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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一时不免悲从心中来,怎么男人混得越好,自己却感觉这日子越没法往下过了呢?

    前些日子她无事时经过正阳门的一家布庄,忽然想起好久没有置办新衣裳了,就一咬牙进了铺子。谁知道那布庄外面看着低调朴实,里面的布料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那松江三梭布摸起来又细又软,那兼丝布看起来雅致挺阔,可是价钱比平常的布匹要贵上一两倍!住日里她兜里有银子的时候都不敢乱用,现在一穷二白时根本就不敢妄想!

    负责招待的伙计看出了女人的窘境,就把人带到一楼的一个偏厅,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大捻布。不但厚实,摸起来也比平常的粗布密实许多。

    叶瑶仙是识货之人,虽然恨这个小伙计把自己与一群拉车的卖货的小贩儿放在一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大捻布的价钱还算公道。且颜色众多,用来裁制冬天的棉袄是极相宜的。

    她正在这边细细挑选,就听见楼上忽然闹腾了起来。

    看热闹是百姓的天性,叶瑶仙也挤在一团人当中拥了过去。结果却是一干熟人,莱州同茂堂的汪太太正朝女伙计的脸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尖声叫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叶瑶仙躲在后头,踮着脚兴奋的看着眼前的热闹,心想你们全部打起来才好,把这里打得稀巴烂才好。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穿着绛红掐边对襟外裳,系着一条藏蓝包襕边的百褶裙的年轻姑娘一掀布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女郎面对明显前来寻衅的一家子丝毫不惧,连言辞都没有落下风。顾徔大概是气极,当众说出要代汪太太这个当娘的到衙门告顾衡忤逆……

    知晓两边过由的叶瑶仙还来不及惊讶,就见顾瑛双眼蓦地一沉,轻轻巧巧地上前一步,一巴掌就把一脸嚣张气焰的顾徔打得满地找牙……

    面对手段这样狠辣干脆的顾瑛,所有认识和不认识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做梦都想不到这女郎说打就打,竟然不给顾家人留半分脸面。即便起因是汪太太太过嚣张,顾家二少爷嘴巴太欠太臭,也不能这样不留半分情面啊!

    叶瑶仙本来以为这下子会收不了场,没想到汪太太这边一下子就怂了。齐齐退得老远,除了说些不干不净的话之外,竟是半点儿方法没有。

    布庄的伙计们一下子聚拢了过来,有两个身材高壮些的男伙计还抄了臂膀粗细的门闩。叶瑶仙这才知道,顾瑛竟然是这家布庄的大东家,且过完年后就要嫁给辛未科的榜眼顾衡了……

    叶瑶仙几乎是半掩着颜面悄悄跑出了布庄,心头说不清到底在难过什么?只记得顾瑛头上那两根雕成玉如意的玲珑翡翠簪,在大堂明亮的灯光下散出令人目眩的晕彩。

    初春的天上月散洐着晕黄的光,和地上远远近近民宅中的灯火交相辉映。叶瑶仙抚着镜中人仍旧细腻的秀美脸庞,心中隐约有丝怅茫——那年在莱州观看龙舟赛时,若没有那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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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二章 西厢

    对于顾衡和顾瑛即将真正成婚, 周侍郎府的周玉蓉同样感到不可思议。

    顾瑛不但是个同姓之女, 还无父无母身无长物。这样一个百无是处的女子, 拿来当妾室已经是多余,怎么会有人真的娶来当正妻?只怕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即便顾衡色令智昏, 他上面总有高堂尚有一分明智吧?即便他家高堂也同意这门婚事,那顾氏族里难不成就没有一个明白人?

    就是揣着这样一份笃定,周玉蓉断定这门婚事不能成。她想起年初闻听这桩消息时,心口那份急痛。忙不迭地找上门去规劝, 却被顾衡几句话就撅了回来。

    什么叫做与自己心爱之人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

    顾衡那样的人明明是鸿雁,偏偏要做燕雀,偏要与顾瑛那样平凡蠢钝的女子为伍。放着自己这位侍郎府的千金不屑一顾, 嘴里还说着那般气人的话,真想把那人的心肝挖出来看看!

    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能写出这样诗句的性情中人, 竟然真的要去娶别的女子了。若是那位女子美好得如同天上的谪仙, 腹中有诗书芳华, 周玉蓉就心甘情愿地把这碗苦水肚子吞了。

    却是个半点不如自己的顾瑛, 模样才干也只能说过得去而已。只因她与顾衡有十几年的兄妹亲情打底,自己的这场情路就输得莫名其妙。不过是先来后到罢了,周玉蓉只暗恨自己没能早些与顾衡相识,徒留黯然神伤……

    如今木已成舟, 再来想这些事儿有什么意思?

    周玉蓉想起那人穿着石青色的七品官袍, 施施然地从工部衙门灰色的廊柱那头走过来, 脸庞冰白鬓角漆黑, 双眸湛然风仪无双,原本只是五分的心动在短短的时日内就演变成十分的不甘……

    自己明明是好心规劝,到他的嘴里说出来的全都是忠孝节义,甚至还有许多刻薄难听的话。既然如此会讲大道理,为什么还非要冒大韪娶他的同姓之妹?

    这份疑问如鲠在喉,让周玉蓉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几天就又清减了许多。

    京城的春日来得悄无声息,仿佛一夜之间霜雪尽退,园子里的树木重新变得花叶重重蜂来蝶往。早开的桃李竞妍,各家各府的夫人小姐们开始盛装赴宴,坐下来后就不免嚼些家长里短。

    今日是太常寺卿府设春宴,周玉蓉被母亲周夫人硬拉着陪坐在花厅里听戏。

    周夫人对于周玉蓉的心思大概知道一些,但情字也是说不清道不明而且全无道理可言。更何况女儿看中的那人已经要成亲了,再来说些有的没的也全然无用了。

    她半辈子尊贵,从来没有觉得什么东西不能轻易得到。对于女儿的失落颇不以为然,那不过是个新进的小进士,生得稍稍俊秀些罢了。这样的人,京城里每隔三年就是一大把,何苦放了心事在上头?

    再者,周夫人心底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儿还是能顺顺当当的嫁入皇家。二皇子敬王是周贵妃的独子,而周贵妃独宠后宫二十年。说不得,日后还有更大的尊贵在后头……

    周夫人坐下来后,与各府有品阶的夫人们慢慢地说话应酬。

    有些只是点头为礼说一两句闲话,有些却要打迭起精神细细应对。朝堂上各个派系林立,有心人只要一看是哪些太太夫人聚拢在一起,就能大致知道谁跟谁是一派的!

    扮相精致的生旦们在台上婉转弹唱,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唱着什么,水袖却甩得如同碟盘飞转。小几上放着果馅饼、小卷酥、蝴蝶卷子、枣花糕、莲蓉甘露酥并青梅、樱桃、金桔等几样蜜饯干果鲜果。

    台上正在排演《西厢记》的长亭,描眉画唇的小旦儿轻启檀口,正唱道: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声腔极亮极好,戏台上的笙箫搭配的也好,听得让人险些落泪。接下去不知是谁点的一段《琵琶记》,音调意味就差上许多了。

    周玉蓉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乏味,看见席面上也没有几个正经听戏的人。就向周夫人悄悄告退一声,顺着太常寺卿家的仆妇指引,沿着一路开得正好的芍药花往里赏景。

    这处园子并不十分宽大,大概只有百步的样子,却被花匠将养得十分经心。

    一溜十几棵高大的丁香树身上结了红绸,细碎的花朵发出浓密的芳香。地上密密地种了粉扇、醉香、紫袍玉带、朱墨双辉,虽然算不上很名贵的品种,但是姹紫嫣红很招人喜欢。

    看园子的仆妇向来很有眼色,拿了托盘端着新剪下来的芍药,一一分给前来游园的太太和小姐,周玉蓉无可无不可地捡了一朵开的正好的粉扇。

    随侍的大丫头夏言忙用宝石别针帮她插在衣襟,笑道:“这花的颜色看着鲜亮,竟是比什么首饰都衬姑娘今日的衣裙。”

    她是周玉蓉的贴身大丫头,主子的心思晓得真真的。其实照她来说,那位叫顾衡的新科进士也没什么好,比他才高的,比他生得俊的,仔细扒拉扒拉也找得出来几个。

    偏生自家这个主子一头栽进去,眼看着越陷越深。自从听说那位顾榜眼定下亲事三月就要成亲了,姑娘的脸上就再没有露过笑脸……

    眼看再转过一道游廊,就走到园子的尽头了。

    主仆俩正准备回转,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在窃窃私语,还伴着似有似无的嬉笑声。周玉蓉皱了皱眉头,认得其中一个是这家主人太常寺卿的女儿庞彩娥,另一个是中书省参知政事家的女儿杜芳菲。

    这位杜芳菲杜姑娘向来眼高于顶,又自恃貌美才高,父亲又身具要职,在京中名媛当中自认占头把交椅。所谓王不见王,与周玉蓉就有点忽别苗头的意思。

    在各个府邸举办的诗会上,两人不但要比诗才,还要比衣裳首饰。你今天带了一件掐丝珐琅的翡翠项圈,那我明天就要一支烧金嵌南海粉珠的头簪子,反正输人不能输阵……

    此时杜芳菲撇了一眼庞彩娥,小声取笑道:“倒好意思说人家,咱们几个都是一般大的岁数,我不相信你娘这些天没把你带出去到处相看?”

    庞月娥嘻嘻一笑,转了转眼珠子,“咱们只是到处相看罢了,却不知有人心急吼吼地跑到工部衙门前,大言不惭地要人家娶自己呢!”

    周玉蓉脑子嗡的一声,知道接下来决计没有好话。但是一双腿却像焊在地上一样,竟是提不起半分的力气来。

    杜芳菲膛大了眼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档子事儿?你别是胡谄的吧!”

    庞彩娥微微一笑,极低声地道:“刚才见在席上的时候,你就没见着周玉蓉的神色不对劲吗?往日一脸的高傲劲儿,今天全然不见了。别人说个什么话,她也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杜芳菲恍然,突又疑问道:“我是觉得她有些不对头,神色间也有些憔悴,就以为她跟我一样,也在烦恼那些像癞□□一样上门求亲的人,还觉得她比往日顺眼许多,却原来是为情所困吗?”

    庞彩娥捂嘴低笑,“哪里是为情所困,周玉蓉那是犯花痴呢。今科的榜眼顾衡,如今在工部当一个小小的堂主事。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周姑娘的法眼,不但主动上门围堵,听说还托人过去探口音,结果人家老早就在乡下定了亲。”

    杜芳菲又骇又笑,“她是什么位面上的人,怎么敢做出这样……丢份的事?”

    庞彩娥满脸是笑,“谁说不是呢?这件事眼下只有几个人才知道,我爹跟工部五品员外郎谷云同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晓得一星半点儿。周家把这件事捂得死紧,生怕传出来坏了周玉蓉的闺誉,却不知道有些事越是捂得紧越是传得快……”

    杜芳菲的爹今年刚刚迁任的中书省参政知事,身边不知多少阿谀奉承的人。庞彩娥知道杜周二人不对付,所以特意把这件事说出来博君一笑。

    “周玉蓉的父亲周侍郎自觉扫了面子,特特天远地远的把顾榜眼的父母搬来京城,想用父母权威搅事,坏了顾衡的前程。谁知道顾家父母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几句话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老实了。晓得这件事根底的人,现在都在背后等着看笑话呢!”

    杜芳菲却是想到自己的心事,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奚落几句。

    躲在丁香树后的周玉蓉羞得脸面绯红,这庞彩娥昔日跟在自己身后唯唯诺诺,不想却是个喜嚼他人是非的长舌妇。

    她死死抿着下唇,垫着脚尖儿悄悄退出那片林子。眼中含着泪却又不敢落下来,生怕与别人正面撞见避之不急,到时候出丑露怯又丢了周家的体面。

    大丫头夏言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急急跟着周玉蓉身后。这种事也没个商量的人,就是夫人那里也不好实话实说。但是眼看着姑娘受了非议,这口气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周玉蓉身上的玉色折枝堆花襦裙在茂密的月季旁飞快掠过,本来娇弱的花枝陡然露出尖刺,绣了飞鸟纹的广绫披帛顿时被挂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夏言急得直跺脚,忙将披帛小心对折在另一面,力图将抽纱的地方隐藏起来。

    远处传来鼓点儿的铿锵声,一道声腔忽如遏云高拨,“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周玉蓉蓦地住了脚步,一双黑泠泠的眼睛盯着草木深深的幽暗之处,兀自冷笑几声后转身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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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三章 房契

    正阳门棋盘街的荣昌布庄。

    大掌柜董长青亲自把两盏五彩花卉纹的茶碗放在桌上, 又陪着笑寒喧了几句, 这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临走的时候, 还不忘记把雕了山水人物的镂空木门小心关好。

    一身半旧群青色长褂打扮的郑绩就笑道:“这个人你用得还顺手吧?我听说去年年尾盘帐的时候,你这个大东家还给他包了老大一个红封, 让他回去后见人就跟人吹几句。我认识他多少年了,少见他这般模样,可见你包的红封彻底把他惊住了……”

    顾瑛有些头疼地望着这个自来熟的男人,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还有十来天就要成亲了?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和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说话, 落在别人眼里算怎么回事儿?

    就装作不在意地站起身子,打开关得好好的木门,又从桌上拿起茶壶为郑绩又续了一回满满的茶水, 微笑道:“郑大哥说的玩笑话,你手底下出来的人还有差吗?董掌柜可帮了我大忙,荣昌要不是有他, 还没有这么快在京城站稳脚跟。”

    郑绩老早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 心头又酸又涩, “正月间我走的时候还一口一声郑大哥, 怎么才回转个身子你就要嫁人了?莫不是……顾衡那小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顾瑛又惊又愕,心头外加十二分的好笑,心想这位到底是站在什么角度才敢问出这样的话。其实她心底里也有些嘀咕,这件婚事的确定下的有些仓促。

    她曾经细细问过, 可哥哥半开玩笑的说——那些老大人们实在太过热情, 动不动就要给他介绍名门贵女。虽然是婉转拒绝了, 但有时还是难免得罪人。干脆就把老早相中的媳妇儿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也好堵住那些老大人的口……

    顾瑛敏感地觉察有些不对劲。

    这一年她在荣昌布庄当大东家,每天都在迎来送往。加上掌柜董长青毫不藏私,实实在在地学了不少东西。店里那些太太小姐们空闲时就喜欢说长道短,所以顾瑛也知晓了不少京中典故。