此不再说话，楠木一直凝望着阴沉的天空，我则走向桥边的角落，坐下来仔细地品读他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