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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他满脑子不同寻常奇谋奇策,虞松笑瞥两眼,今局势豁然明朗,便在旁边慢慢呷茶,静候高论。

    案头放了盒棋子,洗得干干净净,桓行简随手拈出一枚指间把玩,不忘吃桃子,慢条斯理咀嚼着:

    “士季何出此言?”

    卫会留心大将军近来似乎很爱吃新鲜果子,觉得稀奇,不知想到什么,有些了然,面上正正经经回话:“诸葛恪乘东关大胜而来,叫嚣着什么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倾举国之兵围困合肥。可惜,几个月下来,城不能拔,未建尺寸之功。吴主既死,新主年幼,江东那些高门大族各有部曲未必就会诚心归附一个稚子。诸葛恪实则根基不稳,表面上看,东关为他赢得无限声望,其实不然。从都尉叛逃所言,便可知此人刚愎自用不思己过,喜欢推诿,他一旦回了建业,便是获罪之时,命不久矣,到时吴国内乱,用不着大将军杀他,自有人想除之而后快。”

    一番陈辞,听得桓行简不由莞尔:“士季虽年轻,可生了双毒目。王佐之才,很好。既然你这么说,看来我不用费尽心思一定要取诸葛恪首级了。”

    投过来的目光,甚是宠爱,卫会接住了心中自然一片欣欣,却低头说道:“会虽有毒目,却不及大将军万分之一,大将军府中聪明人如云似海,会再有本事,也不过是公府中的一个而已。”

    “行了,不难为你拍马屁。”桓行简笑着起身,吃剩的半个桃丢在盘中,还剩几个,拿起一个掷给虞松,“尝尝,寿春的桃子不错,水嫩多汁,甘甜鲜美。”

    话说着,脑子里想的已经是个窈窕身影,嘴角那抹笑意,便渐渐凝滞了。帐外,军营里兵刃作响,将士们已经准备明日拔营,暑气里有青草棵子的味道,偶有蜻蜓,从眼前款款点过。他看到了李闯的身影,那少年,人很争气,日夜cao练,像头野马似的又蛮又烈。

    青山在望,绿水长流,他要离开寿春了,可嘉柔还了无消息。桓行简心中郁郁,一人独立良久,手中捏持的马鞭沁了层汗意,身后有人靠近,是石苞。

    “郎君,该用饭了。”

    他目光从莽莽青山上收回,眉头蹙起:“你去告诉毌纯,让留守的守卫注意,如果柔儿来了寿春,立刻通知我。”

    第81章 竞折腰(28)

    部队拔营,迎风飘洒的“桓”字大纛下,军容肃整,卫会很兴奋地骑在马背上放眼远眺。他也憋得久了,寿春虽好,大军屯于城郊,山清水秀的,可到底过不惯粗茶淡饭风餐露宿的日子,还是洛阳好,他就适合在繁华的帝都红尘中快活挥霍。

    桃子的滋味不错,卫会悻悻地想,余光轻轻一点,看到的是英姿勃发沉稳有度的大将军。那个姜令婉,来去如风,又没了踪影大将军夜里寂寞否?一个女人而已,大将军实在太宠爱她了!他满脑子乱七八糟,莫名嫉妒,再一抬首,发觉自己落后了许多,虞松回头冲他笑:

    “士季,你这马术真有的练啊!”

    对方没有奚落的意思,因为相熟,只是玩笑,卫会却听得在意他素来要强绝对不肯落后于人,于是,狠狠一夹马腹,扬鞭策马,紧跟追上去了。

    道旁,大军一过,尘土飞扬,田里麦子收割过后只留高低不平的一丛丛麦茬。陇间有野火顺风而起,其势渐壮,头顶流云沉潜聚散不定,一时间,犹如群蜂出动的魏军就这样密密麻麻地铺陈在淮南大地上,两翼渐开,慢慢交织成一片巨大的黑网,仿佛正张开着怀抱,只等吞噬敌手。

    大军的速度却并不快,桓行简身边,是一众着锃新铠甲身披锦袍的勇士精骑,如云环绕,将他簇在中央,不急不躁地朝巢湖方向缓缓推进。

    “大将军,李蹇这个人,虽然勇武,可有个毛病不太好,喜好邀功,有时难免弄虚作假谎报个首级什么的,”虞松对扬州刺史的旧事,一直有所耳闻,因此提醒道,“大将军到时心里有数便是。”

    声音不大,只够桓行简听的,他自然明白,虞松这是有意避开毌纯等人,毕竟私交甚笃。桓行简略一点头,也不表态,只示知情。

    大军这边赶过去接应,李蹇则率先锋昼夜行军,如风如电,黑云似的火速去截诸葛恪的后路。

    这个时候,诸葛恪闻得风声,不得不退。伤病在身者,仓促而逃,许多人脚下一软,扑跌到沟里,就再没起来。更有生病了的战马,萎靡不前,只能狠心砍死,倒毙道旁。这样大呼小叫,哀嚎连连的,听得诸葛恪心头烦闷,整合了精锐,撇下病弱伤残,先行撤往巢湖方向,准备登船。

    李蹇等人追了上来,可到底人少,诸葛恪几十万大军即便病倒大片也绝对在人数上优于他。彻底截断后路,恐怕数量上难能做到,不过痛痛快快厮杀一场以获军功却是唾手可得。

    随后,分作三路,从小丘后一跃而出,马蹄子踩践过生长正茂的紫荆,旋起飞尘,早蓄足精气的锐卒一窝蜂地杀向了诸葛恪大军。

    吴兵没想到魏军这么快杀来,登时大乱,一时也无暇摆什么阵型。虽人数占优,可被杀气十足的魏军驱牛赶羊般插来插去。旗子坠地,一双双马靴在上头顷刻间就给踩踏得毫无面目可言。

    场面混沌,厮杀声不断,犹似有人把狼毫蘸满了墨汁,这么肆意一泼洒,便成了个乌泱泱乱糟糟的世界。李蹇乖觉,低吼着砍杀过一阵,知道吴兵气殆,一心只想逃,人数虽多却难能汇成一股斗志,索性只捡那些病歪歪的多算首级。

    “使君!东边有人逃了!”一声叫喝,李蹇闻声望去,果然见一支队伍冲破了防线先行跑了。想必,是吴军中大将,便不是诸葛恪,换作旁人那也是大功一件,李蹇贪功,这边招呼了张敢等人把槊舞得虎虎生风杀气大炽地追了上去。

    这么一路沿途追杀,淋淋漓漓的鲜血断续印在道旁,两边,尚有放弃战斗号叫要降的残兵。桓行简赶到时,暮色刚下,可天边已挂上勾纤纤弯月。诸葛恪的二十万大军不是那么好撤的,但精锐早上了战舰,剩下的依旧在和魏军纠缠不休。

    这么昏天暗地杀下来,不知斩杀了多少吴人。忽的,只见一两三百人的小队吴骑从里杀出,人虽少,可却异常凶悍,显然是为大军断后来的,这一举动,无异于壮士断腕,不求活命。

    既抱必死决心,挥舞刺杀间便略缓滞了魏军队伍,魏军这边,难免有些松散。火把点起,晚风习习,红彤彤的火光随风似波纹一般从桓行简脸上漫过,他凝神观战片刻,看了看身旁有远征高句丽之功的毌纯:

    “毌将军,你去解围。”

    毌纯早跃跃欲试,听他下令,一骑快如闪电带人跃进了杀场。卫会含笑,目送武将入阵,生平第一次有些血脉喷张的感觉。若有一日,他也能指挥千军万马,该是何等快意风流?

    厮杀声近在咫尺,有人被割喉,血浆登时飙得老高,似有几点温热溅落脸上。桓行简勒骑,犹如泰山般安坐不动,一小兵糊了两手血地跑了过来:

    “使君带人往巢湖岸边追杀去了!”

    桓行简把头一点,再看毌纯,桓行简把头一点,再看毌纯,两厢皆是骑兵,可骑兵并非吴人所长在此并不占优势。不过地形狭长,不似平原那般有利于骑兵野战,毌纯的淮南军虽悍勇,但交起手来,一时间有的纠缠。

    “不好,他们有射手!”虞松瞳仁一紧,忽发现关窍,话音刚落,吴人骑兵团里已有人从后背取箭,退后两丈,双目闪动分明在找主将。

    桓行简业已看到,一声清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槊驰入阵中。胯.下绝影似和主人心意相通,灵巧闪避,对面冷箭破空而来,直对毌纯,桓行简手中马槊一挥,出手如电,打落流矢。对方一击不中,迅速再搭箭开弓,桓行简立刻驱马上前,暮色里,人和马成了团雾沉沉的影子,槊尖旋转而去,直刺对方胸口,紧跟把人挑落马下。

    “都闪开!上弓箭手!”他顿了一顿,暴喝道,语落训练有素的弓箭手齐刷刷立刻成阵,毌纯等人闻言忙收势朝两边散开去。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吴人纷纷哀嚎倒地,步骑交混,忙着夺路而逃。这边桓行简命一队骑射手跟了毌纯,追杀上去。

    方才弄险,虞松等幕僚在后头看得一惊,卫会则目光灼灼,煞是感奋,眼角勾的全是笑意:“叔茂,大将军真吾主也!”

    见他驱马回来,虞松一拭冷汗,只觉月色浸透肌肤都是凉的。他忍不住道:“大将军……”

    桓行简手一拦,听厮杀声远去,眼前尽是残山剩水,便命人先清理战场拣点人马。

    “你懂什么,大将军弄险是为佳人。”卫会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毕竟是毌叔叔,要是不幸殒命岂不伤心?”

    前半句,虞松还听得云里雾里,听到后头无奈一笑:“毌纯平定高句丽,那是实打实的战功,方才虽惊险,可到底是久经沙场哪那么容易殒命的?”

    空气中犹含几分燥热,日头落下,暑气却蒸腾而上。桓行简汗流浃背,一身甲胄下,早黏糊成片,此处出合肥尚几十里远。大势既定,他率人马先回合肥。

    合肥城小,吴军退去城门前陡然变得寂静。夜半三更,张田听说桓行简来了,蹭的从床上爬起,囫囵把衣裳一裹,跑出来相迎。

    他这里陈设极简,把一行人迎进来,忙不迭命人奉茶侍候。有些时日没见,桓行简借着灯光一看,张田本是个精壮汉子,许是守城日久,两颊深陷,面色灰蒙,唯独眼睛还有一二光彩。

    “郎君,”张田有点局促,四下瞅瞅,“属下这里不大讲究。”桓行简人在军旅,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笑道,“无妨,你这回辛苦,我得重赏。”

    眼眶子一热,张田忽语塞,单膝一跪:“属下守城,是属下的职责所在,不要什么封赏,可属下想替几个人讨大将军一份赏。”

    桓行简一搁茶瓯,示意他起身:“说来听听。”

    张田便一五一十将两个信使守节不屈以及小武的事娓娓道来,末了,低头擦了把眼角。

    几月有余,王师终到,太傅远逝如今郎君俨然二代家主气派,明明事不算远,想来却一阵唏嘘。张田揉了把膝头,坐到底下杌子上。

    “堪称义士,的确该赏,”桓行简沉吟片刻,风从窗子那灌进来,幽蓝烛火在他瞳孔中跃动不止,“这样,除去他几人的屯田客兵籍,封关内候,若是他几人有子嗣,可承袭爵位,这事让虞松发文布告天下,以作榜样,激励后来人。”

    说罢,微微笑了笑,“我听你的侍从都喊你一声张将军。”

    张田不好意思一摸头:“属下算哪门子将军,让郎君笑话。”

    桓行简笑着起身,张田忙也跟着起来,肩头被拍了拍,听他道:“没关系,你很快就是一名真正的将军了,走,带我去看看将士们。”

    直到夜深,万象俱寂,桓行简跟城中的将士们会晤后,也不说睡,静候毌纯李蹇等人。

    院中,月早隐匿,粒粒星辰织成浩渺星河,清风徐来,仰头便可观宇宙吞吐之势,十分辽阔。桓行简坐在阶下,两臂置膝,手中不断捏.弄马鞭思绪随目光所至而动。

    忽有脚步声、甲胄碰撞兵刃之声传来,声声入耳,石苞先飞奔而来,目露喜色:“郎君,将军们都回来了!”

    算算时辰,桓行简一笑,轻轻一吐,把自东关以来的浊气悉数散尽,起身吩咐:“备茶,让将军们进来。”

    不多时,不大的听事里挤满了人,一股洗练的刀枪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血腥。桓行简习以为常,让众人坐了。

    “大将军,属下作战不力,让诸葛恪逃了!”毌纯一抱拳,桓行简却气定神闲,“无妨,他跑了便跑了。”

    这边李蹇按捺不住,立马就想上报首级数,可夜深了,只是草草拣点要知确数,还得明日天亮。于是,忍了又忍,只把交手情形汇报给了桓行简。

    “恭喜大将军,这一仗,诸葛恪大败而归,名声扫地,吴狗可输不起。”不知哪个将军兴奋昂然说道。

    此言不虚,无论吴蜀,输了便是元气大伤。桓行简笑而不语,听众人紧跟纷纷向他道贺,等大家静下来,他才道:

    “非我之功,将军们奋勇杀敌,”说着笑瞥两边立着的虞松卫会等幕僚,“又有智囊献计献策,诸位都辛苦了,天色已晚,暂且歇息,等回洛阳再细细商议赏罚之事。”

    将军们旗开得胜,喜不自胜,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李蹇心中荡漾,凑近毌纯:

    “依我看,毌将军你这回该升镇东大将军喽!回头,可开府治事,大喜大喜呐!”

    毌纯矜持笑道:“使君既为先锋,勇不可当,一样大喜大喜。”话说到这,忍不住多问了句,“张敢如何?”

    “跟随毌将军多年的人,那还能差了?”李蹇哈哈一笑,连拍他肩头,“这回,可是给你长脸了!”

    毌纯虚笑着应付,却没再说话,张敢是他的副将这次桓行简却调开他随李蹇当先锋,这其中,不知多少是为张敢之女的缘故……他轻轻一叹,被李蹇拉去喝酒了。

    翌日,合肥城外大榆树下清点吴军俘虏,点校官扯了嗓子地叫名,登记在册。

    又另有缴获的器械粮草等物,一一拣点。

    桓行简戎装未除,起的绝早,神采奕奕地被众人簇拥着出城,环绕视察,不时询问这回歼敌数目。

    两旁黛色的山脊上郁郁葱葱,合肥坐落其间,并不算太过炎热。将士们在树下已是个松快的状态,正畅谈此次杀敌,忽远远见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竟是个头戴幕篱身着粉白襦裙的纤秀身影。

    后头不过跟了三五侍从,骏马嘶鸣,顷刻间奔到了城下。

    众人目光被吸引过去,纷纷投望,见那抹身影直奔大将军桓行简的方向而去,临到眼前了,被人拦阻,才一扯缰绳,轻巧地跳了下来。

    桓行简本正俯身查看虞松写露布,虞松依旧文士打扮,执笔书写,端正非常。

    “大将军!”来人娇脆脆喊他,一撩幕篱,露出张秀致绯红的小脸来,她面有急色,在和桓行简对上目光时嘴角扯了扯,欲哭欲笑的,只把一双含情妙目定定望着他。

    桓行简诧异抬眸,不禁愣住。

    旁边,虞松兀自停笔也偏头瞧了过来。

    桓行简上前,手一挥,侍卫放行,一个柔软的身子忽就扑到了怀中,他没着意,被撞得往后稍退两步,旋即,把她腰身一扶揽住了。

    “我去寿春找你了,可毌夫人说,你来打诸葛恪……”嘉柔仰首看他,额发湿透,呼吸因骑马奔波而起伏不定,眼里亮晶晶的。

    桓行简嘴角不由弯起,眸中浮笑,有千言万语想问她,察觉到四下里目光众将士都颇有意味地看着两人,他把她轻轻一推,略尴尬道:“柔儿,大家都看着呢,进去说话。”

    第82章 竞折腰(29)

    嘉柔把脸一垂,如梦初醒般放下了幕篱,面上发烫,跟桓行简进了城。不远处,毌纯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深深舒口气,转头继续跟人说笑去了。

    府衙里冷清,人都在城外忙碌。此间陈设,不过寻常案几、东倒西歪几张杌子,朝几面上一吹浮灰就悠荡荡地在阳光下飞舞起来。

    桓行简寻了个看着还算干净的碗,拎着茶壶走到天井处,汲水清洗,又打了盆水,巾子丢进去,浸透拧干递给嘉柔:

    “来,擦把脸。”

    不知是多少人用过的手巾呢,嘉柔瞄了眼。刚喝了半碗温茶,脸上热气依旧如云霞般蒸着。她有点忸怩:“我不热,多谢大将军。”

    “这是我一直用的,还嫌弃我吗?”桓行简看她眼神躲躲闪闪,不肯用,偏要找借口,忍不住笑道,“没旁人用过,我难道会随便摸来一块给你用?”

    听他这么说,嘉柔怪不好意思的,手一伸,接来擦脸了。

    上头,扑面而来似有若无的汗气味儿,混着澡豆香,怪怪的。嘉柔趁他倒茶,忙又装作无意嗅了嗅确认一遍,顿时,眉间轻蹙,一手拎了边角往水盆里一砸。

    水花四溅,桓行简瞧见她那眉间一点皱,东风都抚不平似的,嗤笑了声,又捞起来拧干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上摊开晾晒了。

    “还真嫌我?柔儿是香的?”他看四下里无人,身子一倾,极快地拉扯了下嘉柔胸前衣襟,果真幽香,引人遐思。嘉柔忙把他推开捂住胸口,快步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