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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可是,今日是他把云浠约到文殊菩萨庙里的,说到底,云浠会被诋毁至斯,他也有一半责任。

    怎好叫一个姑娘为自己受屈?

    程昶眉心紧锁,唇角敛起,默然不言。

    孙海平从未见过他家小王爷这副泠泠然的模样,心中一凝,不由认真地出了个馊主意:“小王爷,您要是实在气不过,改明儿小的叫上几个人,给那贼婆娘套上麻袋恶打一通!哦,还有那个碎嘴的张氏,一起打!”

    程昶没吭声。

    这时,张大虎道:“小王爷您看,那边站着的,是不是云校尉的嫂嫂,方、方什么来着……?”

    程昶闻言,一愣,循着张大虎所指望去,果见得方芙兰带着丫鬟鸣翠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俞氏与云浠几人。

    她似也刚到一阵,但早已注意到了程昶,眼下感受到他的目光,回望过来。

    程昶冲方芙兰一点头,方芙兰却无甚反应,若仔细分辨,眸中竟还浮着些许冷色。

    片刻,她收回目光,提裙朝云浠走去。

    俞氏越骂越难听,污蔑云浠与程烨的关系不说,田泽出来帮忙说了两句,她又说田泽是来为程烨和云浠盯梢做掩护的,末了,竟是提及云浠、罗姝与裴阑儿时在塞北的事,说云浠自小便不是盏省油的灯。

    与俞氏同来的几个贵妇人见她说得离谱,却也不拦,反倒跟看戏似的,立在一旁窃窃私语。

    “罗夫人在菩萨庙里这般狂言乱语,就不怕冲撞了菩萨,犯下口业吗?”

    俞氏正说得起劲,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柔柔冷冷的声音。

    方芙兰的步子不疾不徐,到了云浠身前,望向俞氏道:“今日阿汀是随我来的文殊菩萨庙,并不是与谁人相约在此。”

    “呵,我还道是谁,原来竟是方家的小姐。”俞氏定眼一看方芙兰,笑了。

    方芙兰是云洛的结发妻,便是不称一句将军夫人,也该唤一声方氏,俞氏喊她“方家小姐”,其实是暗地里骂她克夫——毕竟当年方芙兰以小姐之身住入侯府,嫁与云洛不过年余,云洛便战死塞北。

    方芙兰并不理会她语中机锋,淡淡问:“罗夫人说话,不过心就罢了,连脑子也不过一过吗?”

    “你——”

    方芙兰环目一望,施施然道:“立秋方过,秋试将至,这几日的文殊菩萨庙香火鼎盛一时,纵是私下幽会,谁人会约在这个地方?此其一。”

    “其二,阿汀她非但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还是新晋升的翊麾校尉,与南安小郡王一样乃当朝武将,分属同僚,在此间撞上了,打一声招呼实属应当。照罗夫人的说法,招呼一声便是有私,那满朝多少文武要被你污蔑了去,要碍于你这话,再不敢结交来往?”

    “其三,至于在文殊菩萨庙求平安符,怎么就不行了?阿汀她领皇命即将去京郊平乱,临行前,远的地方去不了,便到邻近的庙宇来求福,既是为了不耽误接旨的时机,也是为了祈求此行顺遂。

    “她一片好心,皆是为了给圣上办好差事,却遭罗夫人诋毁至斯,这话若传不出去还好,倘传出去了,传到御前了,岂知不是你们罗府让今上寒心?”

    “罗府近日光景本就不好,频频出事,若我是罗夫人,在这个紧要关头,必是要规行矩步,不给府上再招惹祸端的。”

    “守住自己的嘴,就能守住一大半祸事,若守不住,只怕是好的也要变成坏的了。”

    方芙兰望了望跟在俞氏身旁的几个贵妇:“何况这青天白日的,到处都是眼,到处都是耳朵,谁人安的是什么心,被这明晃晃的艳阳一照,还不是透亮的?常言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眼前看到的就是什么样的事,是以腌臜人与腌臜事打交道,清白的人,则清者自清。”

    方芙兰这一番话,非但告诫了俞氏她今日这般作为,闹到今上跟前,绝没有好果子吃,也提醒了几个贵妇不要多嘴,云浠好歹是当朝校尉,这么多人在,以讹传讹的下场绝不会好。

    当年方父进士出生,学富五车,一路高升至礼部侍郎,一张嘴巧舌如簧,能战群儒而不败,而今他虽早已获罪问斩,余下的这个独女,隐有乃父之风。

    方芙兰纵然柔弱,却是柔中带刚,方府败落之前,冠绝金陵的除了样貌,还有才名。

    云洛战死后,她服丧三年,常人都道她克父克夫,临到最后,连自己都成了一个任凭人欺负的病秧子,而今出了丧期,竟不折昔日风骨。

    方芙兰软硬皆施,到末了,淡淡一笑:“我身子不好,阿汀之所以先我一步到菩萨庙,就是帮着我请香求福的,没想到我不过来晚一步,竟惹出这样一场误会。眼下误会说开了,就当作是什么都没发生罢。”

    几个贵妇人方才已方芙兰一番铿锵之言镇住,此刻见她先给了台阶,哪有不顺着往下走的道理?

    一时间拽上俞氏,赔笑道:“将军夫人哪里的话?原就没什么误会可言,方才罗夫人其实是与云大小姐说笑呢。”

    言罢,再没什么心情进佛堂里上香,道一句天色已晚,匆匆走了。

    天色其实尚未很晚,但菩萨庙里的人确实是比午过时少了大半了。

    程烨见俞氏张氏几人离开,舒了一口气,对方芙兰道:“亏得将军夫人来得及时,我嘴笨,越解释越不成章法,反倒叫她们钻空子诋毁云校尉。云校尉说的话,她们又听不进去。”

    “小郡王哪里的话。”方芙兰温言道,“今日若非您在此护得阿汀,只怕阿汀要让她们欺负了去。”

    程烨一笑,想问云浠和方芙兰可要回府,他愿送上一程,目光落到云浠身上,只见她正望向寺院侧门的方向。

    程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愣了愣。

    侧门那里站着的,竟是程昶。

    程烨心中一时间不是滋味起来,脑中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俞氏方才说过的话——“来文殊菩萨庙求平安符,谁信”。

    是了,上一次,秋节当日,三公子捡到雪团儿时,就是与云浠一起的。

    还有再上一次,在南安王府里,云浠要护脏脏,也是三公子赶来为她解围,末了还把自己看上的脏脏送给她。

    三公子将来是亲王殿下,不必考功名;而文殊菩萨庙,也不是求平安符的好地方。

    若云浠不是来求平安符的,难不成是……

    思绪到了这里,程烨猛地一握拳,戛然止住心中那龌龊念头,提醒自己,云浠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怎么能这么想她?

    再说了,自己身为南安王世子,不也不必考功名吗?今日休沐,不也陪着田泽来向菩萨上香了吗?

    这么大一个庙宇,许他来,就不能许三公子来?指不定三公子也是为自己的至交上香请福的呢?

    他虽这么想着,目光却仍定定地落在程昶身上。

    程昶沉默地走过来,没按礼数,先行招呼道:“将军夫人、小郡王、云校尉。”

    几人一同回礼:“三公子。”

    云浠本是与程昶相约在此,无奈方才被俞氏闹了那样难看的一出,眼下阿嫂在,程烨与田泽也在,她竟不好与程昶多说什么了。

    反是方芙兰先问道:“三公子今日也来文殊菩萨庙上香?”

    程昶“嗯”了声。

    方芙兰点点头,对程烨道:“今日罗府的夫人胡搅蛮缠,亏得有小郡王帮阿汀解围。妾身过来菩萨庙时,瞧见南安王府的马车都已备好了,想来是赶着回府,阿汀还要陪妾身去佛堂,今日便在此别过,改日妾身再让阿汀上南安王府拜谢。”

    程烨听她这么说,就是不必相送的意思,只好回了句:“将军夫人客气。”与田泽一起,向方芙兰几人道了别。

    时已近晚,天边的艳阳收了毒芒,庙里的香客也散了大半,倏忽有风拂过,送来几许凉意。

    程烨一走,方芙兰脸上的笑意就淡了。

    她对云浠说:“阿汀,你去寺院后面莲池亭等我,我有话对三公子说。”

    “阿嫂?”云浠愣了愣。

    她心中忐忑,方芙兰是知道她对程昶的心意的,可说到底,她对他,终归是一厢情愿,是不敢让他晓得的。

    方芙兰似瞧出了云浠的顾虑,补了句:“你放心,我有分寸。”

    长嫂为母,云浠不好弗她的意,只好应了,折身往莲池亭而去。

    方芙兰看着云浠的身影遁入远处的拱门,默了片刻,问程昶:“今日阿汀之所以会来文殊菩萨庙,是受三公子相邀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共五更,这是第一、二更——2019.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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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三章

    程昶默了一会儿, 微微颔首,然后合袖, 俯身, 纡尊向方芙兰施了一个赔罪的礼。

    他道:“我的原意是想把她约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可是我不用考功名, 忘了今年有秋试,文殊菩萨庙这几日热闹,结果害她被人诋毁。本来……想帮她拦一拦那个罗府夫人, 又怕会火上浇油。”

    “自然会火上浇油。”方芙兰道,“三公子是何等身份?若您方才为阿汀出了头,只会引来旁人无端的揣测。您是没什么,阿汀日后却是怎么都洗不清了。”

    “阿汀是个清白姑娘,心思纯善, 待人热忱, 行事也很规矩, 断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今日她应约来此,妾身信她是有正经事与三公子相商。妾身也信三公子将她约在文殊菩萨庙, 本意也是为她的名声着想,否则您不会迂回百转, 让田泗来侯府寻她。”

    可是, 方芙兰在心中叹一声,即便这样,她也能看出云浠是来文殊菩萨庙见程昶的。

    云浠从来隐忍, 然而田泗来找她时,她那副高兴的样子,真是藏也藏不住。

    若非如此,方芙兰也不会跟来。

    “妾身不知以三公子这样尊崇的身份,究竟有什么事需要阿汀帮忙。但今日您也看到了,你二人走得近,一回两回是没什么,倘次数多了,终归会落人口实。阿汀她是女子,日后是要嫁人的。若与琮亲王府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日后谁还敢娶?”

    方芙兰说着一顿,看向程昶:“恕妾身无礼,过问一句,倘有朝一日,阿汀她为名声所累,三公子您愿娶她么?愿善待她这一生么?”

    “您……喜欢她么?”

    程昶被方芙兰问得怔住。

    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行走在这个世间,犹如隔岸观花,红尘滔天万丈沾不落他身上半点烟尘,日月再美,也不是他心中的暮暮与朝朝。

    “我……”程昶张了张口。

    他想说如果云浠真的被他所累,他是愿意负责的。

    可是,他又想了,这是搭进两个人一生的事,没有真心的、勉强为之的负责,便不叫负责。

    而他身如浮萍飘荡,尚且无根,怎么定下这一颗心?

    何况……他又想起了那个匪夷所思的,他躺在手术台上的梦。

    真实得令人不安。

    “三公子不必回答。”方芙兰道,“即便您愿意勉强,想必琮亲王殿下也不会为您聘一个将门出身的女子为妃的。”

    她说着一叹:“妾身不知道三公子清不清楚忠勇侯府的处境,阿汀她这些年,过得十分不易。妾身虽是她的嫂子,但经年相依为命,早已把她看作是自己的meimei。阿汀她……是妾身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妾身纵然力薄,也希望她后半辈子能够平顺,不要遇到太多坎坷波折,不知妾身之心,三公子可能体会一二?”

    程昶本来就是一点即透的人。

    方芙兰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哪有听不明白的。

    想想也是,云浠跟他来往,对她来说,何曾有半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